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江湖

一千四百年的时距，
月光以前倾的姿势，
沉入松影汹涌的酒底，
如古黄昏巨口的杯，溢洒
不是如瀑，醇香，甘冽的酒，
是隐匿于暮霭中的虫啼，厉声喧嚣，
是粗指捏痛茎须而分娩的诗。

我拉开敛满诗锦的抽屉，
开始翻阅暮色如酒的踪影，
开始阅读一截历史的眼睛。
以指为脚，丈量诗句比历史高出几许，
以脐为眼，目睹于酒中洗澡的诗，赤裸上岸，
我刚从土壤中拔出的手掌，捧举起了它，
像举起一个伟大且豪迈的时代，
我要想看清它真实的内里，必须
登高望远，并以一张弓的尖利形象
射入它坚硬如钢铁的皮肉里，
置身其中，才可明察，诗：
明亮恢宏的色调，
豪迈奔放的侠气，
瑰奇氤氲的想象，
这是鲜血酿造的诗，这是存活于心脏的诗，
这是冲刷大唐的城墙又拐弯奔入东海的诗
诗呐，携带着整个诗意醉倒的江湖，走上大街小巷
如一根剧烈，持续，燃烧的火炬，
于我逼仄的胸腔中，聚集，升腾，炸裂....

此时
酒杯盛装着同父异母的时空，
我于父亲的眼中辨清一个苍而不老的轮廓，
诗中仙豪—李白，
他于千年烟尘织缠中，
披一笠尘埃的向我踽踽行来，
一手拄着唐诗的银杖，一手持注满酒杯的墨，
与我并肩而立，仰望大唐而来的冷月，
清风自疼痛的指隙滑落，摔打含苞待放的莲，
如此桀骜不驯，如此狂傲不羁，如此身洁自怜，
可
我分明感受
到他浩然正气背后的怅惘，和落寞，
这是为何啊？这是为何啊？
李白呵，你
非凡的抱负，奔放的激情，豪侠的气概，
为何无影无踪？为何毫无踪迹？
临对如此皎洁的明月，如此香醇的佳酿，
你为何一言不发？诗章一字不吐？
你批判丑恶的犀利，
哪里去了？
你蔑视权贵，追求自由和理想的积极精神，
哪里去了？
你洒脱不羁的气质，
哪里去了？
你傲世独立的人格，和那万丈诗情，
哪里去了？
难道你与我一样
不慕荣华名利归隐于荒山野壑？
或对苍白的人世，炎凉的世道，
而无可奈何，而孑然一身，苟活？
李白呵
千百年前，你以诗为舟，披荆斩浪，
千百年后，你缄口不语，断指绝诗，
我呵
千百年前，是掩埋于土壤的种子，
千百年后，是棵捅漏碧宇的青松，
李白呵
你亲验着，我燃烧的青绿，
我汹涌的河海，我喷薄的岩浆，
我呵
仰止着你的伟岸，眼眸的深度，
及你吞吐的江河，日月，
但我跟你一样，是世人遗忘的存在，
是粗鲁的风卷入深渊的飞鹰，
是弃之于荒郊野岭的枯骨，
是漂泊于整个宇宙的孤魂野鬼，
可
你的存在以石头的姿态立于历史的各个出口，
而
我的心仍旧囚禁于那苦难浇铸的铁笼，
我的手脚紧锁于存生的迷惘和惆怅，
虽是如此，可
我脚下的土地还能赠予妻子和子女，
我头顶的星空还能给予灯神的指引，
我饱满的肉体还能捂热冰冷的石砾，
我还可以再活个数十年，绝没问题
但
你只是诗句中幻化出的虚影
你只是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星，
你只是时间捏得最终输给历史的泥人。
李白啊
你的真实存在于千百年前的时空，
我的真实存在于千百年后的时空，
你，我虽均为诗人，
但你的路朝北，我的路向南，
永不擦肩相识，永不谈诗论经，
所以
你狂醉千百年前的酒，
倾吐千百年前的诗吧，
继续做大唐的李白，黎民的李白，
历史的李白，诗歌的李白，自己的李白，
而我
唯借你旧杯灌满新酒，狂吐三千丈诗意，
之后仍继续背负着江湖的重壳，
行完宇宙洪荒中最后半截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