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时间:2017年5月13日09:00—12:00
会议地点:湖南大学集贤宾馆
主持人:张光昕博士
主办机构:当代诗歌艺术交流中心,J诗歌俱乐部
会议主题:路云诗歌研讨
(以下汇编文集,由各发言人根据速记整理,按发言先后顺序排列。部分到场未及发言和未到场准备了发言稿的,他们为研讨会准备的发言稿也一并收录。本汇编文集经主办方授权发表。)
张光昕(主持人)
各位朋友、各位同仁,我们的研讨会经过了一上午非常浓密的运思和对话,基本上打开了我们进入路云诗歌的多重路径,我们的讨论将在今天下午继续进行,争取把把我们对于路云诗歌的真知灼见带入一个新阶段。
非常感谢上午的几位发言嘉宾,给我们多方面的启迪。我相信下午的发言会更加精彩,现在就开始我们的研讨。首先强调一下,希望各位发言嘉宾在有限的时间内,都能够严格控制时间。上午每个人基本控制在10分钟之内,但是其中有好几位朋友讲的超过了10分钟,很抱歉,下午我们一定要严格控制,希望能控制在7-8分钟,届时我会做出提醒,以保证我们的研讨面目完整、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好了,下午场的第一位上来发言的,是一位青年女诗人,也是一位诗歌批评家,赵飞。
赵飞(诗歌批评家,湖南社会科学研究院文学所)
我准备了一篇文章,标题是《论路云的“凉风”哲学》,还未定稿。下面,我择要讲一讲其中的想法。
把诗人放在哲学中来探讨既是冒险的,也是充满挑战的。但这仍然是走进路云诗歌的一条恰切途径。凉风,是一个自然意象,也可以说是一个词源,路云重新赋予了它生命。诗人的哲思往往搅拌成一个结晶体,就此“建立关于本质的感觉体会”,他提供的洞见往往隐藏在美丽的诱饵中,由此导致读者在吞饵的过程中又分享了他那激扬狂放的热情。所以,柏拉图早就教导我们,诗歌危险矣;但诗歌的哲学所提供的启发或启示却又是人类欲罢不能的,正如荷尔德林可以说是哲学家;柏拉图也是诗人,柏拉图对话即深深受惠於作为诗的戏剧。
路云自己曾说,在他看来,二十世纪西方最伟大的诗人是尼采、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这类人。可见,在他心目中,最高的诗人是哲学家,——这也正是他对自己的期许。然而他试图在诗歌中“发明”的,是汉语文化的生命哲学与语言哲学的融洽性,或者说,他苦苦传递的,都是这样一种信息,他要让中国老祖宗的那一套根深蒂固的哲思成为汉语诗歌的本能和直觉,而非为人所诟病的观念外衣。只是他格外自觉并注重借用西方逻辑学和数理学作为工具,以此纯粹现代思维的力量。“思想要变成流动的,必须纯粹思维,亦即这种内在的直接性认识到它自己是环节,或者说,必须对它自己的纯粹确定性进行自身抽象。”[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第72页。
]路云的诗歌一方面精准、简练、隐晦,看起来很抽象;另一方面又纯粹、高速、热烈,非常有趣。他让我们看到了哲学这一深埋在诗人肉身中的欲望,他是如何体验它、感受它、形塑它,并得以沐浴那习习凉风的。
在诗歌中,路云一直在抛撒他的诱饵:凉风。这个凉风,是曾被隐秘传递到内心的北风;除此之外,还有一座山,是他每天可以眺望和攀爬的岳麓山。无论他的诗歌写得多么晦涩,路云都把他的体验的亲近性作为基音。《淮南子·地形训》中曾提到:“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如果把这座登之可长生不死的山看成一个隐喻,凉风可以说是最古老和最原初的灵魂;而在柏拉图看来,事物的本原是一种理智的力量:就是灵魂。凉风就像一座自由无形而随物赋形且可神与物游的山,成为路云诗歌中的思想地标。他一直在攀爬这座凉风之山。凉风既是一种运动、涌现,是事物自在运动的象征,又是这种自发过程所呈现的事物本真澄澈:“精神的高地,冰寒奇妙地/采集着清冽的颗粒,闪耀出/蔚蓝之光。”(《致青春》)这个精神的高地有一种意识的清醒状态,它新鲜、活泼、清冽——这是思想流程中技艺的极致状态:“可以让意识随意地成为活动的观察者,变成一个静观的意识。这时,意识感知达到统一,既包括身体内的活动,又在同一视角下看到与身体互动的外界。”[《庄子四讲》,第60页。]可以把路云的“凉风”与庄子的“逍遥游”联系起来:游刃有余、神与物游的游都是这类意识状态,它们在庄子所描述过的庖丁解牛、轮扁斫轮、吕梁蹈水等故事中都指向一种意识无碍且反观身体活动的自然机制。这种自然机制,我认为就是路云渴望在诗歌中实现的语言与生命理想。我们首先以《睡莲》一诗为例,这首诗是诗人追求神与物游写作的一次典型案例。对睡莲倾心观察和描述,意识“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让这朵物我合一的小花充满了生气和韵致。这首诗源出于一种关于自性的体悟。对于看似只能静观的意识状态,诗人偏偏把它描述成一种运动,并把睡莲想象成“一个长跑运动员”,“把一生奔跑成/一朵小花。/这个过程,/除了神,月光,/夏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谁也不会得到邀请,然而谁都参与其中。”“生命拥有一种/须臾不离自身的步法,/更轻,/更柔,/更静谧无声,/冬眠或是一种更深的奔跑,/等着,等着,/她会自动醒来。”这个自动,是与昼夜同步,经过了一个练习长跑的过程,直到“在极速中,/每一步都对称于自性。”这是一种自由之境,生命的应然与必然和谐一体。路云的诗歌中有很多这种升华型的论述句子,他们是植入型的,这些句子必须凭借一定的哲学思维才能得到清晰领会,这构成了他作品中的一种哲思氛围。路云的很多诗都有一个光明的尾巴,这个光明的尾巴会像壁虎一样被生活多次拽断,又在下一首诗中长出来了,这就是在诗歌中的修炼。
睡莲作为“灵魂之花”,可以说是凉风的另一化身。在路云那里,北风的“造访”是一次契机,激活了身体里的“凉风”系统:经由生命中数次的灾难性体验以及在写作活动中“我”与肉身的多次较量而达成的协议性机制。路云曾说:“也许是为了去体悟亲证这句话(指长诗《偷看自己》中的一句话:第三次活过来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我经历不同阶段的灾变,一次比一次猛烈,彻底,但我突然把——死亡——交给了死亡本身,我不再强行看管它,让它自由来去。”[《绝缘》,《光虫》,第198页。]在此意义上,死亡等同于身体,让死亡自由来去,也是让身体自由来去:“不再虐待肉体,尊重它的节奏。”[《绝缘》,《光虫》,第198页。]如此,生命的凉风吹来了,他说:“痛感是记忆之母,是生命本身,使人牢牢记住凉风。”[《唯有凉风不被删除》,《望月湖残篇》,第5页。]凉风不是一个关于本质的问题,不是一个概念,却也不是偶然的;对此,路云的表述尤其具有庄子的味道:“凉风的腥味,散入冥冥之中,这不应成为玄学的一部分。于我而言,是一种静观而来的切身体悟。2002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我独自在岳阳南湖大道疾走,内心火热,把迎面而来的北风分解成一瓣又一瓣火苗,鲜活撩人,就在那一刻,我与我的北风姑娘相遇。”[《腥》]可见,凉风是一种深彻骨髓的体验和回忆,是生命经过每一路径后血液涌向泉源的回忆,回忆那些新鲜的生命瞬间,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膨胀的生命迹象。写作作为语言与生命的互动,就是在体验中——当然不仅仅只有痛感这一种模式——逐步接近二者最幽邃的共鸣。路云正是试图藉由一种充满哲思的诗歌写作实践(语言运作)来吻合生命的自然运作:让生命葆有新鲜节奏,让语言自行言说,在此境界凉风成为最清洁的词源和灵魂。
在《致青春》一诗中的最后两节,只要我们联想到庄子,它的意蕴就尤其清晰。这样的诗可能会让我们略为不适,一旦我们洞悉了其意蕴——而意蕴是古老的——其哲思性与说教性的话语就显得像一些空洞的废话,而不是诗的。但是,我们也不应该说路云只是模仿了庄子的思想,或者只是用新的语言和形式运用了庄子思想。一个人的思考必须吸收传统中的伟大智慧,同时融汇他自己的生命体验,进而创造出相关于现时代生活状况的、有独创性的新感知。新语言和新感知,这在诗歌中甚至比思想更重要,因为那更多的接近原始的过程和生命的混沌。在路云的语言中,我们可以感到身体感知与思维潜力的牢固焊接,仿佛激荡与沉思的变化总是在自然生成,有一种凉风的自性自足。而语言,在我们古老的传统中,一直被认为是有生命、有形象、有肉体的。早在两千多年前,庄子就在《齐物论》中思考语言与思维的运行机制:“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语言的运用,应该像一切古典世界的手工匠心一样,“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也就是说,这里面有一种照之于天的思维方式:让语言自行言说。这种言说气质,在语言哲学的意义上,就是一种最高级的言说机制:语言内含于生命自行言说,意识无须对其进行组织与监管。这就是忘言之人。在庄子看来,人为的意识会破坏遗忘的完美与混全状态,只有忘言之人,才能真正达到语言的本真状态,才可以“与之言”。这是不是说,唯有已实现让语言自行言说这一诗学状态的人才能写诗?不是,庄子特别强调的是以作为一种生命实践过程的技艺修炼而致炉火纯青、神与物游之境,即行动者和言说者本身那种完全整合的动能状态:“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诚如弗里切罗在《但丁:皈依的诗学》中所言:“语言与诗歌是一种连续的苦修,它们指向比自己更高的东西。”那更高的东西就是语言自身不为意识所困,可以与宇宙、神圣共振,以最深层的潜力唤起原初混沌的和谐,如路云多次在诗歌中写到的,融入同一种律动中。
路云对语言的体悟与思考集中呈现在《今天,我好新鲜》这首诗中。他是以一种“老人训诫年轻人”的形式来体验“新鲜”的味道的,新鲜是生命作为生长过程与自然系统的最佳品质,它意味着生命的关注不再是存在,而是过程,每时每刻的感知过程。存在极有可能是存在论意义上的存在、被限定的存在、充满界限的存在、麻木而停顿的存在以至发霉而腐烂的存在,唯有感知过程,是鲜活、生动的生命运动本身。伊格尔顿说:“在一个速读的世界里,我们已经失去了对语言本身的体验。而失去对语言的感知,即是失去了与大量语言的联系。我们加诸言语身上大量务实的应用,已经败坏了它的新鲜感,并削弱了它的效力;而诗与其他事物一样,还允许我们期待并欣赏它焕然一新。”[《如何读诗》,第26页。]
在我看来,新鲜就是一种赤裸裸的真实。维特根斯坦说:“学习哲学实际上是回忆。我们记住我们实际上是在用这种方式使用语词。”[《维特根斯坦全集·第12卷》,第44页。]“把语词从形而上学的用法带回到它们在语言中的正确用法。”[《维特根斯坦全集·第12卷》,第37页。]我在前面说过,凉风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回忆。可以效仿说,要把生命从形而上学的活法中带回到它们在世界中的新鲜活法,这就是诗歌哲学的过程和目标。它在方法论上,则是试图解决这样一个困难:使哲学从历来的顺从理智,到顺从情感。同样,对于洞悉了语言奥秘的人来说,让语言自行言说就是回到语言赤裸裸的真实,没有伪饰和矫饰,就像保罗.策兰的“空中的坟墓”。正如阿甘本所言:“古典学和哲学,爱词语与爱真理,完全不能彼此分割。真理寓居于语言之中,忽视这一点的哲学家是可怜的哲学家。哲学家和诗人一样,首先是语言的守护者,这是一项真正的政治任务,尤其在我们的时代中,这个时代总是在竭尽全力去模糊和扭曲词语的意义。”[吉奥乔·阿甘本:《对话阿甘本:作为跨学科动力的哲学》,https://site.douban.com/264305/widget/notes/190613345/note/606909103/。]模糊和扭曲词语的意义与扭曲生命总是同谋的,这正如某些人在词语上总是要竭尽全力证明转基因这种伪造行为对生命是“无害”的。但诗人不能放过它,信仰种子的父亲也不会相信它。在《据点》中,有这样一节诗:
再没什么将我拖向浑浊,
我相信对称与秩序,
玄妙,一种更高的真实。
我找到我,一个据点,
埋伏在肉体与灵魂对称的中心,
收拢巨大的网络。
这种更高的真实不是复制现实的真实,它直接抵达语言的真实,语言不自欺,也不欺人,这就像“蓝色从不说谎”一样。
在《此刻,蔚蓝》中,我们可以感受那种焕然一新的效果。这是一首在思维与感知之间无缝焊接的力作,它展现了诗人娴熟的诗歌技艺和激进勇敢的诗歌热情。在这首诗中,路云对自己的写作进行了密集式侦探,凉风被追溯为写作上的词源,它变成经由写作而带来的生命回声。
小纸团如何变成一滴水,
从一片叶子跃向一块劣质镜片,
跃进一行诗——我以为抓住了它的影子,
而它在风中飘荡,多年以后,
解密的信息,对称于一阵凉风。
这个多年以后,是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写作过程,才回顾式的解密信息。“我”作为一个获悉了自身秘密的创造者,从被动接收信息,到主动破译,生命的新鲜被保存在写作的蔚蓝中。写作对生命的塑造,或者说借用臧棣的话,诗歌,“语言作为身体的起点”已经成立,这是语言生命真正诞生的神秘所在。
北风不腐烂,不结冰,
她从老远的地方跑回来,
悄悄让我腐烂,
结冰,不留下一点气味。
猛烈的爱是出于窒息,
一种平衡,
白发也是,头皮屑也是,
对称于一场无法避开的撞击。
——《回声》
这当然是一首情诗,甚至可以说是情色诗。但从语言的视角来看,它有着惊人的关于语言生命的力量。语言是一阵阵的回声,传递、塑造着我们早已腐朽的生命和身体;唯有在语言的凉风中,我们不会窒息于生命的孤绝与贫乏,可以保持新鲜、激情、猛烈的爱,以此对称于死亡那无法避开的撞击。
维特根斯坦在谈到自己的哲学态度时说:“我们的确应当把哲学仅仅作为诗歌来写。”[《维特根斯坦全集·第11卷》,第34页。]陈嘉映在谈到维特根斯坦时则说:“哲学差不多就是把我们最隐晦的灵魂和最明晰的逻辑连在一起的努力。”[《维特根斯坦读本》]我认为路云在把他的哲学作为诗歌来写时恰恰就是在进行这种努力,只不过他是力图把中国文化几千年来最含蓄、最隐晦的灵魂在一个个体身上的聚敛与发散和最新鲜的现代汉语焊接在一起,这种焊接的象征体就是凉风。
陈庆:(诗人,中国人民大学在读博士)
各位老师大家好,其实我和赵飞撞题了,对,因为她也是从哲学上论述的,把 “凉风”作为主题,我就用我的方式做一点补充。我的题目是“认出凉风”,是路云《雨中登麓山》里面的,“……我们穿过全部的灾难,/来到山顶,/认出我说的那个凉风。”
“一滴水”、“再”、“凉风”,路云曾将它们表述为其诗歌写作中的三个关键词,然而在我看来,“一滴水”停留在经验,而“再”则过于抽象,只有“凉风”结合了两者,同时容纳下了精神与感受性的双重维度。因此可以说“凉风”中包含着一条认识路云之诗歌、诗学以及生命经验的一条路径。
凉风并不是单一面向的舒切,而是隐藏着一种彻骨的深沉,那是“渗透灵魂”的寒意,是“比自杀者的手枪掉在地板上更刺骨的冷”,但同时它也是“命运的最高音符”,这其中并不是对于负面情绪的传达,而恰恰是这种情绪的转化,它是一种陡仄的生命体验,而这种生命的体验带来感受的冷却与结晶,由此诗人甚至感谢小偷“把一个人的思考,/安置在凉风之中”《雨中登岳麓山》,诗人的写作以及生命的态度在此也得以体现:“一个合格的悼词作者,/只有经历同等程度的死亡,/才可能拥有握笔的资格,/他轻易分辨出,/那些不是修辞,/而是生活,/……不是写作,而是一缕幽光正在涌现……”(《雨中登岳麓山》)这便是路云诗歌中“凉风”的一种形式,那便是浸入到“同时代”同等程度的感受之中,浸入到生活的晦暗之中,并通过自身的写作让一缕幽光涌现;因此虽然路云的诗歌写作是极其个人的,其有着一套独特的世界编码程序,然而他的“个人”恰恰是一种“中介”,在这种中介背后是最为普遍的生命内涵,是复杂的人性与时代。
庞德说“一生只呈现一个意象,胜过写出无数作品。”(《回顾》)事实上我常常对此抱有犹疑。然而路云诗歌中的“凉风”,却打消了我的这种犹疑。可以说“凉风”对称于庞德这样意义上的意象,然而路云的“凉风”一词已经超出了意象的范畴,它比意象更丰富,更强烈。那意味着不是说以庞德的意象来理解“凉风”,而是要以“凉风”来理解庞德意义上的意象。
与其说“凉风”是一个名词,不如说它是一个“受缚的动词”,正如诗人所说“词性比人性更复杂”。凉风的每一次出现都是对自身动词性质的一次解放,也是对作为作者的“我”以及世界的一次引领,“如果我爱上某人,/一定是我体内突然起火,风带着我狂奔”,“多少事物在此提升,把我引向凉风,/直至我成为另一个角色。”(《我如此浑浊》)凉风带来自我的改变,也带来多重的我;它使得诗人在多个维度上进行自我的沉思与重构,而这种进行多以回忆的形式发生。
凉风的动词属性,使得它更多的是关于时间,关于记忆。“一小勺惬意,从内部上升,/渴念结出一层薄冰,庇佑我深入/一场初吻中的酷暑和秋凉。”(《款待》)冰凉为记忆带来冷却,使得记忆的行为得以可能,它开启记忆“在那里有无数张窍门,属于我的那一张,/在等候一阵凉风适时而来,轻轻启开”(《我体内住着一个比我更倔的焊工》),也让我们可以从“来时的路”向着生活返回“小巷深处,有一口清冽的呼吸,/沿着来时的路,我返回,去生活,/去爱,去死,去活过来。”(《致白蜡树》);同时它也为记忆带来庇护,因为记忆往往与过错相关“一阵凉风是我扫出的一块空地,留下一个/永不可赦的过错。”(《头顶三只麻雀》)
而涉及到世界的引领与事物的提升,那是凉风的“使动”属性。“词语的沸点接近零度,我认出你。”(《梁子湖欢迎你》)当词语的沸点接近零度,那便意味着词与冰凉还有气体的一致,意味着词的变幻一直是风的形式。然而在这之中,风、火、气三种元素的属性相互交织,让物与想象世界中的形态得以变幻与流动:“事物鸣叫着,窃取/火焰的形式”(《盲区》)、“……有多少忧伤,绝望与爱在火中上升,/就有多少歌谣。她们在风与火中循环往复,//我大笑,是风与火在野地里扑打,……”、“水的各种变形,甚至在冰凉的夜晚,变成沙子或者猫头鹰。”(《我如此浑浊》)正是基于这三种自然元素的变幻属性,路云诗歌中的“巫化想象力”得以运行,这不再是说以楚巫文化的资源作为神秘的背景,而是从这之中提炼出了独特的感知世界的模式。事物的形式容纳着“我”的情感,容纳着闪电般的疼痛,正是这种疼痛感让事物鸣叫与变形。
