柔波集序
文爱艺
人类的文学史上,因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而永垂不朽的,并不鲜见,然出自地域相距3000英里之远、时空相隔700年之久的合作,却绝无仅有──这就是拿在你手中的这部《柔波集》。
《柔波集》原名Rubiyt,是柔波Rubi的复数。柔波(Rubi)源自阿拉伯语,在古波斯又称为“Taraneh”,意为四行诗,或“绝句”,是维吾尔族古典抒情诗的一种形式,原是古波斯和塔吉克的民间口头创作,后与由突厥文明传入波斯的唐代绝句相融合,经波斯诗歌之父鲁达基(Rudagi, 858—941)定型而形成的诗体。它形式完美、结构典雅、格律严谨,有鲜明的节奏,适于吟咏;每首四行,既可独立成篇,又可循环相连,每行由五个音组构成,要求第一、二、四行押韵。

波斯天文学家、数学家、历史学家、法学家、医学家、诗人奥马尔·哈亚姆(Omar Khayym),全名:Ghiyth al-Din Abul Fateh Omar Ibn Ibrhim al-khayym,其姓哈亚姆(Khayym),意为“帐篷制作者”,由此推断他生于手工家庭,他曾用诗句表述由此生发的感慨:
Khayym, who stitched the tents of science,
Has fallen in grief 's furnace and been suddenly burned;
The shears of Fate have cut the tent ropes of his life,
And the broker of Hope has sold him for nothing!
哈亚姆,他曾缝制科学的帐篷,
如今落入痛苦的炉中,被深深地灼伤;
命运之刀砍断了他生存之篷的绳索,
希望这个骗子又将他出卖!
他大约在1048年生于呼拉商州(Khorassn)内沙布尔(Naishpr),现位于伊朗东部,为亚细亚大陆所拥抱;气候温和,土地丰美,适于农业,尤其是棉花的栽培最为繁盛,使得棉织品、绢、呢自古驰名;盛产突厥玉、宝石;在当时是波斯文化的中心,历史上曾是波斯首府。

据载,诗人幼年在故乡与学友尼扎姆·乌尔·莫尔克(Nizm ul Mulk)、哈桑·本·萨巴赫(Hasan Ben Sabbh)曾就学于著名学者伊玛姆 · 穆瓦法克(lmn Mowaffak)。一日,三人相聚,哈桑说道:“世人都说作穆瓦法克的弟子会得到幸福,假若不能获得幸福怎么办?”莫尔克和哈亚姆答道:“怎么都行。”哈桑提议:“那我们立誓,日后有福同享。”之后,莫尔克官至宰相,举荐哈桑作了官。但他嫌升迁太慢,阴谋反对莫尔克,失败后遭贬黜,结果沦为伊斯玛仪派(lsmailians)──一个暗杀集团的首领,并成功杀死了莫尔克。哈桑·本·萨巴赫成为历史上最恐怖的一个名字。
诗人阿塔尔记录莫尔克被杀时吟叹哈亚姆诗中的句子:
神啊,我正在风的手中消逝
哈亚姆拒绝官场生活的诱惑,不要官职,只向莫尔克要求道:“你可给予我的最大恩惠,就是让我在你财富庇护的一角安静地生活,去广泛传播科学的优异,且为你的健康和富足祈祷。”于是莫尔克便从国库中每年赠予他1200密(Mithkl)的年金,并赐与他皇宫旁的一处居所。之后,他在家乡一直忙于各种知识的探求,投身于天文学、数学的著述,并参与了日历的革新,是当时天文学、数学的权威。此外,他博学多才,撰写了很多有价值的哲学、历史、法学和医学领域的论文。

