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

在一片海水退尽的滩涂
许多只鹤，红顶、白羽
被网栏分隔
它们懒散而又悠闲的步履
像温顺的家禽
当我靠近
它忽然急速地后退
一只脚点着地，另一只脚高高抬起
纤细的脚趾收拢在柔软的腹部
羞涩而又惊恐地张望着
它扇动巨大的翅膀
将身体悬浮在空中
长长的脖颈向前伸着
使劲地向前伸
吐出急促、高亢
直冲云霄的长嗥



那片海

我站在海上
那片曾经的海
它消逝的声音在记忆中流淌
 
你见过那片海吗
见过它的蔚蓝,它的博大,它的汹涌
你见过它的小鸟吗
它眼里点点的帆影
 
青色的芦苇起伏着
海的波涛
我被遗弃的头发
遗弃的皮肤
遗弃的骨头
遗弃的海
 
一群白鹤站在滩涂上
它们伸长脖子
模仿我的叫声


麦子


田野中，成片的麦子
安静、从容地生长着
它们纤细的锋芒
对高远的天空似乎并不构成威胁

除了雨露、阳光
它们不需要太多的恩赐

它们只希望和泥土
过完平静、短暂的一生
然后心甘情愿地
把失去水份的脖颈
伸向收割者的刀刃


卖青菜的女孩

我一眼就认出那些青菜
来自城郊的大棚
卖菜的女孩
曾经是我的学生
成绩差，帐却算得好
无论几斤几两
一口就能说出价钱
她总是在付完钱以后
抓起几棵放进我的篮子里，说
老师，你不像那些城里人
把菜剥的只剩下一棵心

在水仙楼菜场
有许多和她一样的女孩
像一茬一茬的青菜，从这里
走进城市的各个角落
我常看见那些衣着单薄的身影
靠着洗头房、桑拿院的门槛
磕瓜籽，一脸
旁若无人的样子
她们有时候也会走进菜场
学着城里人，将青菜
剥的只剩下一棵心
那些鲜嫩的菜帮被随地丢弃，鲜嫩的
像她们水灵灵的
青春


王木匠

我一直等待天晴
请村西头的王木匠
帮我修缮漏雨的房子
这个愿望因为下雨
一直拖着
王木匠也很急
闲置了许多年的手艺
像快要结束生育年龄的母亲
他也不知多少次
望着我的房子
在心里计划着
施工的方法，以及
由此带来的收益
我知道他需要这笔钱
买一段上好的楠木
做一个配得上自己手艺的
骨灰盒



玄武湖

熙攘的游人，一条红色的船
不断地穿过桥孔
船尾划出白亮的水线
在天空中消逝
古旧的瓷器，映出陈旧的面庞
被岁月无声地洇开
远处山色青翠
戴花的人在堤上奔跑
水中的灯塔
是溺水者通透的目光
许多人死了，成为山顶白色的石雕
“你把诗歌洒进水里，只有鱼
啃噬它的身体”
周围显得寂静，试飞的水鸟
展开白色的羽毛
 扑打着收缩的瞳孔



淮海战役

我推着独轮车，把新收的麦子
送到战场上。路上到处都是死人
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
像疲乏地安睡，为了不惊动他
我的独轮车往往要经过草坡和水洼
连日阴雨，仗已经打了大半年
我要把麦子送给他们
让他们吃饱了，和我一起割麦子，现在
麦子刚刚成熟，会收麦子的人
都上了战场，我已经很难找到
一块收麦子的铁。我边走边望望空洞的乡村
淮海大地一片肥沃，地广人希
我推着麦子像推着一车信笺
催那些外出打工的人抓紧回来



运河

堤上长满刺槐，垂下
一串串白色的花朵
偶尔有黑色的
煤船驶过，浪花簇拥着
巨大的身体
更大的秘密隐藏在水里
死去多年的朝代，水流
它也流
桥面上川流不息的车辆
透明如玻璃，高处
其实是一种恐惧
被浮在水面的目光鄙睨
水在船尾形成一片空洞
浪勇敢地冲过来
一些水流走了，另一些水
迅速地补充
我看见船正经过桥孔
形成巨大的阴影
并立刻
被更大的阴影覆盖


小寺

山势陡峭，它从绿茵中
伸出红色的猗角
廊柱上的漆斑驳，甚至紧闭的窗棂
雕刻的蝴蝶扑闪着飞出来

我们在躲一场雨，人过中年
雨已经不那么悱恻
但我们还是躲进小寺
我常把古诗叫小红，把心爱的女子
叫唐多令

匾额上挂着蛛网，人
其实比动物猖狂，我们给没有耳朵的菩萨上了一注香
你和我的距离，就显得
越来越近了

雨停了，我们沿着来时的山路
拾级而下。小寺没有名字，像多年后
我遗失在异乡的
一根肋骨



雨花石


细腻、圆润，借助水的重量
它们一颗颗地浮起，幽暗的光泽
来自瞳孔的深度，来自
你内心充实的稻穗，只有南京才生长的
雨花石，被流水滋润
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洁净
被城市托举着，千万年的孕育
流水滴出曼妙的胎音
你只在我的梦中
修饰着眼睑，一颗圆润的古意
放在案头的笔洗，青瓷中漫着水
越过你清白色的脚趾，更多的幻想来自暗处
灯光变幻着不同的角度
你几乎在另一个世界，想念你
等于想念整座城市，一块圆润的顽石
从南京的身体上剥离、生长
渺小，却装着整个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