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
走着走着就觉得
似乎到了终点,山石隐形
路在蛇的腹部流转
一眼洞穿的风月,不是风
也不是月
是开在内心的昙花
烛火映红你朝向我的半边脸
另一半是黑暗
慢慢地聚拢,吐出
猩红的舌头。这时山谷里的风
忽然变得偏执和狡黠
我坐在石头上
靠着一颗扭曲的老树
它知道我心里的鼓噪,千万只
宿在洞穴中的蝙蝠
执著于倒立的世界
而你弯曲如一柄团扇
让整齐的岁月
流成涧石上清白的水声
送女儿上学
她站在中学的门口,重复着二十几年前的画面
一大早,校园里有鸟雀的鸣叫,各个乡镇来的学生
挣脱牵引的手和目光。我的母亲站在我
现在站立的地方,女儿穿过的林荫
曾经是一个低矮的值班室,一个穿着制服的老头
从树荫里伸出脑袋
我看见母亲靠着一株香樟树,泗中门口的香樟树
有着巨大的树冠
我背着书包匆匆绕过值班室
绕过母亲总是追随的目光,现在它穿过我的身体
追随着女儿,想放开,却又忍不住想拉住
重阳随想
老了,就像父亲那样
读书、下棋、看新闻,有时也到附近的公园里
散散步
白云、蓝天、坡地上黄色的花朵
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物,我都不再爱了
我要像父亲那样把内心腾空,什么都能装下
什么也不装
从幼儿到老年,搭积木、盖房子
守着一个不断充实的家,我要像父亲那样
小心翼翼地老去
终于可以像父亲一样老了,老得心安理得、无所事事
老得一无所有,仿佛活着的世界
和自己无关
烟
衔在手中,我有一种
即将被点燃的快乐
袖笼里的小蛇
吐着红色的舌头
一杯水瞬间倾覆,有时候
我过于注重修辞
而忽略你眉峰间
跳动的幼兽,从外地回来的人
我已经听不清他的语言
藏在心中的粮食,表面积满
黑色的碳,被
深藏不露的火山关注
除了骨骼中的基因
我是一捧
即将交出的灰烬
手艺人
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要会一门手艺
养家糊口、打发时间
漆匠老陈,一边说着话
一边将和好的油灰
腻到旧家具的破洞上
老陈四十多岁,精瘦
虾腰,头发花白
身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油漆
四十多岁的油漆匠老陈
一生都在做着
表面文章,把破旧的家具
漆成新的一样,却让自己身上的油漆
从眼睛开始
一层一层地剥落
不停地往下掉
老房子
我已经不太在意那间老房子
灰色的瓦片,或是
向上伸出的犄角。它现在显得破旧
常在夕阳下喘息
看着它,我会想起那些盖房子的人
赤裸的脊背
和胳膊上鼓起的肌肉
但他们都死了,甚至连他们的孩子
也死了,每当我和树下抽烟的老人谈起
那些烟圈一样充满浮动和虚构
的往事
我们就会笑,慨叹着
死,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但也有人,像屋后的那株榆树
固执而任性,就那样站在青砖灰瓦后面
虚构着历史
也被历史虚构
在新袁吃全羊宴
满街都是羊的气息,洁白
咩叫、和看人时腼腆的眼神
在新袁,善与恶有了另一番演绎
热气腾腾的羊蝎子火锅
让整桌的人脱去外衣
显示出动物的猖狂
敲碎、分开,一只羊
从宰杀、肢解,到端到餐桌上不过几小时
每人的面前放着一只羊脑
烹饪的香味从骨骼的裂缝里散发出来
就在几个小时前,它还被店主牵着
让客人看:没出半年,肉香
骨头脆
更早的时候,我们在新袁街,看到一个孩子
手里牵着一只老羊,后面跟着几只小羊
他们亲昵地从我们身边经过,孩子走的快,羊紧紧地跟着
我们到羊肉馆的时候,孩子正从屋里出来
手里只牵着一只老羊,瘦骨嶙峋
目光呆滞,胡须一耸一耸的
活脱脱一个风烛残年“失独”的老人
陀螺
几个孩子在操场边
玩陀螺,陀螺像倒垂的心脏
在大理石的地面上
欢快地旋转,孩子门嬉笑着看着它
它也看着孩子,不停地旋转
它转得越快,孩子们就
越高兴,但它还是
渐渐地慢下来,一个小一点的孩子
上去一鞭子,它又
飞快地转起来,矮胖的身体
有些颤抖。一个稍大一点的
孩子,也上去一鞭子,它飞快地旋转
比刚开始的时候还要快
可是时间不长,它又
渐渐地慢下来,和石头摩擦的地方
发出“咳咳”的声音,像一个人得了肺痨
正准备吐血,一个更大一点的孩子
冲上去一鞭子,它立刻鼓起精神
飞快地旋转,有些亢奋,突然身子一扭
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
一个比孩子大许多的青年
看上去已经结过婚,踢了一脚
陀螺晃了晃,滚到一个深不见底的坑里
孩子们哄闹着离开了,我走过去
就听到“噗通、噗通”的声音
衰老,似乎还有很重的冠心病
卖梨子的妇人
很远的时候,我并没感觉到她的年龄
扩音器里播报着事先录好的声音
皮薄、核小、价格便宜,听起来年轻
中气实足,只到我拿着梨子
放进她撑开的塑料袋,才发现她干裂的手指
像伸在空中的枝条,没有花朵、果实
她已经过了好多的季节,现在
她把贮藏的梨子摆放在面前,这位
卖梨子的老妇人,距离我很近
中间只隔着空空的塑料袋,我手里的梨子
看起来很好,个大,水分充足
一定有茁壮的枝条、充足的雨水
在最适宜的季节,开花、结果、小心地采摘
然后放在恒温的房间里,发酵
变的更加香甜。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我选中的梨子
放进塑料袋,在秤上称
她不停地介绍着梨子的好处,以及
回去食用的方法,她身材矮小、干瘦
她把被我捡乱的梨子摆好,她的身体倾侧着
手在梨子上晃动
仿佛风吹动着树干,被采摘的梨子
又重新回到了枝头
黑天鹅
我想我看到的是一只黑色的天鹅
记忆中的碎片,像时光击穿的阴影
但我清晰记得那只动物的轮廓
除了喙和脚掌——那种极具性感的暗红色
黑遍布了它的身体。凝重、幽深
在水的浮力上面,在一株斜伸向池塘的柳树的阴影里
它把颀长的脖颈扭曲向身后
在膨起的丝缎一样的羽毛里,高贵的典雅
不可想象。我需要怵然凌空的高度
才能看清那来自内心深处的笔墨
如何在水面上凝聚,却没有洇开、虚幻
被失去的时光纠结。甚至有炭火一样的温度
仿佛幽暗中凝视,在一个动物的身体里
脱去黑色的绒衫,露出洁白的皮肤
羞涩地垂下月光的眼睑。随即就是飞翔
而我依然沉醉在一杯红酒的眩晕中,那种猝不及防的张开
膨胀,那种瞬间的力和速度
池塘在荡漾,柳树的枝条齐刷刷地漂向岸
我有种被遗弃的疼痛,悬崖陡峭
时刻有坠落的危险。但我看见的是飞翔
它张开的翅膀煽动着,羽毛中的空气发出爆炸的声响
它从水面上升起。晃动、旋转的水面
落下碎裂的斑纹,像一张凝重、扭曲的面庞,被阳光照耀
没有欢喜,也看不出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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