凉风的动词属性,并不是体现在路云诗歌中对于动词的使用,而是说一种“使动”的性质,使得路云诗歌中词句之间快速的过渡,以及事物之间相互流动与变形。而这带来了幻象的出场。“两个影子在同一个节奏中打铁,/创造出另一个声音,/把冷却的时间铸造成一座佛龛。”(《两个声音》)一边是日常,一边是幻象,一边是非诗意,一边是诗意,这两种声音既打开了抒情与叙事的空间,容纳下生命的经验,同时也彼此交响,形成一种混合物,塑造出路云诗歌的独特音调——“姜汁或者回忆,/黎明或者葱花”(《两个声音》)。这种并置一方面将日常事物拉出其所在的领域,像植物般具有了想象的生长性,另一方面又将幻象安置在现实的基础上,不至于凭空漂浮。而这样一种书写方式是让物之属性的变换与作者的情感、经验建立关联,如“那些雪白的夜晚,/雪白的吻,/雪白的记忆,/把我堆成一个雪人。”同时这种并置也容纳下了超现实主义的因素,如《遥控器》中“后半夜有人在一只鹤的头顶上打坐,/眼眶红过一回。”以及《西红柿汽车》中“当一架西红柿汽车无声滑过头顶,/满载着一天,/一天是什么?”它打开的是另一处居所,不再是乌托邦一样的理想化处境,而是为生活重新赋予魔法的所在。
而这样的想象的动机,一方面是之前所说到的凉风所带来的变动性,水、火、风三种元素的变幻属性。另一方面则是出于诗人与都市的隔绝感,那也便是都市与故乡的异质。在路云的诗中都市生活的场景出现的很少,关于现实大多是幻象,而关于故乡的记忆才是真实。而写作则恰恰是对于作为它处的故乡之寻觅:“我探寻过的所有道路,不过是找回那条脐带,重新接入到另一个母体,直到自身所携带的剪刀,剪断最后一口气。”(《沉思》)
一方面是故乡的远离,脐带的割断,“我,卷好自身,寄回,/故乡,无人签收。”(《签收》)这种割断带来的是对于都市的不适感“我陷在这里,/克制不住与钢筋打交到的窒息”(《今天,我好新鲜》),而另一方面则是诗人身上所携带的如生命内核般的故乡印迹,那是一种从故土以及父母继承而来的感受世界的方式,“信或不信,土豆都会发芽,/这是父亲的宗教。把肉身作为土地的人,/相信芽瓣,/直到一个词说出另一个词,我从没有挣脱过种子的力量。”(《一个奇怪的下午》)正是这种种子的力量,使得都市中的事物在“巫化想象力”的魔法下孕育出种种的幻象,同时也使诗人通过写作在远离故乡的土地上进行耕耘“像锄头一样深入这片板结的土地,/播下仅有的,一点零碎的种子”(《今天,我好新鲜》),都市的隔绝带来的并不是否认,而是转化,通过写作所进行的转化,重新与另一个母体建立新的脐带般的联系,“活着,意味着用鼻子回抵家乡,/与一个巫婆嘻戏,生下一大把艾草”“唯有脐带相连,故乡是一把好剪刀,她剪出各各不同的光彩,血脉相通”(《我如此浑浊》)。
而最终那仍然是凉风,凉风既是重回故乡的途径:“如果你从火中来,就会知道回抵巴丘的秘境,藏在凉风中”(《骄气》),同时那也是最终的归宿“我——小砖块,终将还原/为泥土的气息,一圈圈加入/您——含笑的波纹中,化作凉风!”(《热血如翡》)
凉风是初始的记忆,它甚至比我们的出生更加靠前,它从童年,从故乡,从超验世界徐徐吹来,“水!昆虫!草木!凉风!那星际的微风,/擦亮人之耳目,颤栗不止,歌声不绝”(《我如此浑浊》),同时它也是诗意的蕴含与承继,正如沃尔克特所说“诗歌是一道细细的泉水……关键并不在于它的宽度之下,而在于它的新意中那清澈的、让舌头感到麻木的冰凉……”(《读诗的艺术》,178页)。凉风这一神话元素,北风姑娘的变身,为世界带来变异的魔法力量,同时它也是生命的原初的气息,是先于光而在的灵,它带领人们穿越人世,经受种种的苦难,使得那一缕微光得以涌现,使得在世界与自我的提升中一种辨认得以发生。
荣光启(诗歌批评家,武汉大学教授)
今天我也见到冷霜、雷武铃老师和李浩所率领的来自北京上海杭州的兄弟们,看到大家我非常高兴。我昨天晚上也讲了,传统和我们的阅读,已经在我们的生命当中,而构成我们当下写作的最直接的创造力的,却是同时代人的启发。年轻一辈的写作者的作品,在我的阅读当中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其实很多时候我写东西,比如写诗歌评论,是我自己的需要,阅读他们是我自己的需要。70后、80后和60后的这帮诗人,我阅读他们的目的还不完全是一样的,60后的很多人有名声,70后、80后的作家、诗人,我写他们的评论,跟写李浩黎衡王家铭等年轻人有相关的地方,因为阅读他们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在湖南像路云这样的诗人就一直对我影响非常大。
10分钟时间太短,我想尽量简短一点说说我关于路云的一些感想。首先我只能说对于路云的理解、阅读,是局限在我个人的知识谱系当中,因为诗歌包括文学非常复杂,我只能说在我有限的视野之内,我很喜欢路云的诗,这是我个人的喜好。这还是跟我为什么认识路云有关系。路云我最早认识是李建春介绍,李建春很欣赏路云。李建春我怎么认识的?是我在一本书里看到李建春有一组诗叫《百货大楼的语法》,这本书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的《语言:形式的命名》,是所谓“知识分子写作”的一个丛书。那组诗在我看来跟在座的冷霜、雷武铃包括没有来的臧棣这些老师他们是一个系列的,所谓的知识分子写作,我阅读的趣味我个人的喜好始终是在这个趣味当中。当然对于民间立场,包括口语写作的我也能够知道他们的努力,但是我个人的阅读还是很喜欢。
在认识路云之前,其实我最早认识湖南的诗人是远人,他所吸引我的,当时是6+0的诗集,也是我个人的趣味所决定的,我很喜欢这种作品,因为我在以前读书的时候已经形成了这种趣味。人在读博士的时候,恐怕规定了接下来他要做的诗歌批评。我在读博士的时候,在读王光明老师之前,我矢志要读陈晓明老师,一直阅读的是先锋派的小说,最喜欢的是像余华、北村、孙甘露和吕新这些人的文本,后来我一直很喜欢这样的一种文学写作。接下来认识的是谭克修,那个时候当时我写了一篇文章叫《从建筑学发生的诗歌写作》,关于《某县城规划》、《海南六日游》那一系列,在这个基础上后来我认识了路云。这一切跟我整个的个人趣味有关系,所以我接下来所有的对路云的评价,都很局限在我个人的认识的范围之内。但是我还是觉得路云是个非常重要的诗人,重要在什么地方?
在上个月有一个出版社出版了一个诗选《新五人诗选》。这个创意最初是我提出来的,并不是说我只认识这臧棣、张执浩、雷平阳、余怒和陈先发这几位,我对一个诗人的评价不仅是我个人的喜好,我个人还有一个东西,就是他的写作有两个方面比较成熟,一个是他自己的写作,有一个特定的意象系统,有一个特定的象征体系,这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是他是有理论的,他的写作不是完全靠天才和直觉的,有他自身对诗歌、对那个时代的一种判断,不仅有判断,不是零星的判断,而且是有规模的对这个时代、对诗歌的阐述。像在这个背景里面,在湖南长沙诗人的像路云,像谭克修,草树,都非常优秀。路云的写作在意象的系统和象征的体系方面,有非常多的他的个人见解,然后他也在实践他自己的这些东西。在我们前面的几位学者,师妹赵飞还有几位朋友也讲到了,路云的“凉风”,刚才赵飞我特别佩服她,她的发言很哲学化。还有接下来这位兄弟对对凉风有很深的的解释,我相信每一个喜欢路云诗歌的人可能都会看到“凉风”、“凉风系”,这个“系”我没有像他们理解的是银河系的系,成熟的诗人有他意象的系统,有他自己象征的秩序。
意象系统和象征秩序,这些概念是王光明老师常常讲的,我好长时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相信一个诗人他的写作越来越成熟,一定有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意味着什么?这个东西意味着他作为一个人,他的生命体验在走向一种合理的、成形的东西,这是生命体验的一种结晶,是个人的人生经验不断的积累所达成的一个东西。比如说像在座的诗人,像湖南的草树,疾病经验给他带来的意象系统和象征秩序,在他很多的诗篇里你都能看到。然后像谭克修可以看到关于“城市”的意象系统和象征秩序在他的诗歌里面的呈现,关于城市生活的深层经验所带来的一切的诗歌创造。路云,我在这里说的,各位也已经讲到了,“凉风”这些东西在他的诗歌里面非常非常的重要。
我曾经拟了一个图,这个图我是模仿海子在“太阳七部书”里画的图,那个图里面有往上的天梯等等。在座的也看到路云的诗,他跟海子的诗有风格上相似的地方,这个图是什么?这个图就是说往上是“凉风”体系,比“凉风”再低一点的“北风”、“北风姑娘”。然后再低一点是“一滴水”,再低一点有“麓山”,“麓山”已经很具体了,但是他所代表的是什么?是“我的生命一种古老的生长方式”,这是往上的方面。
中间是什么?中间是路云经常有的对“我”的比喻,“我的巫婆”,“焊工”这些,一个最经典的对自我的一个言说就是“再”,有人“再”说不够具体,但是我一看到“再”非常激动,因为把如此抽象的东西能够演绎成那么漫长的诗篇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再”是他整个言说的一个基点。然后再往下,路云的意象系统有什么“纸房子”、“死马蹄”、“鸟世界”……,对整个人世的垃圾化处理,“住在时间的外面,把每一次死去都视为出发”,我确实很喜欢路云写诗的来自直觉的东西,那种很有爆发力的想象,在这个层面我很喜欢路云、喜欢李浩……这样的一些诗人,包括海子。
毫不隐晦,我喜欢这些诗人,包括我爱人林季杉,她也写诗,她是靠直觉,她可能写的很多东西很混乱,但是她从直觉出发,想象力有爆发性,不像很多知识分子写诗是有理性的逻辑的,比如我自己。
过去我们在一起常常分享路云的作品,“凉风”确实是我们经常在聊的一个话题,“凉风”其实说的很直白,我觉得“凉风”最简单的解释就是我们作为一个人,以直觉、以肉体去拥抱永恒。就像我昨晚三更半夜爬到岳麓山上光着膀子感受明晃晃的月光和清爽的凉风、潺潺的深夜的泉水声……可能永恒对于每个人是不一样的,对于一个基督徒来讲,“永恒”是上帝应许的生命真实(“永生”),对于普通人来讲“永恒”是我们个体的某种感觉,但是它确是一个实体。“麓山”其实也是在这个系统里面的,我非常能体会路云用“凉风”来言说他那种挣扎,或者那种寻找,我特别想知道,从路云的角度,我特别想知道那个永恒、那个实体是什么,他在不断的寻找用什么东西来表达,“凉风”、“麓山”其实都是对这个东西的一种试图的表达。
另外一个我个人特别喜欢路云作品的原因是,他在当代的诗人当中,他有写海子说的“大诗”的那种心志。海子说:“诗有两种:纯诗(小诗)和唯一的真诗(大诗),还有一些诗意状态。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大众中救出来,从散文中救出来,因为写诗并不是简单的喝水,望月亮,谈情说爱,寻死觅活。重要的是意识到地层的断裂和移动,人的一致和隔离。诗人必须有孤军奋战的力量和勇气。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自我中救出来……”海子的“大诗”不仅是为了超越“诗”,也是为了将诗“从散文中救出来”。他说“必须克服诗歌的世纪病——对于表象和修辞的热爱。必须克服诗歌中对于修辞的追求、对于视觉和官能感觉的刺激,对于细节的琐碎的描绘——这样一些疾病的爱好。……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大诗”不是一种文体,更不是篇幅的概念,而是对诗与生命、与人的命运之关系的重新思考。
在当代的诗歌背景里面,这个“大诗”经常是被嘲笑的,但是在路云这里,他是在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大家看到一本诗是《凉风系》,一本是《光虫》。《凉风系》是他的长诗,我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关于归来的那些诗人、“朦胧诗”、“新生代”、“女性诗卷”的那一套书(谢冕和吴思敬二位先生主编的),然后那一套书里面专门有一本书就是长诗、组诗,那个名字叫做《与死亡对称》。在当代的诗歌里面,其实我很看重写长诗、组诗的人,写长诗、组诗我经常感觉不是一般人能写的,不是谁都可以写,有写作经验的人都知道,包括写小说,绝对长篇小说是最难的。我以前在“榕树下”发过一些小说,那个时候郭敬明韩寒他们也在发,后来我没有干这个事了。在写小说的经历当中我有一个体会,小说像一个谎言,谎言的成功,衡量它的成功是时间,长篇小说也一样,如果小说篇幅越长,就越难把握。写诗的人更知道,诗写的长的话,那种整个对人的考验,对作者的功力的考验是完全不同的。当然,路云本人他比较讳言他和海子的关系,我其实觉得他们有关系,在精神上,还有对长诗的热情。对长诗的热情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因为路云有这样的热情。
因为我跟路云的关系,……先是阅读,后来我对他有一些了解。路云的生活跟我的生活完全不同,我们是一个在体制内生活的人,路云是一个、可以说是一个比较纯粹的文人,他是可以靠自己以一种非常自由的生活方式来生活的人。在我的描述当中,他的生活,没有在长沙在高校当老师之前,他是完全可以自己买书、看书、写作、照顾家人……过着这样的生活,他可以是这样一个人,这个对他的写作是非常有益处的。
我某种意义上是非常的欣赏,他真的除了他说的就像海子所讲的,写诗不是写“风景”,而是写“元素”,他的诗歌里面有很多“元素”的东西,还有一个是他真的是写诗,不是写修辞,是写“大诗”,这个在当代特别的难得。在“大诗”这个意义上,有一个很关键的地方,这种素质或努力有什么意义?在《圣经》里面有一句话,是耶稣所说的,“你们要先寻求它的国和它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这是人生的一个原理。比如,在科学上,你的目标是追求真理,然后你可能会有一些收获,如果你只想获得院士、获得教授,你可能是个非常庸俗的一个研究者。如果你的目标真的是像牛顿一样,我想知道苹果为什么会掉到地上,你的科研的效果是不一样的。“你们要先寻求它的国和它的义,那些日常生活所需用的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在诗歌写作当中我的观念是,如果你真的有一个宏大的心智,你要写“大诗”,不是说我要成为大诗人,而是我要写,譬如说我对当代生活、人类精神图景,我对自我认识有一个心志,我对当代生活有一定的构想……我要为这个目标去努力,结果是什么?结果是你写出了很多像海子那样的作品。海子写了很多长诗。其实好多人我觉得不一定能够理解,海子很多的短诗是长诗的片段,追求“大”的东西,其结果是更多人认可了“片段”的、“小”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路云和他整个的诗是他的“凉风系”,他的“再”长诗系统的部分,是他大的系统的部分,我们经常说的,其实是在阅读短诗的意义上谈论路云,但是路云更大的意义是在他大的部分。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对路云的一个看法,他是恢复了抒情诗的某种传统、海子说的“大诗”的传统,在当代的意义上,我们说文学、戏剧,戏剧有悲剧、喜剧和悲喜剧即“正剧”,路云的诗是“诗的正剧”。我认为写诗应该更多时候是抒情诗,抒情诗的话,路云的诗提供了一个当代样板。他的诗有很多的缺点,这没有问题,但是我们一定要知道,我们听流行歌曲,比如我经常说薛之谦,大家知道他唱过什么歌?他是有的,有几首歌是很棒的(《演员》、《暧昧》、《刚刚好》、……),我们只会谈论他这几首对不对?我们不用老是说一个诗人写的不好的诗,我们要看这个诗人写的最好的诗是什么?他一定有缺点。要看这些最好的诗呈现了什么。
最后总结一下,我曾经在一篇长文中这样评价路云:
路云是当代汉语诗坛一位非常重要的诗人。认识路云诗歌的意义非常有必要。路云诗歌有特定的意象系统(这是一个人成熟的诗人的标志,其意味是诗人已经形成了对生命的成型的认识),他为汉语“再”、“凉风”和“水”等普通的词汇,倾注了丰富的含义;不仅如此,他以个人化的意象和言辞,建构了一个属于路云的象征体系。路云的短诗和长诗写作,都相当地体系化。这个体系的聚焦点在“凉风”。“凉风”,指向的是存在的敞亮与澄明,是来自人类历史深处、灵魂深处的作为一种本质性的生命之在。在路云看来,唯有“凉风”才是世界、宇宙本体之存在,我们在写作与精神的跋涉中与之相遇,是我们真正的故乡。
按照已故诗人海子的观点:“诗有两种:纯诗(小诗)和唯一的真诗(大诗),还有一些诗意状态。”“必须从景色进入元素,……不仅要热爱河流两岸,还要热爱正在流逝的河流自身……”仅有“景色”是不够的,我们还应该关注河流本身,关注生命中那些像“元素”一样最基本的东西,只有这样,我们的诗歌才能更深入地穿透生存的表象、寻思生命的真谛。而路云所渴望的“凉风”,正是此“元素”范畴。路云的诗歌写作,其实接续了海子所建造的那个“大诗”传统。这个传统的价值一直在今天,也没有被当代诗坛正视。
因着灵魂层面与作者的无法对等、鉴赏能力的缺失,人们对于这样的诗人所建构的宫殿,无法作整体性的评价,人们只能在这个宏伟宫殿的角落捕捉一些“诗意状态”之风景。“大诗”是一种精神,而不是一种企图。海子建构的宏伟长诗《太阳·七部书》不是人的企图,而是如西川所说,他是被动的,“仿佛沉默的大地为了说话而一把抓住了他,把他变成了大地的嗓子。”伟大诗人的作品,其整体所显现的结构性,往往是被动的,这一结构性所对应的其实是创作主体灵魂的结构性。因着灵魂被神灵所牵引,一直有一个方向,这个方向是主体心灵确信真理之实存(一定以某种方式实存)而在不懈寻求。他的写作与这个寻求有关,虽然他写作了无数的作品,但一直有一个中心、叙述的出发点,有一个言说的对象,甚至也有一个一直在倾听他的隐含读者、忠实的兄弟(如路云的“再”)。很多诗人作品难以有整体的风格或某种形而上品质,其实是其灵魂在真理寻求这一方向上的涣散。作品在主题和风格上的涣散,乃是作者的灵魂的涣散。
