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坊村

从牌坊村到幽兰镇，四公里
从幽兰镇到牌坊村，四公里
办事或赶集，父辈们走了六十多年
父亲走累了，躺在了周家山

我和母亲接着走，步行换成了汽车
常伴，变成了间隔
我以一个儿子的身份替代父亲
换不回漫漫回溯之路

我的母亲，那个把村庄抱得越来越紧的人
自父亲走后，就极少离开牌坊村

我常常幻想，从幽兰镇从牌坊村的内部
提取一些美好的乡愁，可年老体衰的母亲
总让我伤悲

如今我又回到牌坊村
看着母亲的笑意，有件事我不忍心告诉她
有一次，我在县城的马路上
看见一位蹒跚的老人——
他太像太像，走了八年的我的父亲


瓦片

细细碎碎，湖边满地都是
手一扬，一枚瓦片飞出
擦伤平静的水面，擦伤纵起的思绪

童年已逝
现在，我多么害怕湖水干涸
城市席卷乡野。一个人的根生生抽离
需要忍受多少痛苦

一枚瓦片，是一个梦
一片故土，囊括一生


瘦狗

该怎样描述一条瘦狗的
现状，它就那么站着，孤立的
无援的，垂垂老矣

皮毛和秋天的荒草
一样枯黄，干瘪的腹部
晃荡着，仿佛抽去人烟的故乡

我和它对视，并向它靠近
它有些闪躲、迟疑，像是从来不曾相识
又像是经年累月，未见的亲人


祠堂

两条长麻石，几张旧报纸
村民们或坐或立，谈论着他们的“国家大事”
这是头门口的祠堂
冬暖夏凉，我们村的风水宝地

若干年前，我的童年
少年，和青年，都曾在这里
接受过洗礼。若干年后，农民工进城
这里彻底沦为了老年活动中心

只是今年，我打这里经过
却不见了父亲


母亲

一个人，住着清静
母亲说这话时，透着无奈
父亲走后，她把故乡抱得更紧了
仿佛一松手，自己的根
便会被无情地抽离

没事的时候，她就坐在堂屋里
看着父亲的遗像发呆
再没事，就伺弄她的菜园子
或到头门口的祠堂
听乡邻们侃大山

实在无聊，她就学着父亲
坐车去镇上，溜达一圈
再坐回来


堂伯

没有星星和月亮，黑夜
也是看得见的，在万籁俱寂的小村庄
他可以忍住多年的哮喘
半夜偷偷起床
不发出半点声响

他还可以拖着枯槁般的身子
摸索两三里高低不平的乡路
爬上高高的排灌站

把一生的苦痛，穷困和挣扎
都投向那片安静的湖水


叔父

叔父年轻时就混进了国营大企业
这在咱村也算是出人头地
每次回来都很拉风地飙着他的边三轮
摩托的引擎像机关枪
横扫村庄的宁静

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
晚年却搬回了这穷乡僻壤的村里
并多次去周家山察看风水
临终前交代子孙
把他葬在山前临湖的位置
他说那些湖水清啊
多像一面镜子


二狗子

麻雀出来闹腾时
就可以看到二狗子搬个小板凳
在院子里，数数字
村民说，二狗子从工地上摔下来
算废了，神志不清

我和他从小光屁股长大
他拉着我，乌央乌央和我说话
前言不搭后语，说到动情处
紧紧攥着我的手
竟满含泪花


村支书的书法

村支书的官不大
村支书的官在我们村里是最大的

村支书的书法好，全村人都知道
包括大字不识的张大爷
包括从小失明的二蛋他妈


老巷

潮湿，冷寂。我的脚步
一定惊扰到
草木昆虫的安宁。苔藓在青石路上横行
藤蔓爬过高高的屋顶
在黄昏，一条巷子的颓败
来得更为汹涌

它弯弯曲曲像一条纽带
衔连各个院落，又像我身上的某根血管
几十年来，牵扯着我的乡情

光影从树叶间投下来
一片斑驳。恍惚间，旧事铺陈而来
那些从巷子里慢慢走失的故人
再次与我重逢


祖屋

每一座祖屋都住着神灵
神灵不会老，祖屋就不会倒
它们渐渐成为，一种图腾或象征

在祖屋，只可低声说话
不可大声喧哗。它们的一生
都在静坐，听风，听雨
听子孙繁衍的生息

一百多年的坚守，往前追溯
抒情的光阴，会成为倒叙——
那时木头重回绿树，砖瓦归于泥土
老匠人站在空旷的地基上
手持墨斗，对一座屋子的构造凝神

我们的祖辈，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他们把世代经历的苦难
统统收回，他们曾经两手空空


古庙

母亲曾为我求过签，据说那一天
紫气东来，祥云浮现
签上言：这孩子日后必有所成

我的前世，想必是路经此地的落魄书生
因饥寒误入古庙。佛祖慈悲，在香烟的缭绕中
赐我心地澄明，功成名就，并在此生根

可这古老的庙宇
我的今生烟火杂陈，我一直在流浪的路上
怀揣虔诚，仍然违背了佛祖的箴言


老井

井口早已被一块大石覆盖
像密封了一段往事

蹲在井边端着饭碗高谈阔论的男人们
和喜好散播短道消息的女人们
都走了
这里已不是曾经的热土

时光流逝，一切在变，一口老井怎堪岁月
萧萧风声四起，八角棱的井沿，还能收藏往事吗
浮想，落入井底
我是永远游不出去的鱼


流浪

我又说起流浪，波澜不惊
阻止一滴水成为泪水，远方不胜寒
这个世界太过纷乱
故乡，我用谎言掩饰伤口

关于生与死，关于爱
在无根的漂泊中，必须学会坦然接受
脚步不曾停歇，故乡始终在这里
温暖内心的荒芜

坐在故乡的怀抱里，听闻熟悉的
声息。酒过三巡，田野、村庄都浮上来
醉意萌生的我，仍是当年放牛的娃


屋顶上的炊烟

白发早生。很庆幸
我还可以经常回故乡看看。父亲在母亲在
我去看他们，父亲走了，母亲还在
我去看母亲

如果有一天
母亲百年之后，我还能去看谁
抑或若干年后，这里被城市取代夷为平地
我的故乡梦，又要去哪里寻

一想起这些，我的退守又多了几分胆怯
秋天更深了，那些悬挂于枝头的果实
迟迟不肯坠落，屋顶上的炊烟
也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