自莫尔克死后,由于国家动乱,他的生活陷入困境,贫病交加中,于1123年在他的家乡抑郁而逝。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真主啊!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努力了解你;请原谅,我了解你是我靠拢你的唯一手段。”
他的学生赫瓦加·尼扎米(Khwjah Nizmi)记载:“有一天他对我说:‘北风会把花儿带来,覆盖我的墓地。’他的话令我惊奇,但我知道这绝非戏言,因为他从不说虚话。若干年后,我偶然重访内沙布尔,走到他的长眠之地。哦,看哪!他的墓地恰好在一个花园的外面,果树把结满累累果实的枝丫伸出墙来,把花撒满墓地,连墓碑也埋在落花之中。”
这位多才多艺的奇才,在他自由自在的学术生涯中,忙里偷闲地随手用柔波(Rubi)的形式记录下了数百条充溢着音韵之美的思想。然而,这些思想,当时在他的国度却从来没有真正流行过,尽管现在《柔波集》已成为波斯文学繁盛的标志,并且淹没了哈亚姆在天文、数学、历史、法学、医学等诸学科领域所取得的盛名。
他的这些思想,与当时盛行的神秘主义传统大异其趣。在他所处的中世纪,他是一个彻底的现世论者,有着强烈的独立个性和强烈的离经叛道色彩,极力彰显摆脱神或君王之类所谓超凡者的精神控制。他根本不关心来世,他说:“我就是地狱和天堂。”
他成功地运用柔波(Rubi)这种艺术形式,表述了他对生活、社会、宗教、哲学等方面的见解,并且善于从日常生活中选取常见的事物形象,来传达对社会的认识或哲学的思考。他的诗既充满叛逆精神,又洋溢着对生活的热爱;既非难真主、揶揄穆斯林,又否定来世的存在,以此向禁欲主义提出挑战;既谴责社会制度的黑暗,鞭笞伪善,又抒发了对自由平等的向往;既有对现实的无情解剖,又认定世界是美丽可爱的;既充满浓郁的哲学意蕴,又歌颂了生活的芬芳情趣。然而,他毕竟生活在宗教占主导地位的国度,因此形成了他颇为矛盾的复杂世界观。在一些诗中,他也表述了对真主的驯服,带有宿命论和不可知论的观点,并流露出及时行乐等消极悲观的情绪。
但这些都无损于诗篇本身的优美,他那形象鲜明生动、语言朴素动听,韵律委婉灵变、情感强烈真挚的诗句,在历经陌生、冷漠甚至淡忘的洗礼后,穿过时空,终于征服了远隔万水千山的英国学者、诗人爱德华·菲茨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1809—1883),从而在它诞生700余年之后,重放异彩,获得世界性的声誉,其版本之多、流传之广、引用之众,仅次于《圣经》。
然而这些成就的取得,也并非一帆风顺。

爱德华·菲茨杰拉德1809年3月31日生于英国萨福克郡(Suffolk)布瑞费尔德村(Bredfield)的一个富商之家,其资产包括曾是著名的内兹比(Naseby)战场的地产。他受到良好的贵族式教育,曾就学于剑桥大学三一学院。他继承了大量的遗产,使得他无须从事任何职业,就能过着衣食无忧的高雅生活,从而自如地研究文学和艺术。他生性恬静,大学毕业后住在乡下一栋舒适的别墅里,深居简出,过着退隐般的安逸生活,成了一位安安静静的文学爱好者。他喜欢交友、爱好音乐、划船、种花;丁尼生(Tennyson)、萨克雷(Thackeray)、汤普森 (W.H.Thompson)等文学巨匠都是他的好友。他们对他的人品和学识给予很高的评价。他不仅拥有丰富的学识,而且具有惊人的鉴赏力。1851年,即他42岁那年,他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一部拟古对话集,并翻译了一些希腊和西班牙的文学作品,之后,又继续销声匿迹。