在一个诗歌写作日益口语化或知识分子化、极端地小感觉化的风气中,路云的诗让人读到了那种源于直觉、又牵涉着我们某些文化母题的奇特想象与质朴情感。他的写作常常被激情所驱使,但绝没有沦为浪漫主义的情绪宣泄,而是将感觉、经验与想象呈现在带有速度与激情的意象与叙述结构中。路云的诗给人印象深刻的不是那种冷静的诗意、某种貌似深刻的人生经验、在白话之中的某种诗意状态、日常生活的小趣味,而是美妙、激越的原始性的想象,以及当代诗少有的热情、温度与沸点。“温度”使他的作品与当代诗坛很多重理趣、智慧和经验的冷静之诗形成了鲜明对比。路云常常使用的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意象,让人联想到它们可能是一个民族的文化无意识造就的直觉。也有人由此联系他的写作与湖湘文化、与巫觋文化之关系。
无论是从阅历、文化修养和诗歌技艺哪方面来说,路云都可以在当代诗坛早有一席之地,但他选择了长久的沉默,是因为“凉风”给予了他一种自足性的存在。唯有“凉风”给人安慰。路云虽不广为人知,但他对自己和当代诗坛的现状皆有清晰的认识。在他对诗坛一些写作风格的简单描述中,有“小”、“反”等概念,这些概念不是价值判断,而是描述。有些人写作完全是以“小”获得读者认同;有些人,则是以“反”被人关注。“小”包含有小趣味、小感觉、短小的口语诗等等;“反”则是观念上的革命、新的诗学实践、对既有文学传统的颠覆等等。无论是“小”和“反”,在不同的领域,都出现了相当优秀的诗人,他们都在当代汉语诗歌的观念演变和美学探求方面,有各自的贡献。事实上,当代诗人,由于“日常生活”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统治性,很多人是以“小”为荣的;由于当代中国一直以来有政治干预文学的传统,很多人习惯以“反”为“正”。
路云对自己的评价是,他愿意在现代汉语诗歌的“正”方向上,这个方向不是说比“小”和“反”崇高,而是他矢志坚持的正途:诗应该是抒情诗;抒情诗的想象需要直觉;抒情诗的美学效果需要带有原始性的力量与温度;诗人,应有追寻真理之踪迹和存在之澄明的责任心……作为诗人,路云的命运如同戏剧界的正剧:喜剧能赢得笑声,悲剧能以痛楚暂时净化人的灵魂,而正剧(悲喜剧、严肃剧),效果可能就没有这么明显,人们可能要在很久一段时间之后才能对之表示认同。
路云的诗歌中通常没有高深莫测的诡异之思,没有偏执的感觉、经验和奇特到我们不能领会的想象,也没有一个忧国忧民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他的诗只是言说自我、捕捉“凉风”,乃现代汉语诗歌中抒情诗的一种常态。相对于“小”、“反”等方向,路云一直做着“正”事。他的写作,一直上演着诗的“正剧”。由此我们认为,路云的诗,是现代汉语诗歌的抒情诗的一种正统,应当引起重视。
个人对路云的一点阅读感受,与各位分享,谢谢大家。
杨铁军(诗人,译者)
谢谢大家。因为现在工作特别忙,出来一趟对我来说是非常好的经验,特别放松。我最早听说路云兄去年在上海参加复旦翻译工作坊讨论会的时候,听雷武铃提到,他说路云不错,让我去注意一下,因为他知道我可能生活环境比较隔绝一点,对当下很多东西都不太了解。
收到路云兄诗集我看了一下,因为时间比较短,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对路云兄的诗形成一个稍微有点整体性的认识。一个诗人呈现在眼前,特别是有难度的诗人,总是需要时间的,有时候需要一生。不过,即便是最初步的阅读,我还是能看到很多非常好的诗,非常好的句子,我在书里也折了一些我觉得特别好的东西,也许会谈一谈,有些地方令我我自己也会羡慕,我如果能写出这样的句子,也会非常高兴。
我想从写诗的角度来谈谈我的想法。我注意到路云兄应该跟我的年龄一样,都是70年代的,我们这一辈人,写到我们现在,我且从写诗的角度来说,写到我们现在,很多时候你会面临一个,就我自己来说,会觉得你以后该怎么写的问题。我以前也会跟朋友说,年轻的时候可能大家会对词句、修辞的探索比较多,那也是必要的,而且在80、90年代的时候,这方面的探索更是主流一些。然后写到40岁,再往上,你再那么写的话,我觉得那些东西就不够了。但如果不说语言,说意义可以吗,说题材可以吗?到我们现在需要注意的是什么,是说出什么,而不是怎么说吗?其实意义这个词也是一个佛家所说的方便法门,因为意义怎么可能和修辞分割开来呢?其实是分割不了的,不管怎样,说到最后,我觉得提意义还是有意义的,就看你怎么认识,不要偏差就好了。
我这里想说的,并不是对路云兄的诗的特别看法,而只是想结合我自己的写作,来谈谈以后的路改怎么走,因为阅读他的诗,受到一些刺激,我也会很自然地去推及自己,想自己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该怎么写。当然我也没有一个清楚的答案,因为毕竟路是走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而且我已经一年多没写诗了,其实内心也已经有点焦虑了,一焦虑很多东西就不好说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觉得像我们这一群人,有一些我觉得写的都是非常好,从整体上来说,不论技巧还是意义,我觉得都是非常好的。现在写诗对我来说,是一个什么样的活动呢?它是一个你自己可以不断提高的过程,如果你自己还去停留原地不动的话,那么你自己都不会满意的,下一步该怎么做?该怎么发展?从这个发展的角度,我觉得不论是我们这一代人,还是上一代人,都还是不够的,虽然我觉得已经非常好了,但是还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可能还保存了一些过去十年、二十年的一些陈旧的观念,很多时候疏于反思,人云亦云,认识不到自己,浮于表面。我觉得我们需要认识到这点,需要打开自己,打开自己的视野,对很多观念进行一些最起码的反思,只有这样才能逐渐确立自己的东西,我就说这么多。
王卫(诗人)
我想从读者和一个写作者的角度,谈一谈我的看法。我发言的切入点,首先来说我是试着去理解您这个人。因为我原来没有见过路云兄,最近才见面,最近也深入读了这两本书,您作为一个普通的人。比如说我会想你的时间和精力,你的生命力花在了什么地方,你从诗歌中透露出的温柔和欲望在哪里。然后跟其他人的关系体现在什么地方,这是我对一个人的关注。另外还有就是超越日常的,比如说哲学层面的,从个体到普遍化。还有最主要的是跟时间和自然和外在世界的关系这个层面,这是作为一个人的关注。
另外从诗歌读者和写作者的角度我试着去理解路云这样一个诗人,比如说敏锐的观察力,为世界创造丰富性。新的感受和丰富的世界体验是需要用新的语法、语言来体现,新的语言代表了新的可能性。
还有一点是关注一个诗人在文化共同体这个超生命体中的传承关系。比如今天很多人也谈到了这种传承关系。刚才有人说到了诗人提高的过程,其实我觉得诗歌的天赋是非常普遍的,不管是任何天赋,音乐的还是画画的,还是文字的,都是普遍的,但是这个提高的过程也许真的在于世界观和与世界,与他人的关系的深度和广度的提升,因为我们在座的每个人都不缺技巧,不缺对语言、文字的敏锐。
这是我的切入点,我试图去理解路云兄的主题,我归纳的一个主题是“不孤独”,围绕着跟人、跟时间、跟自然整体的关系,看到了一个不断跟这三者、跟外界在交互的过程。
比如说《凉风系》中经常出现的主题,比如说与“再”这个虚和实结合的人物的关系,比如与他的母亲个人化的关系。我注意到路云的写作很多时候不是一种知识性的或者说下判断的真理性的,更多的是一种生活化的。比如说有一句话,“我牢牢记住母亲的话……这种古话塞进我空灵的内心”这种层面的东西又和家庭回忆,和很私人化的结合在一起。
另外就是与时间,刚才大家前面有提到了,时间这个主题总是高频率出现,成为他的一个母题,这个也成为他跟外界一个非常重要的关系和互动。另外一点是跟自然的关系,人和物的一种融合,个体和普遍化的融合,普遍化的人和自然、和时间的融合。虽然这个经验是非常个人的,但是他又是超越日常的、充满智性和永恒的话题。
例如第94页,其中提到跟宠物狗爬山,“它牵住我,对着一块巨石狂吠………”这样一节是一个很个人化的经验,然后有宠物、有自然、有时间也有别的更宏大主题的融合。读完这样的一种主题和处理方式以后,作为一个读者我会愿意请亲近这个作者,会愿意跟他交朋友,会亲近他的生活。比如说想知道他父亲是怎么挖出来他们家埋在园子里的银元上交给国家,甚至于他的故乡是实指的还是泛指?他母亲这个人物形象是一种寄托、一种虚拟还是说是一种回忆?这是一种互动的关系。所以我觉得主题上来讲,我比较感兴趣的是这种远和近,是跟人、时间、自然的一种关系。
另外从语言上来讲,上午好多嘉宾提到了,我非常认同,诗歌要求语言精确和清晰。诗歌有时候需要借助于朦胧,需要用朦胧这种花样去精确地表达难以言传的事物。但是形式是需要主题的思想和情感的一种必须的强度,必须强烈到需要形式,这些形式才有意义,要有足够的理由,如果生写的话只是一个空架子,只是字面上看起来有所含义,但是不会让人特别的深入。比如说我不喜欢《1937,一场大火》这首诗,好像在讲家族关系、历史事件,我没有读进去。但是《今天,我好新鲜》这首诗我很喜欢,因为我感受到这种真实的感情,对过去的回忆,对他母亲的深情。而且他里面的有些话非常的简单但是又非常的让我震撼,比如说“我没有一丁点希望播种在上面”。其实我不敢写这样的句子,我觉得这样的句子非常坦诚。他又说“母亲从来都把自己当成个土豆,或者刚从菜地里拔出来的莴笋,她认为和它们没有区别,都生长扎根在这片土地……”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句子。最后诗人“他播下的是仅有的一点零碎的种子”,我觉得这个是一个个人的体验,但是有种从乡村田野,故乡走向城市化的普遍性。可能跟我个人的经历有关系,我也是从农村义无反顾走出来再没有回头的,因为好像从小就不属于那里,好像的确没有播种的欲望,但是你会发现你离不开对那片土地的很深沉的爱。所以我会非常喜欢这些诗句。
另外,最后我稍微谈一点,从非诗人的职业视角,从结果导向的角度来说,比如说好多读者,包括好多诗人在不同的场合都会提到当代诗歌读不懂的问题,我认为诗人要对读不懂负全责。上午很多人提到诗歌脱离现实走向诡异的问题,然后个人中心化的问题。我非常关注社会的物质化和娱乐化,比如说现在的95后、90后的物质化会强很多。我认为这种物质化和娱乐化跟诗人的过于强调私人化的经验,都是小我,都是以个人为中心。写作者可能没有太多的去考虑我的传达是不是真的有效。
这是我的一点简单的看法,谢谢大家。
杨碧薇(诗人,作家,中央民族大学在读博士)
关于路云兄的诗歌,这次来之前,我已写下好几个方面的感受,但基本都被今天早上发言的人讲了,所以现在我能讲的不多了。加之时间关系,我就选择一个重点来讲,这一点是今早大家还没怎么注意到的,即路云诗歌的身体性。
在展开这个问题前,我先说一下路云诗歌给我的整体印象。阅读这两本诗集时,我不只一次想到一本小说,卡尔维诺《命运交叉的城堡》。这本小说的发生方式非常独特,就是找了一副塔罗牌,每张牌上有一个不同的角色,一群人坐在一起玩牌,把牌进行不同的排列,不同的排列就会产生不同的故事。无论故事怎样千变万化,其实都是由这些牌构成的。我想说的就是,把这种玩塔罗牌的方法对应到路云的诗歌中,我也看到了一些重复出现的“牌”。“牌”就是他文本中反复出现的元素。
这些元素,主要就是体现为一种身体性,我大致梳理了四个部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
首先我注意到的是他的视觉。他常常写到光。路云说“一滴水”是他诗歌的三个关键词之一,我觉得光是他诗歌里的另一种水,光和水都是流淌的东西,它们有同样的变化和游移;在诗歌里,这两种东西都可以作为背景存在,也可以作为被言说的主体,所以光是具有双重身份的。对光的体察需要去看,所以他诗歌里出现了与视觉有关的器官,最常见的就是睫毛。我们要注意到,睫毛是眼睛的遮挡物,它对视线有一种遮蔽性。有了睫毛的遮蔽,“看”就产生了限制。
第二种方式是听觉。路云诗歌整体上是比较压抑的,有一种焦虑的情绪在里面。但是又有一个很尖锐的东西在抵制、或说反方向地表现焦虑,这就是“尖叫”。他的诗歌里多次出现“尖叫”,如果说焦虑是一种整体的情绪,“尖叫”就是焦虑里的反叛因素,它们试图在黯淡的情绪里突围——路云可能是想通过这个,来实现诗歌写作上的某种突围。突围,是因为感知到了困境的存在;困境带来的一个后果,就是今天早上不少人谈到的诗的“不可解”。
第三,嗅觉。他诗里还常常出现一个器官,鼻子;最常见的一种气味是腥,大家都知道湖南人爱吃辣,如果按照诗歌地理学的思路来分析,路云的诗歌应该是“辣”的。但他偏偏写了很多腥味,腥与大海有关,这个是不是跟他在深圳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有关系?同时,腥是不讨喜的味道,在诗歌里,它是作为异质性元素存在的。我认为异质性是由焦虑感引起的。
第四种方式是味觉。在路云的诗歌里,“舌头”这个词语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了!我觉得他之所以对舌头有如此执着的书写,是因为舌头具有沟通内外的特性。舌头是从外到内的一个纽带,它传递事物的味道,同时使这些味道被人体验。也就是说舌头自带内外的二重性,对应于路云诗歌内外交困的困境和焦虑。
初读的时候我在想:关于五官的词群如此频繁地出现,对于一个人的诗歌写作而言,会不会显得有些单调?但是进一步结合他诗歌的感受方式来观察,又觉得是行得通的,因为他诗歌的发生本身就是一种身体性的发生,这种身体性发生中会无意识地带入很多人的感官描写。不过也有一个问题值得思索:如果放开这样的一种书写规则,我们又如何来表现身体性?汉语新诗里写身体性的不少,都还是无法脱离对器官的直接书写,如果我们不是借助器官,而是借助别的什么呢?这个问题或许是所有写身体性的诗人都需要面对的。
那么,多种感官的终极体验是什么?是回到什么感觉?我认为,是回归到疼的感觉。路云诗歌的疼,不是剧烈的疼,而是细细的疼,是一点一点、很小很小地释放出来的。这种细细的疼及敏感,其实就是凝聚在“一滴水”的形象中,同时折射出两种颜色,一种是绿色,一种是紫色。路云诗歌的绿色是象征着生命力的东西;紫色则是未知的神秘的东西,即诗歌不可写不可解的部分。
同时,我们要注意到的就是,大量的感官描写之后,焦虑并没有得到有效缓解,他的诗歌里常出现一个动词叫做“卡”,“卡”就是困境。这个与路云长期的失眠或许有关吧。他这两个诗集,我更喜欢的还是《凉风系》,他在里面呈现出来的状态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他的诗歌有这种冰火对立的特质。在《凉风系》中他能够打开写,更加有激情、更加有生命感,我们也更能窥见他主体性的身影。对主体性的控制,我认为也是基于路云自身写作策略的调整。我们不能简单地判定,一首诗歌的主体性是隐秘的好还是张开的好。关于主体性,现代诗歌里有不同的声音;主体性强或弱的情况,也都是存在的,要依具体文本而论。
最后,我认为大家应该注意到路云诗歌的先锋性,在诗歌写作的同质化非常严重的今天,他还在坚持一种个人的书写。这种写作姿态,我用一个词语来形容,就是“一意孤行”。一意孤行是难能可贵的!因为今天我的嗓子不太好,早上大家也都说得很多了,我就谈以上这些,谢谢。
草树(诗人,诗歌批评家)
很高兴有这么一个机会,跟各位专家,尤其是年轻一代的青年才俊有一个交流的机会。借此机会我也谈一谈路云的诗,因为我们在湖南是好朋友,也是经常在一起交流的诗人。
路云写诗很多年,保持对诗歌持续的热情和坚定的信念,我觉得这是一个诗人应该具备的一个基本前提,也是我们诗人与诗人交往的一个前提。在这个基础上,我也在很困难的情况下进入了路云的诗歌。为什么?大家可能跟我有同感,路云的诗歌比较难以进入。
去年我也给路云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巫楚文化的现代性构建”,我想从巫性的角度去进入路云的诗,我通过对他作品的通读,我想他的作品主要分成两个阶段。一个阶段是以《偷看自己》和《我如此浑浊》为代表,我把它列为神话写作,或者说青春期写作。这个写作系列我觉得正如大家说的,可能有共同的感受,延续了海子写作的一个谱系,它的特征是语调比较高亢、激情充沛,同时路云还有一个很大的雄心,就是要在诗歌里面建立他自己一个符号系统,他尝试以题记的方式,进行预设,比如他对于“再”的命名,他说“再,我的生命一种古老的生长方式,住在时间的外面,把每一次死作为出发”,这是一个很厉害的视角。从死回到生这样来看待事物,惯常的理性就给颠覆了。同时他也说这个“再”又是他的生命,又是他的兄弟。他这种题记实际上就是一种强指,这种强指或预设能否成立,那就看能不能自圆其说。在文本里面我也看到路云确实给了“再”一个血肉鲜活的生命,这就体现了一个诗人的才华。这是一个大的部分,因为我在文章里面写的比较细,我就不细说。
第二个部分是以《凉风》和《我的心中积雪未化》为代表的作品,这些作品回到了日常,属于中年写作的一个系列。这个系列里面他的写作“落地”了。诗人作为抒情主体在语言里面的身段也降下来了,这部分的诗歌更吸引我。这两个部分的诗歌就是反应了路云写作的个人史,我觉得脉络比较清晰。两部分的诗歌里面有一个共同的特色,我觉得就是巫性。上午一身说湖南巫楚文化到底什么样?还有待于求证,我在这里做一个回应,做一个佐证。在我们湖南的民间现在还有——我们不称为巫婆,称为“仙娘”,我们家里面如有一个小孩如果生病了,治疗不好,就去找“仙娘”,找“仙娘”这种行为方式叫做“问神”。我小时候就见过这些事情;如果说我们这个家庭里面某一个兄弟事业上遇到了很大的挫折,也会去问“仙娘”。那个“仙娘”,一副神仙下凡的样子,烧了钱纸,点了香,就开始说了,而且据说过去的事情都说得很准。当然,未来的事情怎么样我不敢确定。在我们的民间是有这样一个习俗。我看了美国的一部电影,叫做《人鬼情未了》,看了那个我很震惊,我觉得跟我们民间的“仙娘”是一模一样的,我说美国怎么也有这样的事情?巫楚文化这个东西在路云的诗歌里面我觉得它是一个什么呢?在他的语言里面发酵,是一种什么样的元素呢?我感觉是这样的,它就是一种灵异的世界观,一种脱离了惯常看待事物方式的一种世界观。由于这样一种眼光的到场,事物芜杂、坚硬的表面外壳就崩溃了,露出了令人惊讶的内核。所以这是他诗歌里面很大的一个特色。