1853年,他44岁时,跟友人考威尔(Edward Cowell)开研究波斯,并很快熟练地学会了掌握和运用波斯语。无意间,他接触到奥马尔·哈亚姆不为人知的《柔波集》遗稿,很快迷上了它。这些丽词佳句,充满了思辨色彩的奇异诗章,满足了他逃离污浊尘世、沉溺于梦幻的心境。此外,他深信波斯的哈亚姆和自己的爱尔兰先祖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位被遗忘的波斯诗人。因此,他视哈亚姆的《柔波集》如自己的生命,在译成英文的过程中,殚精竭虑,倾注了自己的所有心血。
开始,他试着把这些优美的诗篇译成拉丁文,之后,他放弃了这一尝试,而是直接把它译成英文;有趣的是,在他逝世10年后,又有人把他的这些英文转译成拉丁文。
经过6年多的艰辛劳作,他把这些逗人喜爱的四行诗译成英文,并按照自己的体验重新编排,使它成为一部有头有尾、肌体完整的有趣诗集;打开诗集,你首先感到旭日初升,哈亚姆一边喝着美酒,一边发表种种议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上苍的不公越来越感到愤慨,对人世的炎凉越来越感到失望……
这种巧妙的安排,使原来毫无关联的诗章,在时间上有了一种连续性,在内容上有一种内在的逻辑性,使得整部诗集成为一个和谐的有机体。他首先把它交给《弗雷泽杂志》(Fraser's Magazine)的编辑,但编辑不敢发表,认为这些诗有触犯维多利亚女王的自负之嫌。敏感的诗人决定自己出版。他把它改造成了“波斯花园中的一朵伊壁鸠鲁式的田园诗”。1859年1月15日,由诗人出资,贝尔纳·卡里奇(Bernard Quaritch)出版社匿名出版的这部将75首首尾相接的四行诗密密地印在四开本上的《柔波集》终于问世。

但它没有引起任何反响,甚至没有刊物注意到它,也没有杂志评论它。它一败涂地;尽管它的定价仅5先令,依然无人问津,出版人把它降至4便士,甚至减至1便士,读者也不为所动。200册书整整齐齐地被搁在廉价书架上。70年后,即1929年,这本当年1便士也没人要的小册子,在纽约杰罗姆·克恩(Jerome Kern)拍卖会上,竟升值至8000美元!这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一年之后,这个平装本的小册子,以1便士的价格才卖出了几本,其余的堆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落满了尘土。又过了很久,拉斐尔前派诗人、画家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在逛旧书摊时无意间发现了这部诗集,他立刻被它所吸引,并督促所有的朋友和弟子把伦敦所有的旧书店搜寻个遍,网罗这本稀世之宝。一时间,圈内人兴奋至极,开谈无不议论此书。有的认为这部神秘的匿名作品并非译作,有的则认为,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骗局。争议使得此事更加扑朔迷离,充满着诱人的色彩。史文朋(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1837—1909)和理查德·伯顿(Sir Richard Burtan,1821—1890)也加入到这个兴奋的行列,使得兴奋扩展到文学界的各个角落。
出版界也随之兴奋起来。
1868年,菲茨杰拉德出版了《柔波集》的第2版;他把第1版的75首诗增至110首,并作了大量的修改,使得内容更加精练,尽管失去了第1版的大胆、泼辣,但文笔更加传神了。
1872年,他在第2版的基础上,又进一步地加工修改,删至101首,出版了第3版,依然被市场所接受。
1879年,他又在第3版的基础上作了更为深刻的修改,出版了第4版,此版最为精致,也最为流行。
菲茨杰拉德的这些充满灵性的译文,使得古老的《柔波集》俨然成为当代之作。