同时,巫楚文化相信万物有灵,这肯定对我们这个无神论时代,是一个抵抗。他这种万物有灵跟西方的泛神论是不一样的,他确确实实相信它的存在。所以在路云的笔下,大家可能也注意到,他的“茄子”、“麻雀”、“子弹”都通过拟人化的方式进入了诗歌,进入了特定的语境。对路云的诗歌,我就突出讲巫楚文化的这样一种现代性构建方面的特点。同时前面说了,大家可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跟我一样,就是路云的诗歌很难进入,或者说很诡异,诡异我想主要是源于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极端的个人化。没有打通一条个人化的普遍道路。二个方面是巫性文化看待事物的一种方式。
这两种情况在写作上具体表现为想象的诡异。我想重点跟大家交流一下,一个诗人的天赋无非是他的洞察力、感受力、想象力。今天我重点说一下想象力。因为路云的诗歌里面意象比较密集,也充分发挥了他个人的想象力。我想,想象是语言的一个驱动装置,但是它来自什么样的力呢?可能你在写作的时候很难分别,,可能是几个方面的力量。
第一个方面是我们当代的诗人在两大传统的背景下,传统文化的因子沉浸在你的生命里,它是你的血液,同时它也充满了斑块,深入到你的意识甚至潜意识里,这是一种力量,一种惯性的力量,发生了你可能还不自知。
第二个方面,我们作为诗人都有切身的感受,到了这个语言里面,诗人就是语言国度里面的国王。借助想象你可以获得无限的自由,也在这个里面得到了很多写作的快感。但是这几年我一直在反省,它的反面,就是沉迷、腐败以及暴力。我们很容易沉溺在传统的惯性中间,很容易天马行空,发生语言的腐败和暴力。诗人一不小心就凌驾语言之上,实际上在我们当代诗写中,我感觉比比皆是。我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关键要树立一个根本的观念,一个关于词语的观念。最近一段时间重读了莫言的《红高粱家族》,里面有一个人物叫罗汉,他是一个大地主家里面的酿酒师,日本人要砍掉一片红高粱的时候他拼命制止,为什么?在他的眼里高粱是有神性的。最近我看了一部美剧,叫《维京传奇》,讲的是北欧海盗怎么去掠夺,首要的东西是船,然后里面有一个木匠,叫弗拉基,有一天在造船的时候他看到他雕刻的龙头突然流血了,他就觉得他信奉的神对他们有意见了,一定要杀人祭灵,结果他把首领从英格兰带回来的牧师杀了,在他的眼中,木头也是有灵性的。这么多年我总在想,一个诗人总和语言打交道,词语也是有灵性的。古米廖夫说,词语就是上帝。他说到了极致。曼德尔施塔姆说,词语是魂灵,是气息。我觉得词语就是诗在发生的起点那一刻的感受。我们把它当成神灵一样看待,就会充满敬畏之心,这样我们的想象才会不至于天马行空。如果树立了这样一个观念,在我们恣意想象的时候,想到稍不小心就触犯了神灵,那还得了?如果有了这一点,诗人的写作就逐渐可以实现内在的自觉和节制。当然诗歌也需要想象,我刚才说了就是我们的感受,非常晦暗不明的,有着强烈的气息的感受,像雾气一样的东西,我们怎么样把它凝聚,变成一颗露珠,有形的,就需要想象了,这个想象正是把那种感受从诗意的发生点,摆渡到诗意的彼岸。诗人就是扮演了船工即摆渡者的角色。所以这个想象我觉得对于我们诗人来说,也包括我自己,我觉得要节制。我记得艾略特在批评布洛克时说,如果布洛克能够在才华上面更节制一些,就可能成为一个更伟大的天才。这一段我也引用了,在路云的文章里面说了。
不管想象是什么样的形式,直接性的。寓言式的,或者是想象里的想象三级跳式的,它总得有一个跳板,不论以怎么样的形式,在怎么样的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上展开,我们都要服从一个原则:倾听词语,履行语言的允诺,才可以实现真正的、诗学意义上的精确性和明晰性。谢谢大家。
陈迟恩(诗人,中国人民大学在读博士)
我听了今天上午以及刚刚大家的发言,有一种特别奇妙的感觉:上午的发言很多朋友都是围绕“光虫”来进行的,下午的发言则是围绕着“凉风”来进行的。很自然地、很奇妙地分成了两个发言主题。但是在我看来,它(路云的诗集)虽然被分成了两本书,但在本质上还是一本书,只是因为形式的不同被分成了两本书去出版。
在今天之前,我读路云的诗一直都有一个疑惑,就是他的《凉风系》的第一首组诗《偷看自己》,虽然这首诗里面虚构了一个“再”的形象,但真去读的时候发现诗里面出现了许多数字,尤其是数字3。我对这个数字非常感兴趣,我也一直在想,为什么诗人在这首诗里面出现了这么多的3?是不是因为3这个数字在诗人那里特别重要,或者说是他的幸运数?今天上午有人提到路云曾经给自己的写作总结过三个关键词:“一滴水”“再”“凉风”。细细品味这三个关键词也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一滴水”有一个数字是1,“再”可以说是2,“凉风”在三个关键词第三的位置上。他这样一个排列,我的感觉一方面可能是对自己写作不同阶段的一个总结,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3这个数字对他很重要,所以他将自己的关键词里面最重要的一个“凉风”放到了这个位置上。所以我接下来的发言也是围绕着这个“凉风”来进行的。
“凉风”的含义,刚刚很多朋友都已经谈到了。在我看来,“凉风”在这两本诗集里面有特别奇妙的一个组合,就是它在这诗集的不同层次上面都呈现出来了。首先作为诗集的名字,“凉风”是嵌入到了诗集的名字里面;其次,有一首组诗的名字也叫《凉风系》;第三个层面是它有一首叫《凉风》同名诗;再有一个层面,“凉风”像散落的珍珠一样,散落在路云的诗篇里面,我大概翻了一下,将近20首诗里面都出现了“凉风”。
在不同的地方,“凉风”有着不同的含义。首先“凉风”是与死亡有关的,在《凉风系》组诗里面大家都可以看到,有母亲的死亡、张枣的死亡,还有很多事情的消亡。这首组诗里面出现的“凉风”所引申出来的,给人的感觉是,“凉风”是一种元素,既是元素同时它也是事物本身,它是一切的事物。就是说“凉风”在路云的诗里面,或者说在路云的诗歌体系里面,既是最基本的元素,也是一切,是一切精神与物质的总和。
从另外一方面来讲,诗人赋予了“凉风”这么重要的一个位置,但是“凉风”在诗人的诗集里面其实并不孤立的。在天平的另外一端,诗人也安置了一种元素,姑且这么说,这种元素,使得路云的诗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或者说一个完整的个体。这就是在路云的诗里面两次出现的诗句,“对称于一阵凉风”,或者是“对称于凉风”。在组诗《此刻,蔚蓝》之下第二首《小纸团》诗里面写道:“我以为抓住了它的影子,/而它在风中飘荡,多年以后,/解密的信息,对称于一阵凉风。”在另外一首就叫《对称》的诗里面,诗人又说道:“你的眼中迸射出一道蓝色的火,/对称于凉风。”
路云的诗里面出现的“对称”,尤其是《对称》诗里面的这种“对称”,我觉得我们应该重视起来,因为这个“对称”恰恰构成了诗人对于自己的认识,以及诗人对于自己同时代人的一种认识。《对称》这首诗是一首赠诗,对象是诗人李浩。通过对比的方式就能够发现,诗人对于自我,对于自我的写作有一种特别清醒的认知。当然这首诗里面所指的同时代人,我感觉就是李浩,从这首诗里面所呈现的文本来看,李浩的写作如火,而诗人认为自己的写作如风,像凉风。稍微翻阅路云的诗集就能发现,“火”与“风”很多时候是并列出现的。“凉风”就构成了诗人有别于同时代人、其他诗人的一个特别的地方。
刚刚只是大致地谈了谈“凉风”多重含义里面在我看来比较重要的两个,而刚刚朋友们发言没有提到。最后我想谈一谈《凉风系》这个诗集的题目,为什么叫《凉风系》?好多朋友觉得应该直接叫《凉风》就可以了,我个人则比较认同诗人自己的选择。叫作“凉风系”,是因为“凉风”在路云的诗里面已经不是一个意象,已经超越了一个意象,也不是一个主题,更像是诗人对于自己的诗学体系的一种传达。它就是诗人诗学体系的本身。因为我把两本诗集当作是一本书来看的,在编排方式上,整部诗集最后一次出现“凉风”的地方,是散文诗里面提到的,里面出现了这么一句话,诗人设想了一个盗贼对他说:“你写的那些,给我,让它们回去,回到原有的凉风系统。”这里出现了“系统”这个词,也直接出现了“凉风系”这三个字。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也把这两本诗集当成一本诗集来看。“凉风系”里的“系”不是系列的“系”,而是“系统”“体系”的“系”,以及类似于“银河系”“星系”的“系”。我的发言结束了。
王辰龙(诗人,中央民族大学在读博士)
听完介绍之后我都不好意思了,各位基本上都算是我的师长和前辈,有少数的一些同龄的诗友。上午听了大家的发言之后,包括刚才都有点不想说了,因为觉得大家已经说的很好了,我不知道路云老师怎么想,感觉把你从里到外说了一遍,感觉异常的裸露感。这些诗里面给我自己最大刺激的,反而不是上午讨论比较多的“光虫”或者刚才讨论比较多的“凉风系”而是一些写自然经武的,其实给了我很大的冲击,所以我主要是谈一谈写自然景物的短诗。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私三者以劳天下,此之谓三无私。”(《礼记·孔子闲居》)万物的亲和与力量,之于天地间的存在者而言,是平等的,没有偏狭,没有狡诈。自然赋予的种种权利与由此而来的义务,给予存在者以自由,并为自由划定难以突破的边界。万物的永恒,标识出人的限度,一山一水造成的震撼、引发的妙悟,终究将随肉体衰颓而俱往矣,山水的踪迹却已被文人笔墨留存于诗与画之中。人的另一个限度,或许是“言不尽意”,有时,一瞬的概叹或太息,便是个体生命能够完成的最悠长也最艰难的书写,即便言说出的只是残山剩水,但古典中国的文人总是试图构建充满魅力的意象世界,以对称自然的周而复始,这一个象征的世界,借助语言构建起或能突破生命限度的记忆时空与意义云图,它是对永恒的模仿,对不死的想象,因而可以提供救赎或慰藉。在我们的时代,观看与言说的书写链条,已被置放到山水不断被圈化为风景区的新事境之中:投向自然的目光,往往不再来自缓慢的凝视,而是由高速电子镜头骤然射出,人们使用新兴的自拍杆,将自身的姿势与表情嵌入风景的前沿,制造出一枚枚走马观花的数码徽章,记忆万物的方式,正大规模地由内在体悟转向观光消费。“甘露时雨,不私一物”(《吕氏春秋·贵公》),这种天赋的平等权利依然未变,“智者乐山,仁者乐水”,但古人的后裔,还能否从眼前的风景中学习仁智?仅就诗学问题而言,古代汉诗中与山水对称的意象体系失效之后,现代汉诗中的词与物,能否在对风景的言说中弥合“意”与“象”的分裂?在路云写自然事物(“即景”)的一系列短诗中,类似的疑问得到蕴含可能性的解答,诗人的实践着力于寻找言说万物的恰切方式,在试图为万物之美划出轮廓的时刻,诗人还不忘持续度量抒情主体侧身万物之间的现实感。
在修图技术成熟的当下,摘除图像中风景的瑕疵,抑或优化明暗的比例,都已轻而易举,这意味着过度的修辞技术早就勃兴,万物的真实体系遭到带有方向性的篡改,自然光被扭转为寄托特定美学观念的人造光,山水可能曝露的晦暗时刻,则会被强制性地升华为所谓绝美。这一切,都以美的名义为自身的正当性进行着辩护,恰如纷至沓来的各种信息,以真实的名义,重构我们的世界图景,背后特定的权力意志则对处境的实际进行着共时的遮蔽,并将其书写为历时的完整故事,似乎过去早已能够先知般地料想未来。过度的修辞技术,是伪善的繁复,它借助科技革命造成的便利局面,不包含言说的艰难以对称生活的种种困境。似乎是对过度修辞保持警惕,路云所致敬的“自然世界”是以朴拙的方式构建起来的,这首先是指每首诗的篇幅都审慎地保持短促,没有饕餮的体量,却可以确保言说对象的集中与抒情力量的劲道;其次是指每首诗共享的推进方式,即对某个事物或情境直呼其名之后,直接展开想象、明喻或象征性的书写。朴拙,意味着抑制“自恋”并转向“物恋”,爱恋着万物的细微,爱恋着万物突然敞开的刹那,以及万物在死生往复中错杂出的可能境地。同时,朴拙还表明抒情主体的谦卑姿态,正如诗人在《我体内住着一个比我更倔的焊工》中所写:“我抬头,/看见焊工抚弄一双钳子手,潮水般卷走此刻的/荒凉,一块剥落的老茧,升起如孤岛。/那块荒地,包容我如丛生的杂草”诗人虽有信心能够辨识出事物的真实样态,但人的理性终究弱于即景之美引起的审美震撼,即景往往蕴含稍纵即逝的万物真义,由此引发出诗人对个体局限性的意识,当他说出“包容我如丛生的杂草”,意味着有关自我提升的美学仪式的完成。
面对即景之美,诗人会突入“坐忘”状态而不自知,骤然空空荡荡的自我,被即景的崇高意味重新填满。路云写自然的诗作,经常由事物引起的惊叹作为动机,类似的诗学策略也是他处理即景的熟练方式。诗的展开往往始于对即景的妙悟与奇想,言说出“物趣”,对事物寄托的情趣保持好奇,意味着找寻与洞察的不息,这保障了抒情主体与世界之间的感性联系,也为言说行动注入新鲜的力量,在他者看来平凡的时刻,在诗人的书写中则呈现为崇高的神迹。作为书写动机的“物趣”,最终逐步生发出一种赞颂式的言说向度,鲜活起来的事物所构成的事境,成为衡量主体存在的诗学尺度。
在座一些的前辈和诗友都谈到,路云的诗有难以进入的层面。其实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难以进入”到底意味着什么?是路云的诗本身写得异常复杂还是别的什么?为什么会有难以进入的感觉?我刚才想了一下,或许也可以从他写自然即景的诗里面找到部分答案,我发现在这些诗里面,有一些我自己认为不太成功的作品,往往自带一种分裂感,所谓分裂感,是说诗人对某个事物或情景有特别奇妙的想象或比喻,但在类似的想象或比喻结束后,文本的其他部分是很难再围绕着已有的奇思妙想继续展开,造成表达上的不平衡和令读者把握不住的、略微随意的跳跃性,结果便是消极意义上的晦涩。
李日月(诗人)
考虑到时间问题我少说一点。读诗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情,尤其是读到了好诗,那种神会的幸福感尤其美妙。在读这本诗集的过程中,我充分领略了这种美。从上午到现在各位老师、各位朋友把路云诗歌很多的维度都解剖得比较好、相当全面,我简单地说几点我的个人感受。
第一,路云诗歌的审美特质是比较突出的。我感受到他很多的诗篇里面都弥漫着一种气息,就是平稳(尽管常有句群大转折)、从容(尽管多有险峻的修辞)、神秘(尽管大量书写日常场景),换言之,我感受到路云在现代主义写作里表现了古典的和谐之美。这可能跟他的人生经验有一定的关系,把复杂的人生迈过来之后,方能够拥有这样一种平稳、平和的气息。当然这种平稳、平和不是平淡,路云作品里面潜藏着气息的激荡,在句子和句子之间、词语和词语之间、意象和意象之间这种激荡都比较丰富,可以说这是中和又恢弘的“大和谐包裹小激荡”的一种气息结构。
他的修辞是丰富、鲜活、奇崛的,这个大家谈的比较多,我就举一个例子,就是短诗集《光虫》的第一首诗《紫藤》,这首诗里,“落叶-恶狗-紫藤-狂犬”这一条贯穿全诗的修辞脉络呈现出多重意象的统一,本体和喻体飘忽回移令人如游九曲江河;“桃子石榴-阳光-果汁”这条短线是主客体的漂移和转化,又恍惚进入了万镜楼。一首十几行的短诗,他翻来覆去绕了好几个弯,意象缠绕在一起,摇曳多姿,可反复品咀,我喜欢。
第二,我发现他作品里面有很多幽默的地方。不知道在座各位有没有这样的感受?幽默本身是一种很高级的修辞,无论是诗的幽默还是生活的幽默都要有很高的才华,还要有点聪明的小技巧。子禾上午读了这句“巷子太深就有可能变成蚯蚓”,其实从修辞的角度理解它当然是正向的,但我第一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这里隐藏着一个玩笑,这个绵延的句式里面有一种幽默感,一种修辞艺术被放旷的灵魂所激活后的清欢。像这样的例子很多,再多举几个例子:“北风不腐烂,不结冰/她从老远的地方跑回来/悄悄让我腐烂”,“那些恨死了猫的人,赖在床上”,“现在轮到你,用刀子啃苹果皮”……我读这些诗的时候不停地批注,欢喜的很,我乐意亲近富有这样宽松气息的作品。
第三,我谈谈结构,这个大家也多持肯定态度,我只表达我的一个概括。我发现他有一个很独特的地方,应该有50首诗以上的规模,整体上呈现出来一种结构类型——他一首诗的第一行非常的有力度,海雨天风突如其来,很抓人,然后第二行转折会比较厉害一点,把这个力度直接削弱掉,然后再第三行、第四行再续起来。这是非常明显的创作特点,一个结构上的特点,这可能是路云兄发明的新式武器。我以前的阅读体验中很多诗人喜欢玩“凤头”,起句充满了顶级修辞智慧,但很少有诗人第二句的时候做如路云这么大幅度的收缩(他们一般会转折或分步接续),不仅是文气转折,内容也更换,甚至句子变得极短,形成了前面颜炼军提到的路云诗中意象“樱桃小口”一样的布局,他确实在这个位置做了一个很大的向回缩的一个动作。所以我给他打了一个比方:路云有一批诗的结构“像一个带提手的酒壶”,首行是提手,第二行是壶嘴,余下是大而混沌的壶身——他的首句可以把整首诗提起来。当然,我要补充一句,我是从他句子和句子之间推进的气息来划分结构的,不是从内容来划分的。
整体来讲,路云的诗在很多小细节上的修辞设计和结构设计都非常有创见,能看得出来路云兄有自己独特的思维方式,应该是一个智商高的人。而且我觉得他有一点很难得,就是我感觉到路云是一个能够掌控自己写作才华的人,这一点非常不容易。一个有非常大才华的人,他才能写出非常好的诗。但是如果才华大到很大的时候,可能又不太好把握,自己把握不好自己的才华,我遇到过很多这样的案例——乱写——很多诗人朋友存在这样的问题,在诗的结构上出现纰漏,或者是词汇选择上有问题。路云兄虽然也存在着因为修辞奇崛而导致的少量的选词上的不够贴切,但是整体上来讲我觉得他还是比较能够掌握自己的写作才华,把他的情感情趣或叙述意图都能够通过准确的词法、句法和章法表达出来。
这里有“凉风”,我就说这么多吧。
王家铭(诗人,中国诗歌网编辑)
大家好,谢谢路云老师,很高兴来到这次讨论会现场。我在想,对一个诗人的理解除了写出漂亮的评论文章,还可以是反复地阅读他,或者跟他交往。我自己作为诗歌写作者、在读诗的过程中总会试着去汲取有益的元素,并且观照于自己的写作中。我拿到路云两本诗集有几个月了,一开始看了许多,后来因为自己工作上比较忙,暂停了一段时间,最近准备会议又重新阅读。作为诗歌学徒,遇见好的文本我是非常珍惜的,现在面对的就是路云的这样的诗。还有,这回我是第一次见到雷武铃老师,他是我非常尊崇的诗人和学者。觉得我跟雷老师的诗歌品味有一些一致的地方,我也比较认同雷老师在诗歌方面的工作。雷武铃老师今天上午对路云诗歌谈到的观点,我也是大部分赞同的。