尽管此时《柔波集》已深入人心,赢得了受众普遍的喜爱,但他依然保持缄默,拒绝公开承认他是这部作品的译者。甚至在第4版出版时,他依然要求出版商:“在该书的任何广告或告示中,一律不得出现我的名字。”
直到他死后的第6年,即1889年,又出版了第5版,此版只是在第4版的基础上改正了一个拼写错误,删去了3个逗号,把一个字母改成大写,并改正了一个明显的印刷错误。之后,重印时,封面上开始出现译者菲茨杰拉德的名字,而他已长眠于地下,无法阻止了。
这本小诗集在西方世界引起了巨大的震荡,由此,英文及其他文本的奥马尔·哈亚姆的《柔波集》译文不断涌现。至19世纪未出现了一个百衲本,仅汇集的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的译本就达30余种之多。至今,在书店里,各种版式的《柔波集》应有尽有,既有5美分一册的平装本,也有装帧精美的本子,其中一种手绘牛皮封面用皮革装帧并镶嵌珠宝的豪华精装本,价值高达5000美元,可惜,在1912年海难中,它随“泰坦尼克号”一起沉落海底。
尽管《柔波集》在世界上已被译成各种不同的文本,甚至人口仅20万左右的冰岛,亦有从菲茨杰拉德转译的《柔波集》,但至今,新的译本仍在不断地涌现。在如此众多的这些译本中,唯有菲茨杰拉德的译文最为成功。他的译文在当时即感染过英国世纪未的诗歌情绪,其中的异国情调和悲观主义深刻地影响了19世纪的唯美主义。这些诗至今依然广泛流传,很多篇章被人反复引用,甚至变成日常用语。毫不夸张地说,这本小诗集在英国家喻户晓,甚至被引用到各个领域。
比如:
为讽刺食品价格昂贵,一位读者把《柔波集》中的第12首“修订”成下列两行:
一大杯小酒,再加上一个面包
已把你一周的预算耗尽。
又如:
一位女打字员总是出错,她自嘲地在打字机旁糊上《柔波集》的第71首:
指动字成,字成指动;
无论你如何至诚机敏,
也无法反悔抹去半行,
任你洒尽泪水也难洗净。
新一代的迷恋者,把《柔波集》推向了至高无上的经典名著行列。
可以说,它不仅是一部诗集、一句口号,一种针对一切伪装和僵化而佩带着韵律的反抗,对于摆脱常规的人,这里已经成为一个理想的离经叛道之所,由此流溢而出的美酒琼浆,既是对自由精神的滋补,又是自由的鸦片。

菲茨杰拉德最初的手稿已不知去向,残存的几页现在美国,被收藏家罗森巴赫(A.S.W.Rosenbach)珍藏。但它的后裔却数不胜数,仅《柔波集文献资料汇编》罗列的版本就达300余种之多。哈亚姆这些被长期忽视的冥想及沉思,这些超然物外的情绪,经过菲茨杰位德不朽的提炼,已经变成了轻快的现代警句,这些灵动的词语、轻盈的句子,犹如散落的珍珠变成了迷人的项链,佩戴在思想女神的美丽脖颈上。
魅力何来?

它既来自于诗中所彰显的思想观念,也来自于诗中流溢而出的韵律的精确。有时抑扬顿挫的节奏似乎起主导作用,可是,在你感到困惑时,寓意又用它的明晰和确凿使我们感到安慰;因此,我们无法把二者区分开来,乐感和寓言的完美结合使它们的魅力在这个酸涩的世界里不断地散发出甜蜜的气息。
在这里,思想不再穿着神秘色彩的外衣,人最隐晦最沉重的难题得到轻松的解答;它没有对哀伤的迷恋,也不暗含什么启示。在这里,智慧成为伸手可及的抚慰,而非故作深沉的姿态。它似乎并没有说出什么本质意义上的新东西,但它所传达的气息却是这么热烈,兴奋与平静的比例如此适度,以至于他的所思所想读起来像是深刻的发现。可以攻击这些都是陈词滥调,但这些充溢着机智、带着独特个性色彩的声音,却牢牢地留驻在你的脑海,即便是最不敏感的耳朵也能感受到它的抑扬顿挫。

就这样,一个远古波斯人通过相隔700年之久、相距达3000英里之遥的19世纪陌生英国绅士的声音,输入永恒不变的感官情绪,而它散发出的深邃与旋律却没有时日和尺距,它既及时又无限,天涯咫尺。新一代的读者一经发现,总会给它注入新的生机,它如一块跳板,让读者逃离困惑,跃入希望的殿堂,使得精神紧贴心灵的需求,并从消极的怀疑步入积极的进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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