拿到路云诗集,我首先从文本形式上得出了一个比较感性的印象,我发现路云的诗,至少在这两本诗集里面体现出来的,就是大部分不分节。是那种比较长的,大部分诗可能十几、二十几行、三十行或者更多,然后中间是没有分节的,或者分节是比较少的,如果有分节每一个小节也是比较长的,有70—80%是这样形式的诗。这样的诗歌,我在细读的时候,会试图理清里面的脉络,即一首诗是如何起承转合的,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超越于“读懂”这个层面,进而把它作为可供参照、学习的对象,变成我未来写作时由技艺到观念上的“资源”之一。诗歌由语言、修辞组织起经验、情绪,因此考察修辞的选择、意象的联系如何在一首诗里起到推进情感、情绪、经验的作用,这是我理解诗歌的一个向度。因此我认为这样是尤其适于解构路云这种不分节长诗的,因为面对他这种写法,繁复而跌宕的,如果一不留神,你会发现失去了解读的线索。这样的路云的诗,就像一条绵长的路一样,你在阅读的时候,发现不知道怎么突然就从路的开端走到尽头,路上有很多奇怪的风景,风景有隐秘而幽微的联系,需要仔细地去辨认才能发现。这就是路云诗歌给我的感性印象,因为他诗的这种承转并不是特别有迹可循的。有些人的诗试图写得圆润,像一个完美的弧形甚至是一个圆一样,语词作为黏液润滑着作为肌骨的情理。而路云的部分诗,似乎是打碎这种圆,它是曲曲折折地向前行进,不回头,奔向情绪的远方。这样写作时常给读者带来阅读的困难,也是我们今天会上其他朋友讲到的“路云诗歌不容易进入”的问题。
认识一个诗人主要看他伟大的那一部分。我更喜欢的路云诗歌是诗集《凉风系》后半的一些长诗。我注意到路云诗歌有比较粗粝的地方。前面说我读诗会观照于自己的写作,我自己写诗比较注重语言,我理念中也是把语言作为判断诗歌的基本标准,语言合格了才能做进一步的评判。我现在作为一名诗歌编辑,工作需要快速地筛除掉坏诗,语言不好的一般就被我排除出选诗的范围。包括我自己的写作,也是比较注重技艺、审美这一块(题外话:这种诗的技艺不一定是繁复的,可能是朴素的,但是也终归是美的)。但是读路云他的诗,会让我扩充对美的认知。我从中得知,粗粝也可以是美的。至少粗粝结合精致,本质上也构成了“精致”之美。粗糙的东西跟精致结合在一起,能够形成一种多声部的诗的语言,构成文本的多重合唱。粗粝之处,比如说诗集《光虫》里面有一些句子,像《涂抹》中的“你的猜想隐藏在裤腰带第三个裤锁里……”,“时间不会像一泡憋着的尿水”等等,我不太习惯这样的言说,但还是觉得这种处理语言的思路很有意思。精致的地方,我就举个例子,路云对感官的描写特别细腻、精密、准确、优美。我发现路云对光影声色的把握特别到位、生动,诗集里很多地方都有表现,如“我啃过的桃子、石榴,/把体内的阳光转换成果汁”(《紫藤》)、“我乐于用指尖的风,弹奏露珠中的/四季,你的眉睫成林,结满浆果。/唯有舌尖上的波光,把汗滴追逐,密切的汗花开满银沙滩,至乐无边”(《款待》)。这种感观的描写,《光虫》整首诗就是在写感官。而许多时候路云是在同一首诗里进行粗粝与精致的转化,和谐、完满于整首诗里,经典之一,请去读《凉风系》中的《致荷索》。
读路云的诗,我觉得诗里面呈现出来的诗人形象是还是比较晦暗的、暧昧不明的。他的抒情不是很明显,这跟他拒绝使用情感性太强的词有关。他似乎喜欢用奇崛的语词、意象去表达感受,虽然肯定也蕴含着情感情绪,但是偏于隐秘、含蓄。他跟雷武铃老师的写作选择了不一样的路子。读雷武铃的诗有很客观化的东西,随着视线的转移写场景,而里面又带着比较强烈、容易让人理解的抒情。路云的诗更为个人化,他的诗里几乎都会写到“我”,但这个“我”是一个不露声色的形象,主要是写他对这个世界的冷眼旁观。希尼说“诗歌的职能就是回答世界”,路云回答的方式是非常个人化的,他的写作建立在他对这个世界冷静的观察、细致独特的体验。
读路云两本诗集《凉风系》《光虫》,我尤其喜欢《凉风系》中的一些长诗,如写给张枣的《归复归复》、写母亲的《今天,我好新鲜》,还有一组《此刻,蔚蓝》是关于写作的写作,这些诗歌我会反复阅读,是我写作学习的范本。
朱赫(诗人,当代诗歌艺术交流中心负责人)
我跟路云大概是10年前的时候第一次见面,十年前在武大珞珈山第一次认识路云,并开始了解他的诗歌。当然这一次他的诗集收录的都是近作与10年前的作品相比有许多积极的变化。这10年关于路云的写作我着重谈两个议题,一个是路云诗歌中的想象力和巫史文化的关系,第二点是路云的作品为何会使人感觉难以进入。
路云的诗歌确实想象力非常的奇崛但是又精确,但是否和巫觋文化我觉得这其中存在一个当代性的问题。法国哲学家叫做布理奥在《后制品》中提到:“当代诗人艺术家的作用是如何从已经存在的文本艺术品中选择自己想要选择的一切,并按照自己的意愿使用或者改造它”。举个简单的例子,我们讲艺术的时候谈到对达芬奇以及蒙娜丽莎的再创造时,必然想到杜尚的作品,杜尚通过在蒙娜丽莎作品上添加的胡子将原形象进行再创造,再创造是建立在原本作品存在的基础上,我们对这个作品进行结构以及重构。因此从这种意义上来讲,我个人不赞同讲路云的作品变成诗歌史延续性的解读,因为在当代没有文学史,只有作家。没有诗歌史,只有诗人。在路云的创作里,我们可以阅读出来,比如像张枣,像沈从文,包括桃花源。但今天来我们重新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如何使用信息使用前人文本,都只是选择性问题,而不是一个整体的持续延续。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将重新思考诗人如何使用传统文化,使用当下事件。
而关于诗歌文本难以进入的问题。我之前写过一篇文章,讲到诗歌或者艺术的时候,我把它称为一种“封闭性”,似乎在这个世界每往前近一步的时候,艺术和诗歌都要往后退一步。这个时代我们有时候觉得它可能是非常开放的,其实恰恰又是极度封闭的。很多诗人都有同样的情况,从早期与青春相关的作品,逐渐进入到一种对在地性的表达,对个体性的重新建构。信息改变了个体,而个体时常无能为力,而最好的方式便是重新思考个体,重新格物。而信息资源获取方式的变化,使我们对古典形象过于的熟知,这种熟知对创作者造成极大的压力,如果摒弃原本熟悉的形象,进入新的语境,可以说既是重新梳理对待万物的尺度,也是重新思考个体经验的过程,而路云的创作正是他自己对于自我精神世界的重构。重归封闭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语言、逻辑、结构、意象等等更重要的因素,然后在这些东西重新被建构的时候,意义也重新被凸显出来了,封闭恰恰是一种对主体性最后的保护,在消解中的重构,或者也可以说在当代解构和重构是同时发生的。
最后再引用一个哲学家的观点作为结束,“从90年代开始从大部分的艺术品或者诗歌来看,诗人和艺术家是在恰当的商店里面购物,但是今天他们恰恰是在不恰当的商店来购物,并在所有类型商店里购物。”
王晓生(诗歌批评家,中南大学教授)
刚才有朋友(杨碧薇?)说她嗓子不好是因为喝了酒,我却是因为喝了酒而嗓子好,希望大家经常来长沙,喝点酒嗓子就会越来越好。因为经常喝酒,我和路云就发生酒的关系,或者说因为酒而发生诗的关系。
我发现路云有一个特点,他不喝白酒只喝红酒,而我只喝白酒不喝红酒。这样有时候难以进行一种对话,但是我试图以一种红酒的姿态,去理解他,并进而试图理解他的诗。经过一段时间的琢磨,我想,路云的诗歌美学可以概括成一种“葡萄酒的美学”。
这种“葡萄酒的美学”可能跟一种梦的美学是有区别的。梦的美学属于一种白酒的美学。葡萄酒经过特殊的发酵,温润可口,威力不急不慢,饮者进入状态后,与大千事物融为一体,却又是较为清醒的。这种状态我叫做葡萄酒境界。而白酒境界,辣猛武威,饮者进入状态后,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物我两忘”。李白的诗歌写作是白酒境界的,杜甫的诗歌写作是葡萄酒境界的。路云的诗歌写作也是属于葡萄酒境界的。
总体上看,路云的诗很难把握和进入,刚才很多人都谈到应该如何进入,如何理解路云的诗。草树说用一种“巫”文化的传统来理解比较好把握。确实在湖南,包括湖南周边省份,比如江西、贵州、重庆、湖北等,都很盛行这种巫文化。巫文化有一种特殊的把握世界的方式,跳跃式的,神启式的,这都与路云诗歌把握世界的方式相通。
我想在这里提供另外一种关于路云诗歌的文化背景式的理解。刚才有人发言提到我们里是毛泽东老家,毛泽东体现的是一种什么精神?我想很简单,如果用俗语说就是“共产主义精神”。这种精神怎么理解我们周遭的这个世界?在这种精神里,世界的发展直奔一个目的地而去,我们都必须为之努力。参不参与这个“直奔事业”,构成了革命与反革命身份。从哲学来看,这种精神试图提供一种明确的线索来控制这个世界、操作这个世界。
这种毛泽东式的共产主义精神,不但是一种社会哲学精神,而且也是一种诗歌精神。因为诗歌精神与诗人理解世界的精神是相通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包括中国古代诗歌在里面,可能几千年的中国诗歌都是这样一种“共产主义”精神的诗歌文化。这种文化根基很长,老百姓也很喜欢,如果你要想你的诗在普通大众当中非常受喜欢,你必须走这条路。但是这条路走熟了,变成了“滥”路,甚至“烂”路,必须思考我们要怎么去颠覆它、剪掉它或者重新组织它?
路云兄的诗歌充满“葡萄酒美学”气质。他用这种诗歌气质富有个性地与“共产主义”精神的诗歌文化进行了自我告别。他的诗歌有一种葡萄酒的美学气质,他的生活也充满了这种葡萄酒气质。他个人经常进入一种被葡萄酒控制的境界。当他清醒或者说没喝酒的时候,说话很直接,也很尖锐。有一次,他喝了葡萄酒以后,喝多了,趴在餐桌上睡了,怎么也喊不醒。路云的醉酒状态,安静,不吵不闹,与喝酒时完全不一样,那一刻,我想到他对于诗的痴迷,其实就是一种沉醉状态。醒来以后,他问我,你们怎么都走了?他不能控制自己,但也能控制自己,在这种状态中,葡萄酒接近白酒,生活接近诗歌,一切都能安排得像艺术品一样精致,令人赞叹。
他写诗也是这样的。在属于他的诗歌状态中,他经常被词语所控制。他心里面有一本“新华字典”,各种词语在里面蜗居,在那里发酵,寻找着生长寄生之物。一般人写诗,是事物找词语,但是路云的写作,是词语找事物。词语太多了,各种词语住在他的心里,像一个硕大的蚂蚁窝,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他一旦进入葡萄酒状态,各种各样的词汇,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事物,词语这时就不断地喷发出来。这种喷发有一个特点,非常干净纯洁。这片诗歌的天上没有乌云只有月亮。注意,不是太阳。太阳太灼人了。他的诗歌月亮是温润的,即使在一般人看来说肮脏的、刺人的东西也是如此。路云一旦进入诗歌状态,就像躺在那里轻轻呼吸,不断冒出水泡一样的月亮之物,三个,八个,十个,谁也不知道到底会有多少个,他自己都不知道,但也不会太多。他的诗一般不会太长,但长短不拘,并且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分节。他的诗不分节的,更准确地说很少有分节的诗歌。三五行、十几行、二十行都是一溜写下来,他是在一种葡萄酒的中度呼吸状态下写作的。他的“蚂蚁”一样的词语找到了应该有的事物,准确、干净而恬静。这种状态很难得。
路云这种葡萄酒美学特征的诗歌,要想得到普遍意义上的大众喜欢,恐怕很难,刚才很多诗人都说不好解读。他的诗注定了不断有人喜欢然后抛弃,抛弃以后又要捡回来。路云必定是孤独的。下一步要怎么探索我们也不知道,谢谢大家。
谭克修(诗人,《明天》主编)
路云把这么多的批评家请到岳麓山下,岳麓书院旁,谈论他的诗歌,我想是有深意的。在这里,我想到的第一个词,是湖湘文化。湖湘文化是湖南一些领导、学者、艺术家的口头禅,说出这个词好像能显出学问。我们要在具体的文化艺术行动中,比如建筑设计、诗歌写作中,如何体现出湖湘文化?这一直是个大问题。关于湖湘文化的渊源,有一个说法,是以屈原为代表的南楚文化与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文化的结合。儒学,到宋代时已经哲学化发展为理学,岳麓书院被视为南宋理学的高峰。其标志是湖湘学派的一代宗师张栻,主教岳麓书院期间,与理学集大成者朱熹,在这里上演的 “朱张会讲”。湖湘学派的重民、格物致知、经世济用等思想,使这块土地在中国近现代思想的启蒙,在推动中国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变进程中,孕育了一些关键性的人物。体现了两种文化结合的湖湘文化,对浸淫在这块土地上的湖南诗人来说,它是文化基因,或密码本,属于自然携带的,非刻意追求来的。我就听到有人将路云的诗与湖湘文化特质结合起来谈论。因为别的事情,我来得太晚,前面的精彩发言没有听到,有些遗憾。不知道今天有没有从这方面谈论的学者。
其实,从文化基因来考察,路云身上留下的主要是巫楚文化烙印。他是一个语言的巫师,万物仿佛有某种超自然的灵性。在诗里,他的格物,不是为致知,而是为在自己和自然万物之间搭建起一个语言的童话世界,或神话世界。这个世界有一个明显特点,它与这个迅速的时代之间,被设置了一道厚重的帷幕。他自己陶醉于帷幕的一侧进行某种巫术修炼。至于帷幕另一侧的时代如何表现,他不太关心。他迷醉于自我、语言和自然之间的神话。对现实世界大致采取了逃遁姿态,对自然万物保持着某种原始崇拜的质朴感情。因此,从根本上来说,路云属于因袭了道家传统的诗人,有着天然的浪漫主义血统。这么看来,与前面说到的以屈原为代表的南楚文化与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文化的结合的湖湘文化,其实大相径庭。路云的诗,对当代诗而言,在个人风格上看上去是一条崎岖山道,布满深沟险壑,很吸引一些专业人士来探险。他的文化基因,在中国诗歌传统里,实在是一条康庄大道。在一条康庄大道上,生长出的这么一个有着巫风道骨的,与当代诗歌整体语境几乎格格不入的诗人路云,已经被更多人认识。尤其在他参加地方主义诗群大展之后。
路云打造的这么一个世界,放在当代诗坛,到底怎么来认识?今天来了这么多专业人士,应该也是在做这种鉴定工作。作为另外一个写作者,我只想结合自己的写作,以及这些年和路云的交流,简单谈几句体会。我和路云的诗学观念,应该说走的是相反的两个方向。从诗歌的处世哲学来看,大致而言,他是偏向出世的,我是偏向入世的。在语言策略上,我们也是从两个方向出发。如果说,所有的写作,都是在处理虚与实的关系。我们写下的所有实在的语言,都是为了呈现那个虚——我们想象中的诗歌形象。这个形象是由诗人的想象和读者的想象一起完成的。诗人的想象和读者的想象之间,通常有巨大的鸿沟。在写作里,是有意对鸿沟进行填充,还是保留这鸿沟?这就有了两条路径。我选择了前者,用尽可能明晰的语言,表达模糊或复杂的诗意。路云选择的是后者,用复杂的语言来呈现一切。他对句法、修辞的考究,使他的某些诗看上去像迷宫,让人误以为他可能更迷醉于繁复的修辞本身。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的迷宫不是故弄玄虚,而是他把诗性空间,精心打造成了私密空间。他的私密空间很少会留过于明显的入口,让你堂而皇之进去。但也会留有侧门,至少留有窗户,让你可以爬进去,或可以窥视昏暗的室内图景。他对诗歌里那些属于个人的私密经验,常不做任何公共性转换,甚至故意设置障碍,直接将多数阅读者拒之门外,也在所不惜。而多数诗人,其实是把诗性空间定义为公共空间的,对访客来者不拒。我倾向于把诗性空间,按灰空间性质来处理。
路云对古典哲学和文学,有过系统阅读。他的诗,是接续了古典传统的。我和路云认识多年,当年由于谁也看不上谁的写作,所以虽然认识,差不多形同路人。最近几年,我们交往加深之后,相互改变了看法。我曾经觉得他的写作,看上去有些陈旧。他可能觉得我的写作和时代的关系过于亲密。但应该说,事情不会如对方看到的那么简单。像路云做的那样,对通常意义上的时代的回避,用语言的现代性改造来回答当代诗的现代性问题,让诗保有某种纯诗质感,或许的确是他所理解的,是面向经典的写作,面向永恒的写作。时间是太奇妙的东西,我们的肉身只是一把数十年的尺子,现在我和他那些自以为然的想法,放到未来,谁知道是不是笑话。但有一点,虽然我们走的路子,看上去南辕北辙,其实并不影响我们对彼此写作的尊重。我想,诗人们在写作上的分歧,应该是缪斯女神最为期盼的事情。作为朋友,我要对路云献上我的祝福:对一个学养丰厚、有语言天赋、炽情、成熟的追求者来说,缪斯女神终会献出她那高贵的深深一吻。作为路云的朋友和长沙的东道主之一,我要对所有来到这里的诗歌同道致敬、致谢。欢迎以后多来长沙煮酒谈诗。
李浩(诗人,《十月》编辑)
谢谢从不同地方来到这里讨论路云诗歌的每一位朋友,我想这一次大家能够赶过来,还是因为诗歌的原因。因为大家这些年轻人放开了内心的各种隔阂来谈论相对,对于某些朋友相对陌生的事,我觉得这一点非常难得与珍贵。我之前也写了一篇文章,我从上午到现在听了大家的发言,我发现大家很多观点跟我写的这篇文章的文本都有一些关联的。我跟路云有10多年在诗歌上的交往,这是一。第二点我对路云的生活和他个人的事情也都比较了解,所以这些事情全部包含在我这篇文章里面,现在我照着说一下。
“每个日子都是刨好的木板。”这是路云的一句诗,出自他的诗集《光虫》,这句话,被路云写在《光虫》的扉页上,那时候的《光虫》还处于襁褓之中,他以此当作礼物赠送给我珍藏。不过,在我看来,这句话更像是在说一个隐身在光虫中的光明的影子,好像飞着的骑士和路云一起,在密密麻麻飞行着的那些光虫中,挣脱种种厄运和重重困境,只不过路云从他的诗歌语言入手对外压缩了进入他内心世界的几何空间。他的意志将他眼中的飞蚊症(路云在写《光虫》和《凉风系》时,检查得知患了飞蚊症,这对路云的打击如同盗走他所有书稿的小偷。)通过诗歌转化成他手中的刀柄,不停地预言着终将腐烂的未来世界;神奇的是,路云在被分割与被例外的时空状态中,无意识地打开了“枯草上的白霜”。他此时正在向他的文本,他的精神,以及他的思想启动那种“死是一种绝对”(《绝对》)的“只有通过死才能进入死”(《绝对》)的高阶逻辑,这是一种既可以无穷大,又可以无穷小的米达斯之技,他面对被他“刚刚剥开的桔子”(《绝对》)的浸透,收获着写作中的自由和狂喜。“摁住我早年对英雄的沉醉,/此刻,失败,多么浩渺,安详。”(《一把刀的回忆》),路云从这里继续向前挺进,在“一滴水,曾是我的故居”(《一滴水》)里,路云预言着他说出的浩荡中的那个人的精神忧郁,终究还是抵达到了他渴望“拥有(的)完整的一生”这个阿佩利斯分割点上来,这个美妙的定语已经在路云那里“感知到超越自身的自我分割”,这也让隐匿在麓山中行走的路云在进入中年旅程之时,借助他自己的语言学中的述行式的分叉,进入他认领的一个转折,譬如他的诗集《凉风系》中的《凉风系》、《倘使温柔的反光令你低头》、《我心中的积雪未化》等,都是在2011年至2015年期间完成的,这些诗歌是他给我们带来的非常重要的文本。在我看来,这几首诗中的路云,已经成功地将行走变成了竞走,显得尤为神秘,充满奇迹和活力。
路云和我是十多年的朋友,他有时候活得像个圣徒;有时候活得像只人群脚下乱窜的仓鼠,这一点和我一样;有时候像个全身装满弹孔的战士;我非常喜欢他内心深处的痛苦,孤独与天真。正因如此,我们不管是在写作上,还是在个人的精神生活里,都可以无话不谈。在我与路云交往的这些年里,我获益颇多,我的内心也在不停地被美好的事物庇护着,这一切都要感谢荣光启对我的慷慨举荐。出于这份友谊,我将路云的《光虫》和《凉风系》这两本诗集中的部分诗篇,譬如《偷看自己》、《款待》、《煨罐》、《两个声音》、《龙凤胎》等,命名为天赋之歌,这是我在阅读中的发现,它来自戈麦对博尔赫斯的一首诗歌的杰出翻译。我们从路云的这些诗歌文本中可以发现他启动写作的真正动机,我在他的这些文本中,可以体验到他写作的动机在我的判断中至少可以与写作的起源性物质,保持同频共振,这是我要祝福路云的地方,也是上天对一个写作者的巨大恩惠。他的这些诗歌,让我想到我前不久在一本书里读到的一段文献,原文如下:“因为律法上记着,亚伯拉罕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使女生的,一个是自主之妇人生的。然而那使女所生的,是按着血气生的。那自主之妇人所生的,是凭着应许生的。这是比方,那两个妇女就是两约。一约是出于西奈山,生子为奴,乃是夏甲。这夏甲二字是指着阿拉伯的西奈山,与现在的耶路撒冷同类,因耶路撒冷和她的儿女都是为奴的。但那在上的耶路撒冷是自主的,她是我们的母。”这段话,让我停顿了很久,我是把这段话放在诗歌写作中来思考诗歌与构建诗歌的根系的,我从这个启示中,意识到诗歌在起源的上游自定生成的两大河流,你不能同时走进这两大河流之中的奥义就在于此。随后,我在那本书的旁边批注上:“我也不能说我读懂了,我只是将我理解的诗歌说出来。”然后,我放下这本书,开始排查路云诗歌中的声音,因为我知道路云对音乐非常着迷,也颇有自己的见识。路云诗歌中的声音是非常精微、复杂的,譬如《我如此浑浊》,这是路云进入中年时,写下的最为得意的第一首长诗,我记得他刚刚写下这首诗的时候,我们就这首诗,展开了持久的讨论。我们在这首饱满、丰盈,充满探索的诗意氛围中,很容易忽略掉的两个互相转折,腾挪,纠缠的声音:一个来自少女,一个来自母亲,在这两条经纬线上,路云眼中的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都变成了声音,他可以骄傲地跟任何事物任何人进行对话与搏击,并让他的发音器官得到有效地发育。他在声音中还设置了时空,这个时空包含了他所经历的乡村与城市,以及楚文化中的巫。这是路云非常高明的地方,我也希望他的努力能够让他的诗歌,在美学上享受一份独有的尊严。以《凉风系》这本诗集为例,我还在路云综合处理的思想,经验与声音的能力中,发觉了路云诗歌中的主体,他诗歌中的这个主体就是他在启动文本之时,支撑他诗歌运行的支点其实是心学。复杂与精妙的是,路云诗歌中的心学是附着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十六字心传中。这是路云诗歌中最为核心的东西,他借助自己的诗歌写作,让它们互相激活他语言出自的各种器官,这使路云和他的写作,充满动态与深刻的原因,而且他还在平凡的生活之中,练就了一身非凡的想象。
最后,我想说的是,关于路云的《光虫》与《凉风系》,我们争论最多的是《凉风系》这本诗集的书名。我一直建议将“凉风系”中的“系”字去掉,我觉得“系”字无意而多余,不管你从这个词组的哪个角度去把握它,都无法让我心悦诚服。但是路云毅然决然地将他的“凉风”命名为“凉风系”,同时作为他诗集的名字。我到现在都不大明白“凉风”和“系”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虽然他跟我讲了很多很多他的思想,但是我仍然不太明白它的内涵。或许它暗藏着路云思想深处的,那不可言说的另一个歌吟者吧?对于路云本人来说,可能是因为“每个现时都是一种特定的可知的现时(JedesJetztist das JetzteinerbestimmtenErkennbarkeit),其中真理和时间一起被推向其极限。正是在这爆炸点上的张力(intentio)消亡了,同时诞生了本真的历史时间,真理的时间。‘并不是对过去的认识指引着对现在的认识,也不是反过来;而是说,在意象内,已有的东西一瞬间和现时结合在一起,构成一个整体——意象便是这样的东西。换言之:意象是停止的辩证法。因为尽管现在对过去的关系是纯粹时间性的,但过去已有的东西对现时的关系则是辩证的:其性质并非是时间的,而是意象的(bildlich)。只有辨证的意象才是真正历史的——而非过时的——意象。得到解读的意象——也就是在其可辨认的现时中的意象——把充满危机的关键时刻之印记凸显到极致,一切解读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Benjamin 1999a,463)”我现在能说的就这么多,说得太多容易对正在完善中的“自我”生成裂隙与侵犯。谢谢大家。
冷霜(诗人,批评家,中央民族大学教授)
上午得知安排我做下午的总结,我压力很大,一直很认真地在听,在这中间也有很多的收获。我把听会过程中所做的一些梳理,连同自己的理解,结合在一起谈一下我的看法,权作一个总结。
大家今天谈得非常充分,把路云诗歌中很多方面都触及到了,包括他诗歌的意象、主题、哲学意韵、文化内涵、生命意识、自然书写等各个方面,都谈得非常深入。特别是对路云诗歌中的“凉风”意象和象征,故乡和母亲的主题,以及路云诗歌与巫楚文化的关系等方面,都有一些很精到的阐释。其中主要的几个问题,一个是“凉风”的精神意韵,以及通过“凉风”这个词语去把握路云诗歌的诗意体系的建构,和他的精神风景。第二个是路云诗歌与巫楚文化的关系,尤其是草树和谭克修两位离路云比较近的诗人,从不同方面做了他们的阐释和理解。第三个是相当多的讨论集中在路云诗歌比较难以进入、难以理解之处,这也是我读路云的诗感觉很有意思的地方。其实这种难解某种意义上也构成一种吸引力,它会让你有一种试图去更深入地阅读他诗的愿望,而不是一个简单的读过了就觉得已经了解了、把握了的对象。下面我就我的理解再谈一点个人的看法。
刚才有朋友已经做过一个概括,说下午的讨论更多的都集中在“凉风”这个词语上,我也听了很多朋友关于这个词语他们的理解,很多想法我也深有同感,但我感觉还有一些地方可以再稍微谈谈。“凉风”这个词,很多朋友都讲到,是一个进入路云诗歌的孔道,我最初读他的诗集,以为“凉风系”只是从诗集中选了一首诗来作为书名,但读下来也发现“凉风”在他诗歌中是非常关键的词语。这个词首先来自于经验层面,它带出了非常多的东西。首先是跟他诗歌的身体性有关,也就是说它和“风”这个词不一样的地方,是直接提示着身体的感受。它还跟地域有关系。路云的诗中,大家都看到有个词叫“北风姑娘”,这个词初读挺奇怪的,但这个词恰好提示了他诗的地域性,在北方我肯定不会把“北风”和“姑娘”联系在一起,但在内陆湖南的燠热天气里,北风给人的感知可能是温柔的,令人舒爽愉悦的。“风”这个词在西方文学、尤其是浪漫主义诗歌中是很重要的意象,但是“凉风”这个词不一样,它既包含“风”的那种精神层面的启示的涵义,但它也指涉了身体的、生理的、地域的各个方面的经验。我自己对“凉风”特别有感触,这几年,每年到立秋的时候,我都会非常强烈地感受到第一缕凉风的到来,并感觉到身体的变化,得赶快加衣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凉风”这个词在路云的诗里首先是一个来自于经验的意象。他进一步把它转化为他诗歌里的一个象征,成为了他诗中的一个媒介。我们可以发现,这个词在他很多诗中出现,但在不同的诗里它的意义是不固定的,有的时候它和内心相关,有的时候则涉及到宇宙星际等非常宏大的客观的世界。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路云是有意识地把“凉风”发展为一个象征,并且进而使它具有了他个人诗学的内涵,由它连通了他对诗歌和生命的整体认识。
他的《雨中登麓山》里有一句诗:“唯有凉风不被删除”,我觉得这句诗道出了他对诗歌和生命的认识,“凉风”在这里获得了作为他的诗歌的词根的意义。在这个意义上,“凉风”这个词也提示出路云诗学的一个指向,他希望借由这个词回返诗歌的汉语性,为什么这么说呢?因此这个词与汉语的诗性经验有关。说到“凉风”,我首先就想到古典文学中两个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表述,一个是陶渊明的,他在《与子俨等疏》这篇文章里有几句:“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在一个谈论生死的场合里,他用“凉风”表现了他非常旷达的生命态度。另一个是杜甫的《天末怀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凉风”出现在一个有关诗歌的友谊的主题中,也是这首诗里,他还写到:“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触及到文学、写作与命运之间的关系。所以“凉风”这个词浸透了汉语的诗性经验,关联着汉语诗歌的核心母题,而并非一个普通的词或者意象。从这些方面来看,路云对“凉风”这个词的词根化的运用,应该说也蕴含着一种回归到汉语性之中的意识。从这个角度说,这个词所触及的身体,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身体,他是一个中国的,更具体而言是南方中国的身体。我很喜欢他的一首诗《归复归复》,那首诗是纪念张枣的,既可以说是对张枣的追挽,也可以说是借此对诗歌的汉语性的招魂。这些年已经有好些纪念张枣的诗,我觉得这首诗有它独特的价值,因为它不但表现出对张枣诗歌的熟悉和理解,也借助于诗中的“凉风”这样的词根显示出路云他自己跟张枣相互呼应的地方,也就是说不仅仅是在理解张枣、理解他的诗歌成绩和诗歌追求,他同时用诗歌的行动,用他的归复于汉语性的努力去与张枣展开一个对话。
刚才李浩谈到“凉风系”这个书名,我最初也很奇怪为什么叫《凉风系》,我有个理解不知是否对,我觉得这里面可能有路云的一个意图,他要让我们意识到语言本身的存在,这本诗集叫《凉风》也没问题,但是可能会少一些惊异,而《凉风系》就比较特别,因为它不是一个汉语的现成词,所以会让人好奇,想搞清楚他到底要做什么,其实就是提示我们注意到语言本身的存在。
另外一个我感觉有意思的地方,刚才有些朋友也涉及到了,可能还没有完全点到,就是路云诗歌中的方言。他对汉语性的归复,我觉得在他的诗里也体现为对方言的归复。他的诗不是简单的对方言语汇的运用,可以说是在用一种方言的思维在写作。他也不是在方言世界的内部写作,从他的生活和写作经历来看,他是曾经离开过家乡和他的方言世界,然后又回来,并且在写作中试图重新返回到方言的思维之中,而且我觉得他对方言的运用,确实像刚才有朋友说的,有种一意孤行的味道。他对方言的运用有可能会使一些读者对他的诗的评价产生分歧,就是这样用会不会有些过度了。我举个例子,比如《今天,我好新鲜》,是写他母亲的一首长诗,这个题目应该就是来自他家乡的方言口语,这首诗是写他从小到大和他母亲共同生活的经历。“今天,我好新鲜”是她母亲的一句话,是一个平凡的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焕发生命的诗性的瞬间,他把这个瞬间给抓住了,这些地方,我觉得他通过方言,不但进入到汉语性的深处,也连通了某些地方性的经验,这是让我印象很深的地方。
如果从这个角度去读路云的诗,可能对他诗歌一些难以进入或难以理解的地方有所把握,但我觉得这种难解之处也不完全与这些有关系。我要说的第三点,就是路云诗歌的想象方式和展开方式里,我感觉有一些挺特别的地方,这种特别之处其实路云自己是有一个表达的,也是在《雨中登麓山》那首诗里,有几句是“他轻易分辨出,/那些不是修辞,/而是生活,/至今仍在颤抖着,/沉浸在同一种律动中,/不是写作,/而是一缕幽光正在涌现……”,这是路云对他自己写作所做的一个解释。就是说他诗中难解的地方不是由于修辞,而是和生活紧紧卷在一起,你对他的生活有多了解,进入他的写作就能有多深。
当然这里也有一些问题,就我的经验来说,的确,如果与一个诗人有交往,我对他的诗就会有更深一点的把握,这也是中国知人论世的传统。但另一方面,我们在阅读时势必更多地会遇到那些我们不太可能与之认识和交往的作者。同样是这首诗,刚才李浩透露了一个信息,其中有几句,“现在,我感谢小偷,/把一个人一生的思考,/安置在凉风之中,/唯有凉风不被删除”,这是路云写的东西曾被小偷偷走,也可能电脑也出过问题。李浩讲了,我知道了这几句诗具体的来历,这个“小偷”是从路云的现实生活经验中来的,可是如果我不知道李浩说的这个事,可能这个地方就会构成难解之处。这里对我们每个写作者来说都存在着一个需要去判断和抉择的地方,你怎么把握这个度,怎么把自己的实际生活经验带入写作的时候,既给读者一个理解的通道,也能获得一种普遍性,没办法说哪样更好,但肯定是我们在写作中要非常具体地去面对的一个问题。我觉得正是在这些地方,可以说路云诗歌非常忠诚于自己的生活,包括他诗里有些我们觉得比较容易辨认的地方,一些看上去经过了现代主义诗歌洗礼之后的表达,可能也未必只是修辞,而是跟他的生活经验,跟他的方言思维都连在一起。
还有路云诗歌的形式方面的问题,刚才也有朋友涉及到,我也挺想听朋友们谈得更具体一些。路云的诗,特别是《凉风系》这本诗集里,他的诗从形式、形态上来说,也有些特别之处,有一批介于60行到200行之间的诗,从长度上,90年代也有一些类似的诗曾经被命名为“中型诗”,通常关联的是叙事性的写法,在路云的诗里,可以看到这些诗只有个别的有叙事因素,总的来说不是叙事性的诗,这一定是和路云本身一些高度个人性的东西有关,刚才有朋友讲到他诗歌的气息,路云诗歌中有个词也常出现,就是“呼吸”,这肯定是跟他的呼吸有关系。路云看着不算是一个很强壮的人,肺活量应该不算大,但是他在诗歌中的呼吸却相当长。与此有关的是这类诗歌的结构上的特点,可能也是造成大家觉得难以理解或难以把握的地方之一。他的诗里的想象或叙述,好像推进得非常快,而缺少一些停留,一些潆洄灌注的地方。在这样的长度,我们通常会把其中某些意象或词语在前后形成一个照应的关系或连接的线索,但是路云很少这么做,这就使得我们读的时候觉得他的想象是纷至沓来的,而少一些让我们停顿和喘息的空间。这也是路云诗的一个特点,为什么他会这么处理我不太明白,但我有一个猜测,我觉得路云的这些诗也许是在一种相当孤独的状态写下的,这种孤独的状态表现为他对写作本身的需要大于通过诗与人交流和被认可的需要,可能跟这个有关系。在这个意义上,也许我们今天这样一次集中的交流和讨论,或者由这个讨论带来的更多的人来关注路云的写作,也可能会使路云的写作接下来会发生一些变化。
以上是我的一些感受和理解,最后我再简单说两句作为结束的话,首先我觉得我们这次的讨论我非常喜欢,原先我有些担心,虽然我参加这样的研讨会比较少,但是我知道有些研讨会,虽然被研讨的对象就在场上,但是大家在讨论他的作品的时候,都是把他假装当成一个已经作古的经典诗人,说的都像是盖棺定论式的评价,我觉得今天的讨论有一个非常好的地方,就是大家的发言非常的坦诚,非常的坦率,既谈了对路云诗歌的理解,也会真诚地讲出对路云诗歌还不理解的地方,乃至不认同的地方,这是我觉得这个研讨会非常好的地方。
遗憾和不足的地方我也说一点,只有一点。我觉得不同的诗人,他的诗歌被讨论的空间应该是不一样的,有的诗人的诗可能适合在酒吧里讨论,有的诗人的诗可能适合在废墟上讨论,有的诗人的诗可能很适合在会议室里讨论,路云的诗我觉得应该在山水之间讨论,我们如果在麓山上,在月湖边讨论,是不是会引发更多的我们对他诗的理解?但是没关系,我们今天这个讨论已经相当的充分和深入,已经有一个很好的基础,接下来的时间里也许会有这样的一些机会,可以把我们的讨论延续下去,我的总结就到这里。
路云(诗人)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不多讲了,其实我要讲的就是一个词“感谢”。但是如何表达出这个词应有的含义,我得打个比方,所以把要讲的话,分为四个小层次,讲完之后我们下楼去喝酒。
今天早上我5点钟起床,坐在宾馆门口那棵树下面,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个玩具。那个时候穷,除了泥巴做成的玩具,其它什么都稀有,万花筒就是那个时候超级豪华的玩具。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第一次转动万花筒时,眼睛闪耀出的那种光芒。此后,我看到各种不同的景观,有一些会引发出相同的情感,这与万花筒带来的感觉相同,就是说,所看到的都包含在一种惊奇之中,实际上看到的是一种影像,或者一个影像的影像。每一个人都可能体会到这种惊奇,如此丰富、如此不同的惊奇。
第二层,拿“万花筒”打比方,是想对应今天的研讨会。来自不同城市、不同观念和思维的兄弟们、从不同角度,对同一个人、我的作品,带来不同的深入解读,同样带给我无数惊奇。
第三层,世界带给我的种种惊奇,恰恰就是出自这样一个类似如万花筒的结构。对应我在不同的人生阶段,能体悟到不同的惊奇。
正是基于以上三种惊奇,我深深感谢在座的每一位师长、兄弟、朋友。感谢你们,让我在此刻,重新拥有这样一个万花筒。
首先是世界通过惊奇,使我在这种感觉中将我的想法转换成文字,也就是惊奇被转换成影像,大家看到这些文字,然后经由目光转换成声音,另外一种不同的影像。与此同时,这些影像以不同的方式得到保存,刚才的摄影机,速记员都紧跟着各拉的声音在运转,也有相机,盯着各位不时投来一瞥,同时,我的笔也在转动,认认真真作了6张纸的要点记录,还有各位兄弟的签名,这些都是留给我的珍贵影像。有了这些,就能确保在会后我能听到光盘中的声音,看到熟悉的面孔,看到完整的记录文字,还有各具特色的签名手迹,这些重新构筑出一个万花筒。它将珍藏在我心中。也就是说,我希望继续活在这种惊奇之中。谢谢大家!
另外,因为时间关系,申聪聪、高彩云两位诗人和90后诗人韩梅没来得发言,请谅解。诗人蒙晦、肖磊、刘巨文、黄明祥、刘旭阳未能赶到现场,他们准备了书面发言,在此表示感谢。
申聪聪(诗人、保定师专青年教师)
第一次来到长沙,非常高兴能向这么多的诗人和老师们学习。在场的大多数诗人和老师都从很专业的诗歌研究出发,讨论了路云老师的诗歌,让我受益颇多。认识一个诗人和他的诗歌,自然会带给人一种新的诗歌的阅读体验,也会引发新角度的对诗歌的思考,现在我从一个较低的层面,从读者的角度来谈谈自己的一点阅读体验和感受,不足之处还望指正。
拿到路云老师的诗集,首先被诗集中漂亮的语言抓住,许多比喻和意象的运用出人意料,让人羡慕这种语言的敏感和表达的精巧。我们知道很多现代诗歌在语言创新上进行了很多实验,但路云老师的诗歌依旧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想原因大概在于:第一,诗人的感受非常敏锐、细致,瞬间的经验被精确抓住。第二,诗人的修辞非常漂亮,我发现诗人仿佛掌握了诗歌的技巧一样,对意象和比喻的运用信手拈来。和用事实叙述与客观描写来抒发内心情感的诗歌不同,诗人内心强烈的情感转化成缤纷的意象和喻体,也许这也是造成大家讨论路云老师的诗歌难解的原因之一吧,但路云老师的这些意象和喻体是非常生活化的,也就是雷武铃老师说的来自经验中,这就带给我们一种新的诗歌体验。
我认为这种生活化经验化的意象和喻体是非常具有效果的,也就是它们是具有能量的,比如这样的句子:“早晨比你提在手上的鸟笼子平稳”(《冥想》),“暴雨把早晨打磨成一块超薄镜片,/校正你对这个世界的幻觉”(《遥控器》),“不能把自己反锁在记忆中”(《银河》),“我看见你的沉默,像一只无人采摘的葡萄”(《一只小白兔向天空吹起了口哨》),“直挺挺的秋风中,/月光在海面把什么都能搅拌均匀”(《听潮》),“行人站在一边,像成批砍倒的木头,/被锯齿加工成紧闭的窗棂”(《立心》),“我的故乡是一连串的呼喊,把我缝合(《我如此浑浊》)”,“影子跟在身后,不吵不闹,/如今它跑向前头,像一条狗窜出老远,/又悄悄回来,/舔着我的脚背,摇着尾巴”(《游戏》),《热血如翡》中“苍白一如缰绳,勒痛软弱的手”,“满腔言辞,昏了头,像两只蝴蝶/从边界急退,收不拢羽翅中的惊风”,“昏眩——抽我如陀螺,/浑浊——我是谁眼中的飞蚊”,“何物如梭,将我编织”,“一瓣瓣言辞,饱满,纯洁,有着/葵花的音域”。这些句子太漂亮了,这里面首先是诗人对自身细腻情感的深刻把握,其次是对外面世界的一种敏锐感知,当二者被诗人寻找到的某种共同的特质而被并置时,这种效果自然是非常惊人的。《致白蜡树》中有这样的诗句:“时有骤雨,把不相识的人捎到一树之下,/匆匆说过的话,难以渗入树根”,太形象了,这样的诗句完全勾起了我的避雨经验,这是我见过对此最完美的表达。
当阅读更加深入,我发现这样的句子在诗集中大量存在,比如“一棵向日葵让所有的仪表失灵”(《西红柿汽车》),“好人每个毛孔都漏水”(《银河》),“为三只麻雀欢呼,为一只茄子舞蹈”(《一个无名诗人的供词》),“把意义分解成此刻和细沙”,“我的拳头在夜幕下痛哭/像一朵葵花”(《头顶三只麻雀》),“黄昏是一面铜锣”(《头顶三只麻雀》)。“我一口气吹灭十二灯盏,不放过你,/还有三把大火,三只麻雀”(《死亡是我唯一的顾客》),“谁看见明天,就挖出谁的双眼”(《一颗绝望的子弹独自出走》),“蓝色从不说谎”(《一只手机还魂》),“我一看见紫色,就渴望变成风”(《石头爱上你》),“你眨一下眼,三叶草就长出第四片叶子”(《四方坪》)。这些句子也同样是有效果的,带有现代诗歌的迷幻色彩,我想这和前面所举的例子不同的是,它几乎是诗人的个人神话,个人世界的展现,在诗人那里,这些应该是具有非常丰富的含义的。但这些论断式、决断式的比喻和意象,给进入诗歌带来了一定的阻力,让我有点苦恼的是,限于个人的理解能力,我无法进入到它里面,我无法完全把握和理解这些比喻、意象背后的所指。
在路云老师的诗歌中,意象和比喻的运用不单是在单句当中,有些诗歌整体就是在比喻和象征中展开的,如《悲哀位于震中》、《游戏》、《锥状思维》,诗歌整体就是由一个大的比喻和象征构成,这种比喻和象征是由始至终有效的。因此我想到关于诗歌的一个问题——这种由新奇意象和比喻构成的句子所携带的能量,句子最初带给人的惊奇如何保持下去?怎样在整个诗歌中有效地呈现这种效果?在上述的例子中,我们不难发现,当意象和喻体与被比喻和象征的对象是清楚的,可认识和理解时,它就携带了有效的能量,带来实实在在的冲击力。但这种诗歌手法也是一种冒险,一方面它突出要修饰对象的某种特质,一方面也有可能丧失掉其对象的丰富性和准确性。它像一把双刃剑,在使用者那里,在享受它带来的快刀斩乱麻的痛快时,也需要考虑到它的某种危险性。句子如此,整体的一首诗歌也是如此,当整首诗歌背后的情感和事实力量与这种修辞找到巧妙的结合点时,这种效果才非常有效,引起读者的内心回响。我非常喜欢路云老师的《煨罐》,非常精巧的结构,让人觉得新鲜的本体和喻体之间的关系很有意思。
《买花小记》也是如此,因为很喜欢,忍不住想要多说一些。我们先来看一下这首诗。
买花小记
楼下正在张罗一家花店的
谢菲娜,
淡定如一朵蓝色妖姬,
夹杂在腊梅、百合和太阳花当中,
她和它们都生活在保鲜期内。
她剪断与前男友的关联,
独立如一家花店,
众花朵剪断与花圃的关联,
相同的经历让她们剪去
过多的言辞,简单到只剩下,
每天补水,一片维C,
出门之前喷一点点香水。
我正在剪断与过去一年的关联,
也想和众花朵一样,
拥有一个全新的空间,
沉浸于鲜活之中,
等着上帝到来。
在她敏锐的眼光中,
我早已成为一朵太阳花,
此刻是一个水晶花瓶。
我决定把自己插入瓶中,
不再理会腊梅和百合,
上帝同时光顾我们,
在一个即将打烊的时刻。
谢菲娜,众花朵和我没有区别,
都是很剪下的枝桠,
没有永远,
我们都会枯萎,
被自己亲手扔进垃圾桶,
不可回收,
重要的是把好心情,
在世上多留几天,
在幽暗中,经历自身的枯荣。
这首诗一共33行,五句话。这首诗的结构非常精美。第一句是对经营花店的谢菲娜的描写,并运用了一个很新奇的比喻,把她比作花,并点出“她和它们都生活在保鲜期内”,这让我们好奇,为什么诗人会这样说?我们忍不住继续往下阅读,第二句是对此比喻的进一步解释,谢菲娜剪断与前男友的关系,正如她的花店中被剪断了与花圃的关联的花,这“剪断”必然是有痛苦的,因此谢菲娜像这些花一样对外界需求甚少。我注意到诗人对本体惜字如金,保持了相当的克制,第一句中本体占两行,喻体占三行,第二句中本体只有一行,喻体占五行,诗人通过对喻体更细微的描摹去展现谢菲娜的形象。第三句出现了“我”,本体是“我正在剪断与过去一年的关联”,占一行,喻体占四行,把我和“众花朵”并置一起,喻体依旧起着“挑大梁”的作用。由前三句我们知道诗人想把“谢菲娜”、“我”和花店中的花由一个共同特点“被剪断”来实现并置,但第四句诗人把这三者的关系再次丰富起来,“我”在“她”的眼中成了“一朵太阳花”。本来“我”和“她”是相互独立的,在前两句的叙述中因相似的命运而有了相同点,“我”在看“她”,“我”关注到了“她”,现在是“我”在“她”“眼中”,也就是谢菲娜也看到了“我”,关注到了“我”,二者命运的互相垂顾与关照,这种关注与被关注,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本来诗歌中的“疼痛”之上有了一种温情。“上帝同时光顾我们”,这个“上帝”可能有四种理解,第一,一般我们把顾客喻为上帝,这个“上帝”可能是“我”,“我”去买花,光顾了这个花店,看到了谢菲娜和她经营的花,并用诗歌记录下来。第二,这个上帝也可能是诗歌,诗歌光顾了“我们”,让毫不相干的三者在诗中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并置关系。第三,这个“上帝”也许就是我们说的那个宗教中的上帝,那个神,我们每个人的命运,甚至每株花的命运都在上帝的“光顾”之中,这种命运之感被诗人巧妙捕捉到。第四,“上帝”也许指的就是美,“被剪断”的痛苦渴望由美来拯救,来光顾。对这句话的理解可能存在我自己的过分解读和误解,还希望和诗人有更多的学习和交流。第五句指出三者的共同点——“都是被剪下的枝桠,/没有永远,/我们都会枯萎,/被自己亲手扔进垃圾桶,/不可回收”,但在这种必然的命运之下,在现在正在经历痛苦和将来必将“枯萎”的事实之上,诗人依旧尽自己的努力去感知美好并能对此作出自己的积极回应。这让我想到雷武铃老师非常有名的一句诗:“人生之苦无法根除,岁月教会了我无视它们/并尽力感受世间的美”。正是在这种对痛苦的深刻感知之上,在正视它,面对它,承受它之上,尽力做出的对美的回应才更加让人受到震动和感动。我想这也是诗人最后句子——“重要的是把好心情,/在世上多留几天,/在幽暗中,经历自身的枯荣”所具有的非常深刻而有效的力量来源。
对路云老师的诗歌阅读也让我的思考最终指向了诗是什么?诗艺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我的个人理解是诗歌是还原和重现我们与自身、与这个世界相遇时的那种惊奇,写出存在本身。因此,诗歌首先是一种自我的表达,它立足于自身的真实,反观自我,所有的诗艺必然是为清晰地表达自我而服务的。其次,当个人经验和情感进入到诗歌之中,它也一定是在寻求知音,它用自己的方式来发出邀请,有可进入之门(可能是隐蔽的),邀请到真正的“共享者”,让拥有相同心灵的人能透过重重叠叠的语言,进入到诗歌的核心。再次,存在本身是丰富的广阔的,它带给诗人无限表达和言说的可能,但只有我们的语言和表达要尽可能地贴近存在本身,还原它清晰的场域,才能实现诗歌的飞升,诗歌的魅力就在于它本身是有限的,但它通向那令人神往的无限之境,我想以雷武铃老师的《白鹭》中的诗句来结束我的发言:
它们从我脚下开始,在我的目光中
一直向前,伸延。变化就在我的目光中发生了:
大地步入了天空,有限扩展到无限。
哦,神秘之美,我理解不了。哦,它只是存在。
高彩云(诗人、教师)
各位老师、朋友们,大家好!很高兴来到长沙参加路云老师的诗歌研讨会并向大家学习。对于诗歌我还是初学者,既然有机会和大家交流我就把一些浅显的认识说出来,请多批评指正。
我想从大家的一个普遍感受说起,也就是路云诗歌的晦涩难解。除了有意的个人美学追求之外,我认为这可能与写诗的初始动力有关。写诗当然是出于表达的需要,好像这么说太简略了,说得文艺一点就是不堪某些情感梦魇般的缠绕,说出来也就解脱了。然而用公共语言表达个人情感没那么容易,内心最强烈的感情往往是羞于说出的,犹如赤裸站在众人面前是无法接受的。既无法克服表达的欲望又不能将自己置于羞耻的境地,唯一的路就是在语言上下功夫了,把约定俗成的语言符号和系统处理一下,形成区别于日常交流的语言系统,犹如设置密码,我觉得这甚至是一些诗歌晦涩的主要原因。当然这只是说的某种一般性的倾向。路云诗的晦涩可能有更深刻和丰富的原因,像本地诗人谈到的巫楚文化等等,我不懂的也就不加谈论了。就我的理解来说,晦涩的诗多与激荡的内心情感相关,也就是我接下来要谈的痛苦主题。
写诗是为了表达,而最需要表达的情感往往是痛苦。自韩愈就有“欢愉之辞难工”的说法,可见诗歌的痛苦主题由来已久。路云诗歌从题材到表现方式都是极丰富的,以我的年龄和阅历不可能完全把握住,今天就只谈论诗中给我印象最深的痛苦主题吧。还是先举例子:《一只手机的还魂》中写了一部老手机突然震动给诗人带来的强烈的情感波动。这痛苦的感觉在结尾完全显现:
“如果猛地抬头,一声细细的尖叫,
在晴空下,
在岩缝中,
我被重新蛰痛。一部沉默多年的手机
突然开口,像体内一只马蜂突然醒来。
生命搁在某个波段中,
我开始飞离我的振幅。”
这里面的比喻是很贴切的,手机的响就像马蜂蜇了我一下,我们都能理解这痛感,也可以猜测痛的由来是沉睡多年的感情突然地唤醒,但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呢?无迹可寻。除了一句“爱我的人把我搁在悠远中”,全诗只由诗人主体的感受构成,而“爱我的人”并无指向性,哪种感情不是爱呢?诗的最后两句更做了模糊处理,“搁在某个波段中”和“飞离我的振幅”都是不明朗的表达。这也许就是路云在表达个人情感时的加密方式吧,对人物和事件都做模糊处理,只挖掘自己内心的感受,用语言的回环来渲染、加深这种感情,没有可进入的情境,也没有留出可进入具体情感的通道,虽然有手机作为线索,但停止在“蜂鸣”,所以读者的感受也停止在外部观看作者的痛。这是路云痛苦主题诗的其中一种,它的词句和逻辑无太大障碍但核心是模糊的。下面再举另外一种类型的例子。
怪兽
她吻我,有时用牙齿。
着火的灵魂是头怪兽,在它的成长初期,
需要磨牙。
那些愤怒的话,咬坏了沙发坐垫。
我低头抱住膝盖,
陌生人,你弯下腰就能把陌生抛给一条狗,
转译成单音节:汪汪汪。
这没什么,我害怕电流搅动钻头,
亲爱的,隔壁有人愿意出十倍的工资,
叫你滚蛋。
这是首很短但意象很集中的诗,吻、牙齿、火、灵魂、怪兽、狗、电流、钻头等等这些看起来毫无关系的词语构成了一首诗,当然是依靠比喻来连接的。与《一只手机的还魂》不同,这些难解的意象串成了一根线,词语间留出了通道进入这情感的内部。吻指向爱情,而着火的灵魂、磨牙等都指向争吵,整个逻辑顺承下来就是和爱人之间激烈的争吵,从“我低头抱住膝盖”一句能看出“我”的痛苦和无奈,是被动吵架但毫无办法,最后“我”终于爆发,借隔壁人之口说出了一个很重的词“滚蛋”,或许这只是个心理活动,但不管有没有说出口,“我”在诗中对痛苦做出了回应,以愤怒抵抗愤怒,整首诗的风格是偏冷峻的,当然这些表达都是很漂亮的,最后的收束也是出人意料的,有点冷幽默,有点讽刺,诗人无疑是要消解这种痛苦,用一种很机智的方式来抵消它。这是我读过的较为特别的一种写痛苦的诗,也不知道分析得是否合理,但我由此想起一些很打动我的痛苦诗,希望能和路云的诗加以对比,在辨析中加深理解,更好地学习。
第一首是刘巨文的《尚庄》:
现在,远处大山是威严的阴影:
在无星光浓密的夜中,它缓慢起伏
带有不可遏止的强度。
现在,小村子睡了:
隐没在大片茂密的玉米田,
零落杨树之后,安静地蜷伏。
现在,看不见的溪水在流动:
雨季让它的湿气更加沁人,
歌唱更加嘹亮。
我一个人长时间,
坐在拒马河支流边一块椭圆的岩石上,
仿佛一片树叶凝固在巨大的虚空中。
我几乎忘记所有伤痛,
直到被一辆沿公路隆隆驶来的汽车惊醒。
此时,你躺在黑暗的屋子中
不能走出,而我不能进入。
哦,那些难言的苦涩
正从天而降,在你我之间
洒下辛酸的种子,使我们
无暇顾及这盛大的邀请。
但我愿你来到此刻!
在这群山的怀抱,氤氲的气流之中,
和着这高昂的溪水声,一起震颤。
哪怕我们明天必须回去,
回到城市的最深处去。
与路云的诗不同,这首诗创造了一个具体的时空,让读者可以进入。夏天的小山村,大河边,一切都那么平静,只有我独自体会着痛苦,并且痛苦的线条很清晰,我和所爱的人被分隔两地,中间是无法克服的某物,用“难言的苦涩”很清楚地表述了,无须赘述。“无暇顾及这盛大的邀请”将痛苦推到了最高处,忽略了这夜晚的山川,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任它肆意蔓延,愿望也随之流露出来:多渴望见到你,哪怕就这么一刻!现实坚硬,我从不奢求太美好的结局,只愿在我想你到隔绝于这世界之时能和你相拥。可这也无法实现。这首诗先建立了明晰的时空,情感也指向了具体的人和事,伤痛从几乎被忘记处升起来,却占据了我的身心和之外的所有空间。诗中的痛苦是压倒性的,有悲剧的庄严感和崇高感,让我们变得更柔软。这是很典型的一种写痛苦的诗。我们再来看另外一种。
杨铁军老师的《后来的月光》:
冷冷的月光照在院落里,
稀疏几颗星看久了好像深井。
潺潺的流水来自山里,
被山里人驯服了,汇入池塘,
隐隐约约有鱼却看不见它。
不一会儿月亮从树巅升起
如小半个磨盘,照得四下里正午一般,
几乎没有什么阴影。
人们像鱼一样在树林里游动。
那天,不对,那晚,早已过去多年,
欢好的日子总是不长,
后来的月光总是想起从前的月光。
这也是一首有情境的诗,同样在山里、夜里,一个美好的可进入的时空,不同的是,痛苦没有在句子中升起,诗主要着力在恬静的时光上,直到末尾才点出痛苦的主题“欢好的日子总是不长”,那样的时光我已失去。全诗没有直接写痛苦的人或事,连语调也是轻松自如的,但就是这样的避而不谈痛苦,拼命抓住欢好的时光的努力更表现出痛苦的深切。最后两句不仅作为诗眼贯穿全诗,还构成了转折,意义的反转。“欢好的日子总是不长”有一点豁达和解脱之感,似乎看透并接受生命痛苦的本质了,但很快转折到“后来的月光总是想起从前的月光”,虽然失去是人生常态,但每当相似的情景再现,我都会回到曾经欢好的时光中去。痛苦不仅没有在万物流变的规律中减轻或消散,反而被永久保存在月光中了。所以这首诗丝毫没有消解痛苦,而是以一种美好的消逝来描绘痛苦的模样,也没有直接、强烈的压倒性的痛苦,它只是暗暗地在生长。这种描写方式带给读者的是一种隐秘的悲伤感,没有暴风雨式的席卷,却会随着时间不断发酵。我们再分享最后一首写痛苦的诗。
这首诗有些特别,题目就叫《论痛苦》,作者就是我的老师雷武铃。
为什么会有你,痛苦,长在我身上?
车窗外,薄薄的白雪覆盖田垄,
稀疏的、残留的黄色秸秆垂着头
和树枝毛刺一样密集的树林一起
还有低平房顶覆雪的村庄
连绵地闪过,无尽的相似又变换。
雾气笼罩的平原唤醒了你,
我心中的痛苦,你是那么的美!
就因为你的美?——我总是
磁针一样指向你?有时候好像忘了
如凝视久了视力模糊,视像丧失
但一眨眼,又看见。我的痛苦,
你在我心中也是这样,有时候缓解了
轻松了,因为注意力涣散,
但一会又想起,又是剧烈的疼痛。
你让我脱离所有的人,远离世界的声音,
在这奔驰的列车上,在自己的心里
安静地、无人知晓地燃烧。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忍受太久的沉默
它自己会轻轻地叫喊出来。
但是不!它羞于说出,它指向的你太远,
也太美!每一次,我都坐着这列车
奔向你。我喜欢这静止中的奔驰
和奔驰中的静止,我感觉像坐在一束光的
内部的黑暗中,穿越大江南北
穿过时间的沧海桑田。现在,
在这因其辽阔、无言而安抚人的平原上
这列车载着我,无止境地驰向你。
为什么你,这么痛苦的美,长在我身上?
关于这首诗的技艺已经有很多文章探讨过了,在此举例只为辨析诗中描写的痛苦的特征。这首诗一反常态,没有以任何方式表现痛苦,而是直接进入痛苦的内部去分析。先是问它为什么会存在,再描述它何时显现,所有词句的指向都是美——“我”对痛苦最强烈的体会。为什么痛苦是美的?对大多数人来说,痛苦避之唯恐不及,但在这里,所有痛苦都因爱而生,这痛苦是“我”对生命、对爱最深切的体会,当然是最美的,最值得赞颂的。从“薄薄的白雪覆盖田垄”开始,这圣洁的美就开始显现,诗人被这神秘的痛苦之美吸引,一层层剖析自己的内心,痛苦是永久存在偶尔缓解后又以更剧烈的方式回到“我”的。最强烈时,竟会怕它自己叫出声来,这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强烈,让无声之物发声需要奇迹般的力量,可见情感之强烈和压抑时间之久。没有比这痛苦再深切的痛苦了。而把这痛苦一层层打开则需要非凡的承受痛苦的能力,所以这首诗充满柔情和刚强之美,对痛苦既不回避也不沉浸,珍惜也是不够的,诗人在痛苦中醒来,极力认清它的模样,然后拥抱并歌唱它。
以上几首写痛苦的诗歌风格大相径庭,但都是值得我们反复阅读和学习,希望我略微辨析出其中的一些不同之处。限于个人的阅读范围和理解能力,我只能感性分析几首自己喜欢的诗歌,希望大家多多指出其中的纰漏。
总的来说,路云老师的诗歌语言大多是经验性的,不仅需要更长时间的阅读和分析还需要有更丰富的人生体验才能更好地解读,我希望能在以后的生活中继续体会,能不断有新的发现。不管现在理解到什么程度,我希望我的解读完全贴合他的文本,不存在任何臆想和加工。
蒙晦(诗人)
我拟了一个发言标题《想象的失踪和呈现》。路云的复杂性并不完全来源于他对语言的刻意改变或者某些深度的隐喻,而更多地是选择性地对事物之间的隐秘关系或关联的呈现。简单地说,你可以理解路云的一个句子,却很难理解他的一个章节甚至整首诗。这不是贬义,我在任何场合都强调,不理解就是最深刻的理解,也是当代语境所真正缺乏的。
在《想象》一诗中,路云描述了一个充满想象又仿佛确有其事的场景:“一个遣词造句的人写下:将军。/接着又写下:将军,将军。/三个将军是一个好句子,/但没有一个活着走出废纸篓。/他们集体阵亡之后,想象失踪。”“想象失踪”呈现着一种空无的状态,仿佛现实中的某处被某种力量凭空劫走一块。于是,在路云的语言中发生了以下现象:
“生锈是回家的方式之一。”(《梁子湖欢迎你》)
事物之间的关联因为“想象失踪”而突然被挤撞在一起,在“生锈”与“回家”之间,某种可供直接理解的事物或状态“失踪”了——类似表达不胜枚举——路云试图借助“想象”来复原它们的关系(复原的行为本身就足以让人联想到“回家”)。接下来,“厌倦抒情的人”、“从山顶滚下来的人”、“栀子花”、“啤酒瓶盖”、“叶子”在诗中纷至沓来,诗意的逻辑沿着一系列表面上毫无关联的意象所组成的小径缓步而来,及至抵达“回家”的终点。诗人将这些意象塞回了“生锈”与“回家”之间的空白之处,在完成该诗的时候,我相信,既是某种想象力的完满,也是一种个体意义上的精神回归。故而,写作行为本身与主题呈现出一种不谋而合的高妙。
在我看来,实际上,这些意象的选择性呈现回避了作为他者的读者通过对共同背景或事件的理解而深入阅读的可能,但这也正是诗人所要表现的个人化特征。这也是路云的诗歌难以进入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们在这样的诗句面前又回到了一个古老的问题——写作的基本意义在哪里,当你的表达并不计划超出你的现实范围而进入他者的语境系统中?
对于自己的所历、所见、所想,路云从未以公知或传统意义上的诗人形象出现,他以“想象失踪”或选择性呈现的方式将个人生活折叠转换为另外一种人所罕见的景观,这或许也是呈现现实和历史的一种独特方式。因为,如果退后数十年来看待这些诗作,人们有可能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路云在当时的历史现实中,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哲学世界或者小宇宙,以回应基本现实所带来的冲击,因为,对于写作属性的选择,本身就是一种对世界的深刻理解。
肖磊(诗人、河北传媒大学青年教师)
非常遗憾,因为家庭琐事,面对期待已久的路云老师诗歌研讨会,我虽几经挣扎,终未成行。承蒙路云老师悉心安排,我也收到《光虫》与《凉风系》两本诗集,这让我有机会较为系统的读到了路云老师的诗歌。下面把阅读的些许心得做一个简单的总结,其实也是作为一个创作者窃技的私心。
在我看来,一首好诗,最大的功能就是启发另外一首诗。这种启发对于我,一般有三个方面:第一,内容的关注;第二,语言的呈现;第三,认知的个性。我觉得,路云老师的一些诗做到了,尤其在语言的呈现方式上。我觉得路云老师的一些诗有一种很特别的物的联想方式。比如,《涂抹》一诗中:
时间不会像憋着的尿水,把你
引向一个无人的拐角。
巷子太深就有可能变成一条蚯蚓,
我侵犯过它们,包括把玫瑰色的血液,
涂抹在倒钩上。
这首诗的结构方式就是物的联想:由时间——拐角——巷子——蚯蚓——我的侵犯——血液——涂抹在倒钩上。这是一种很特别的诗歌呈现方式。在学习中我逐渐意识到,现代诗歌的语言除了承担表意功能,还要承担结构功能,好的语言是可以创造好的表意结构的。我觉得这首诗对我是一个启发。
但是,结合自己的经验,我又生出一种担心:这样一种物的想象方式,会不会流于一种自动写作的危险。我知道,成熟的诗人要控制语言,而不是被语言控制。要创造结构,而不是被结构框定。但最好的读者也只能看到作品最后的呈现,无法去体会作者过程中的煎熬。冲动与克制,语言的突击带来的狂喜与担忧,相信是每一位诗人的日常困扰。不知道路云老师在处理这样的诗歌结构时,是否也有挣扎,遵照怎样的心法,这是我特别想了解的事情。
以我的经验,诗歌创作是绝对孤独的,但诗歌之间却有着亲切的召唤,也正是这种孤独的亲切感,让诗歌创作可以成为一件温暖的事。所以,我非常感谢有这样的机会,让我越过辽远的时空,体会到诗歌的温度。
黄明祥(诗人、艺术家)
谈路云的两首诗歌——《一只煨罐》《下水道》。这两首诗歌在路云的诗文中,属于另类。我认为,是具有一定纯度的好作品,正好代表的是两种不同的艺术路径,即体验与超验——两者体现的正是精密逻辑与率性本真的巨大差异——这是人类有史以来艺术的两条河流——区别是清澈长江与混沌黄河。
《一只煨罐》,是路云诗作中醒目的孤本似存在。这是一首与目前中国公认的“好诗”标准相当的作品,也是路云难得的一次尽可能顾及读者,并且又诡异地保留着“路云”似的隐喻包裹、层层叠加的提升可能性——从复式结构到多层结构。如果路云自行解读,诗中的“形而上”可能还会高及当代社会经济的“巫术”标本——摩天大楼。
这首诗基于人生体验写就,属于典型的理性写作,既歌颂了父爱母爱,又表现了生命传感,内在核心是由爱到审视,诗人自己在该诗中的位置既是载体又是内容。
诗人首先交代了一个交叉口——“在街河口”——与各类叙说文本的开场白没有根本区别。这是一个高度概括,在译码上,可以是:川流不息的城市街道;地理上的街道与河流的交叉口;浮华的景观与似水光阴;面临“抉择”这一大脑行为的 “形而下”具象,即虚而实之;令诗人喟叹的任一地点、时间或其他维度。此,启动了诗歌中人生体验的“言”与所悟的“说”。
接着,是副动态影像:“我看见一把小勺子∕像舌尖一样伸进一个樱桃小口”。诗人介入了“我看见”的主谓结构,将图像进行了语言多指向的艺术处理,既可指真实所见的情景,又可指回忆,还可指期待,即消除过去时、现在进行时、未来时的时间界线,或是有意模糊化。如果仅用于表达现实“在场”的现在进行时,那么“我看见”,就是多余的(现在,很多发表在媒体、收录进各类选本的“在场”诗作,就不乏此类“废话”)。影像紧凑,令人玩味,是路云诗歌特点之一。这里,路云直接运用影像中移动的焦点物“形似”——小勺子与舌头,而不是采用远距的物象比喻,将读者的视线粘住在一根链条——传动到达目的地——樱桃小口——婴儿或女人——生命——或诗人自己,或诗人的孩子,或诗人的爱人、情人——或象征事物的接驳口,如电插;或抽象事理的切入点,如思想逻辑的交错处等等。诗人具有某种企图,是将读者带入沉静的言说策略,却也留下了“紧巴巴”赶急的不足。
如果说,“在街河口”是广告语式的浓缩,那么,接下来的细节描写与诗人的体验小结,就是诗意的表达。诗人将外在的物象——“小勺子在烈日下的阵阵反光”延展到个人体验——“差点把我煨熟”,不动声色地,实现物理反应到个人内心的融合描述,由“叙”生发诗歌“说”的“空间”。并且,骤停于“差点把我煨熟”。这种“骤停”,是诗歌语言的少“言”多“说”的空间延宕之术——“言有尽而意无穷”,类似于书法的“知黑守白”。这是处于诗人控制的言说之“度”。
“我一直在寻找∕那只煨罐,粗心的父亲找不到,∕梦中的母亲纳着鞋底,含笑无言。”这句,是这首诗成立的第一大支点——诗人将空间与读者视线做了重大推进。从“小勺子”移往了小勺子掏出食物的容器——煨罐,“言说”在此实现了一次急遽的流速:以“那”字说了目标物不属于“现在”;以“我一直在寻找”说了自己的长期期待;以“粗心的”说了人们一致体验到的“父亲”重在粗犷力量而非婆婆妈妈的形象特质;以“梦中的母亲”说了母亲逝去的事实或代表诗人希冀孕育的母体;以“纳着鞋底”说了母爱或家人将远行或隐喻了路在脚底。意蕴丰富,并与叙说父亲粗心的“定性概括”显然不同——言及母亲,是行为细节,“含笑无言”则如释迦摩尼的拈花微笑——暗示玄机。
语言形式仍是明显的交错推进,属于“主观”“客观”“素朴”“犹疑”等的穿插(哥特福里特·贝恩1951年写的《抒情诗问题》)。目前,中国的“好诗”标准里有这条。其实,是诗歌语言的基本素质。中国诗人还因此发展出如一滴水从上面一片树叶滚落至下一片树叶以此类推的层层滚落的语式,有些有点影响的诗人的语言就固化于此,形成了“工业预制件”——以此实现“规模化生产”。
与王家新教授曾经提出的“慢”写作不同,路云教授强调言说效率。我以为:诗歌结构上应当砍掉多余的枝叶,诗歌语言应当去除“废笔”,但诗意并不因此不增反减。路云所指的言说效率指两方面,即:速度与质量。他的诗歌语言以此为第一要求,因此,他不得不采用大量隐喻与频密的意象,似乎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满意。但这,可能将语言拉入指标化考量的功用轨道,从而违背“诗即语言”的定义。抛给读者的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压迫。另在结构上,路云说要尽量去掉“仿佛”、“像”诸如此类的简明“卯榫”,务求浑然一体。这点,德国的贝恩谈过,其他的“高峰”人物也有此意。路云所掌握的诗歌技艺知识(间接的写作经验),由此可见一斑,他几乎读遍了有史以来大诗人的作品。但这个矢志于中国诗歌的“巫师”,没有停止过向以严谨细密著称的德式思维(孕育过的大诗人很多,如歌德、海涅、里尔克等)探求言说之道,同时迷恋张枣从中国古典诗歌所取得的语感。他可能有另一个“机密”——决意集技术大成打造品质精良的诗歌瓷器。
韩梅(90后诗人、武汉大学研究生在读)
各位老师们提到湖湘文化、巫觋气息,从历史传统、哲学思辨等等层面对路云的诗进行了解读,非常精彩。路云的诗不好懂,需要认真地看,需要花上一些耐心和想象,钻研其中的用词和逻辑,就算这样,也并不见得能准确捕捉诗人本身的意思,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对诗作的阅读,因为读者对诗歌的解读也是一首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其重要性可能有时要大过诗人本身想要表达的意义。
通过对路云诗作的努力阅读,我有这样一些想法,我想从一些细微、感性的地方入手,谈谈我个人对路云诗作的阅读感悟。因为我也是一个诗歌写作学习者,所以我可能会将很多目光放在路云诗歌的成诗方式上,也就是最基本的“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与老师们交流。
写什么?路云写的东西很多。
日常的如烟盒、煨罐、电动牙刷、烟灰缸等等,都拿来入诗,都诉说了路云零零散散的思想火花。抽象一点、大一点的,在《光虫》中不少,在《凉风系》中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系统,正如各位老师所说,有凉风、死亡、杀手、火、东海等等这些充满传奇色彩和历史感的“大词”。
这些意象组合起来要表达什么,在不同的年龄段,路云追寻的是什么,挣扎的是什么,热爱的、漠视的是什么,能激起路云思想风暴的是什么,路云想达到的理想境界又是什么。这些都是我在阅读一个诗人的时候,很想弄清楚的事情。但这又是十分困难的,我只能从小处体会,体会他当时的状态,再拼出一个完整的、生动的诗人形象,或者诗人想要呈现给我们的形象。
我最大的观感是,路云似乎一直处在一种难以消解的孤独之中。这不奇怪,人的本质是孤独,一个人想要真正抵达另一个人,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很多个独自思索的片刻,很多个忽然走神的瞬间,我们都在抵达自己,都在审视自身与所在的关系。这种时候,人便是孤独的。2016年12月的新作中,《空盒子》《我从未说过我孤独》,直接叙写了孤独逼近灵魂的一些十分痛感的时空。其他的作品,甚至是一些温暖的作品里,也常常提到孤独。他喜欢向内挖掘,再从个人的经验中探讨一些普遍的、有价值的东西。而这些东西,都可以纳入到他更大的一个精神体系中。
我总有一种感觉,路云像一个赤子,有很大的梦想,在琐碎的生活背后,对精神和理想是有很大期许的。这个期许是什么,我不能说我读懂了。只觉得很宏大,但是路云是从非常细小的事物出发,构建了这样一个宏大的理想世界的。这是他的独特之处。
那么路云是怎么写的呢?我认为路云的在写作时是有某些自觉或不自觉的执念的。
首先是意象的切换和组合上。我发现,路云可以从一个意象迅速切换到另一个几乎不相关意象,也可以对着一个指定的事物展开想象,从而形成一个内容或多或少的场景、一个事件,从而诱发一股精神和思绪的潮涌。《空盒子》里将一个烟盒里最后一根烟,一分为二,与你我一起陷入孤独。《转圈》从一个早起后简单的眼球的习惯动作展开。而像《遥控器》中,“一只丹顶鹤走进杂货铺”、“遥控器与正步走没关系”,《梁子湖欢迎你》中“玻璃杯理解不了圆木风格”,像这样的表述还非常多。大多时候,这样的表述可以造成奇异的效果,在制造阅读难度或者说陌生化的同时,也带来了文本更深层次的意味;但在少数时候,可能就有过于跳跃、在各种层面上都难以说通的障碍感了。前面王志军说:明晰而不是朦胧,是诗歌最核心的品质。我非常认同。所以我偏爱不需要绞尽脑汁试图强行关联诗里每一种意象的、简单些的句子。这也是我自己写作中非常希望改进的一个地方。
再一个就是是数字的隐喻,路云的诗里有如此众多的“一”,如果给《光虫》和《凉风系》作一个统计,“一”出现的频率该是极高的:唯一、一只、一次、一个、一位、一颗、一场,一滴水……几乎遍布每一首诗甚至每一节;还有“三”,这个之前也有人提到了,三姐妹、三只脚、三个不同的人、三根肋骨……;除此之外,路云似乎特别偏爱用数字限定一些名词,如四次表白,十八首颂歌等等。这些数字营造了一种神秘的、矩阵一般的、充满理性的氛围,也是其诗精致、精细化的一个直接体现。
不可否认的是,路云的诗有自己的气质。我还在努力靠近和理解这种独特气质的生成和升华路径。说得不透,很散,希望还能有机会和老师们继续探讨。
刘旭阳(诗人)
比较遗憾,没能去现场感受大家交流的畅快和向诸位老师和诗友请教关于诗的问题;比较遗憾,没有能当面与路云兄交谈他的诗和感受他作为诗人的状态。看群里大家发的照片已经能感受到一种诗歌带来的诗人之间的真实而又重要的友谊。诗歌带来的友谊让我们彼此坦露胸怀,敞开各自的梦境,交流和碰撞。这得益于诗自身对写作者的一种心灵反馈或补养,它让我们寻找彼此有了线索,有了依据。
在收到路云兄的两本诗集之前,我对他一无所知,这并不夸张。但我乐意将这种由陌生到不断通过诗而确立的友谊在记忆中进行保留、回味。诗,让诗人之间的距离缩短,由遥远和虚幻,变得真实而可感。既然要谈谈路云的诗,那么我就先从一首他写给诗人的诗谈起。
我比较关注路云诗歌中词与词之间频繁的转换和跳跃的问题。比如这首写给诗人李浩的诗,《对称》:“披衣下床,点亮一颗烟,/它们过于昂贵,远离你的公寓至少/一千公里,这个简易盒子/把正在腾起的蓝色烟雾,/收进自动张开的肺叶。/兄弟,我们呼吸到同样细小的颗粒,/对称于一线锯末:每个日子都是刨好的木板。”这是诗的最后几句,我把里面几个词的对称关系挑拣出来:一颗烟——蓝色烟雾——张开的肺叶(吸烟的人);衣、床——公寓——简易盒子(或烟盒);颗粒——锯末;日子——木板。此外,“昂贵”与“细小”之间也是一种对称,“远离”也是一种对称,是路云与李浩之间的地理意义上的远离。简化后,这样不难理解,诗句“每个日子都是刨好的木板”的来源。可以说我们生活中大部分的日子是细小的(颗粒),平凡的(简易盒子),日子需有我们建构(腾起蓝色烟雾、刨好),不断的打磨抛光,而刨好的木板也只是我们生活中基本的元素,我们还需要拿这些木板来进行创造和变换不同的样式、工具或事物。但这首诗最后只写到了“木板”,给整首诗留存了一些“余音”,也让这句诗(或整首诗)最后具有了一个敞开的空间,具有了读者进行加工、建筑的可能,也就是这个“木板”最后可以是一块废料,也可能是一件昂贵的实木家具中的一个构件。
路云诗歌中类似于这样词与词之间频繁的转换和跳跃不在少数,也可以说这样的技巧是大部分诗人的一种诗歌发生学,这样处理会带来诗的一些惊异和奇妙的部分,这也许就是诗让我们着迷的地方。因为诗人依靠词语而创造或还原了一种幻觉或生活。
通过这样对于词语的挑拣我试图去理解和感受路云的一些诗。他一些短诗的处理是非常完整、圆润的,比如《紫藤》《为什么》《我在半山腰停下来》《凉风》《东海》(《远眺》中的第一首)。这些诗很好的把生活经验进行了诗化,进行了诗的处理,有一种真实,又意犹未尽的美在其中,而且词语之间的结构更加紧密,形成了较为完整的统一。但当我试图去理解路云的长诗时,尤其是《凉风系》集子中的一些,我感到了一种词语带来的压力,或者说是诗人多声部的音质带来的压力。他的一些长诗,转换着多个细节,词语密集地铺面而来,行诗间也更多了一些私人化的情感在里面。这给我的障碍是,我时常很难捕捉到一些核心的内核,或者在密集的词语或声部中,我时常较难感受到一种更为直观和精确的力量。或者正如路云自己在诗中所言“众多的我涌现,如此模糊”(《倘使温柔的反光令你模糊》),“另一个我从我的影子中冲出来”)(《今天,我好新鲜》)。我想,在面对一些密集的思绪和词语时,诗人自身也受到了一种压迫,才使得他在诗中直接这样言说。这种障碍是否需要在经验中再进行沉淀?梳理?酿造?直到变得更加统一、明晰又不乏力量?这是我思考的问题。
此外,我比较关注路云诗歌中诗人音质和时代的杂音之间的关系。接着上面的说,在阅读《凉风系》中的一些诗时,我感到了一些压力和带来的障碍,这一部分可以归于诗人自我的处理方式不同而带来的不同的感受(里面会有处理的晦涩的部分)。另一部分我想这也归结于时代杂音在诗人诗歌中的映照。
以《我如此浑浊》这首诗为例,整体上来看,这似乎是在处理“故乡”、“亲人”与“我”之间的拉扯,甚至撕裂的关系,这里面有类似于哀歌的东西。但我觉得这首诗并不能作为通常意义上的处理故乡的诗,这首诗直接映照了时代杂音和诗人音质之间的某种关系。这首诗中的“我”是每个人的侧影,现代社会中,各种光怪陆离使我们越来越虚幻,丧失敏锐和同理心。一些简单、纯粹的快乐和美也变得模糊,我们的感官充斥了太多事物,各种设备或模式填补着我们的欲望和梦幻,人慢慢变成了一种附属,慢慢走出自己的肉体和本源,成为了一种更加复杂的、浑浊的个体。我们“被众多声音碾碎”,我们(诗人)的呼声变得“细微”,变成了“长长的浊音,我如此浑浊”,“肤浅的日子得到多数的拥护”,而我们要想辨认亲人,辨认真实的自我,找到原来的那种“血脉恒通”和那一声暗夜中“清气碧透”的“蛙声”,显得艰难而无所适从。
音质的浑浊是身体由内而外的,而诗人的热泪也“如此浑浊,浑浊,浑浊”,这是一种很痛彻的人生和时代体验。时代的杂音不仅在路云《我如此浑浊》一诗中有体现,其他诗中也多次提到了这种时代杂音,比如《偷看自己》中《道德》一诗的诗句:“真变成了假的途径,善变成了恶的先导”。《死亡是我唯一的顾客》中“死亡是我见过的唯一好人”。《体验》中“灵魂比肉体更容易发霉”。《光虫》中“我用记性和想象喂养他们,希望记下,/但更多是徒劳,我的国度百孔千疮”等。这种时代与诗之间、与人之间的拉扯关系,我觉得是一个诗人应该有的体验和在诗中应有的体现,我觉得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
当然,诗歌的杂音和时代的杂音一样,都是我们应该说出和清理的对象,我们需要“在一阵凉风中,认出它们”(《意外》),世界也许会为此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可感,更加“如光永在”。当然,我们需要锤炼更高的诗艺来向世界发出声音,带来回声,我想这也是我们需要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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