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细微的生活诗写诗歌的内涵
                                                                                      ——达达诗歌浅析
                                                                                                  文/张弓
      偶尔从微信公众号或网刊读到达达的诗歌，印象不深。这次在<<末诗库>>看了这组＜＜和一位老屠夫同桌喝酒＞＞可谓耳目一新。这是达达为<<末诗库>>提供的一组自选诗。既然是自己选稿，录入诗库，应当是达达从自己的诗歌作品中的精选。也就是说，要了解诗人的创作，可以从这组诗歌作品中找到足迹。我认真阅读一遍组诗，从达达的诗歌中，走近了生活，走近了那些离我们很近的人和事，走进了一个诗人从细微的生活中诗写诗歌的内涵。
     诗人不能脱离生活去写诗。诗人必须具备独特匠心，才能从朴实的生活中提炼诗歌素材，通过诗人的情感与认知，用诗歌的语言，呈现生活。达达对生活的观察是深刻的，对人性的思考是智慧的，对诗歌的诗写是到位的。我们且通过达达的诗歌来讨论这些课题。
       达达<<邱卫东>>这首诗，叙述的就是一个人，一个叫“邱卫东”的人。我们不去了解生活中是否有一个人叫邱卫东，我们去关注达达诗歌里的邱卫东，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他是一个智障下岗工人，多年不见，身后跟着一个女人。正是这个智障的下岗工人，却能够从生活中走出智障，而且还有一个女人跟随着。诗人捕捉了这个人物命运的改变，表达了生活最真实的一面。诗人不禁自问：
我们在岁月里狭路相逢
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他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当我们驻步寒暄彼此招呼
我发现当年的智障者不再智障了
 
      诗人的最后一句：我发现当年的智障者不再智障了。把邱卫东这个人的命运转变表现出来。是什么使然？让一个智障者不再智障？是风雨磨炼？是爱的呼唤？其实，他是怎么转变的，已经显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诗人可以从诗歌中去挖掘这种升华诗歌的灵感，让诗歌成为更有灵性的文本，让读者从中有所感动。
     达达诗写的入角点，总是与生活融合在一起，从诗歌的角度，呈现生活。<<哑巴>>是一首耐人寻味的诗歌。哑巴——理发师，生活中很常见的人物或职业，这个哑巴理发师经历了一个怎么样的人生？哑巴从一个意气风发的理发师，到一个落魄的哑巴，他的手艺被时代淘汰了，他的人生被生活改写了。作为哑巴，他经历了一切。就因为他是哑巴，他无法言说生活对于他的这种改变。但是，诗人从他头上的白发上发现：
 
哑巴老了
那个堵在时间喉咙头的哑巴老了
我和他都没有发出恰当的声音
    此时，哑巴无言，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可能发出声音。诗人无言，是因为人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诗人只有保持沉默。诗人在沉默中找到了对于哑巴命运的诗写。
    当下，诗歌创作可谓“百花齐放”，在泥沙倶下的诗歌荒原，能够欣赏到什么样的真诗？好诗？花前月下的无病呻吟？深奥意象的叠加拼凑？自我陶醉的意气风发？……那些诗歌离生活与艺术太远了，以至于无法进入人们的视野，没有获得人们的认可。诗歌创作是一个诗人的心灵与艺术的升华，脱离生活，不能与读者产生共鸣，怎么传承和发展？作为一个喜欢诗歌是读者，渴望能够读到更多象达达诗人创作的、具有生活气息、能触及灵魂的诗歌作品。
     达达在<<说出>>一诗中，他说出了什么？镰刀与稻穗？青菜与锄头？早晨与夜晚？……诗人用诗歌的眼睛，把所见所闻表达在诗写的意象中，隐藏在意象之中的艺术内涵，是一种逻辑的推理与哲学的思想。是的，生活也罢，人生也罢，理想也罢，梦想也罢……只要你是一个善于发现的诗人，就可以做到：
说出你所看见听见及梦见的一切
不比说出你从未看见听见和梦见的一切更容易
      这正是诗人达达富于哲理的诗写，把诗人心灵的思索，艺术地呈现在诗歌作品中。这种诗写在<<木匠>>、<<一盏煤油灯>>、<<老屠夫>>等作品，处处可见诗人的思想光斑，从达达的诗歌创作中，可以读到诗人与生活融合的足迹，并且使诗歌贴近生活。欣赏达达的诗歌，是一种行走在诗歌园地的艺术享受，愿与诗友分享，特将这种感觉写下来，与诗友们共勉。

 达达 诗选：和一位老屠夫同桌喝酒


     　邱卫东

邱卫东摇摇摆摆从新安大街上
走过来时
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
或许是他妻子
或许是别人
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邱卫东身边跟着一个丰饶的女人！
当年我们在同一个厂
当年邱卫东在我们眼里是智障者
当年我们瞧不起他
当然，当年我们也一起下岗另谋职业
好多年没见
邱卫东走路依然摇摇晃晃
不同的是边上居然跟着个女人
而我仍然孤单
我们在岁月里狭路相逢
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他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当我们驻步寒暄彼此招呼
我发现当年的智障者不再智障了
当年的优越者不再优越了
时间填平了他们之间的沟壑
生活抹去了他们之间的差别
我们分手，继续各自赶路
邱卫东摇摇摆摆走进人群
身边跟着的女人也一同湮没在人海


2017-02-06




     　说出


说出一把镰刀
和镰刀上结痂的锈斑
不比说出一把穗稻
和穗稻里夹杂的稗子容易


说出一棵青菜
和青菜上附带的虫洞
不比说出一柄锄头
和锄头上崩裂的豁口容易


说出一个早晨
和早晨仍在延续的梦寐
不比说出一个夜晚
和夜晚容纳的菊花、流浪狗和醉汉容易


说出一艘轮船
和轮船装运沙石时的吃水声
不比说出一条江或一片湖
和江湖承载的船帆、波涛和风雨更容易


说出你所看见听见及梦见的一切
不比说出你从未看见听见和梦见的一切更容易


2016-11-18




     　那条小巷


小巷很长
暗暗的，潮湿的
有几条狗追人，彻夜吠叫


隐隐有啼哭
几声长，几声短
嗡嗡回荡在幽长的小巷里
像找不到出口的风


此刻，回想起童年经过的那个小巷
仿佛一条绳索捆绑着我心灵
我知道，我的自由曾多么有限


2017-03-08




     　一盏煤油灯


乡村停电，母亲点上
准备好的煤油灯
一家人，围着
一柱跳动的火苗
在昏暗的灯光里，度过
昏暗的岁月


许多年过去
我已迁居城里
每日为生计奔忙
常常累得精疲力竭
某夜忽逢停电
屋子里一片漆黑
打开应急灯
灯光惨白逼眼，有种不真实感


忽忆起早年母亲端上的那盏煤油灯
昏暗如豆的光线
仿佛一个梦
散发着人世间最温馨的气息
而当时，对此我们竟无觉察
听任时光如一阵风呼啸着过去


2017-03-20




     　哑巴


傍晚，在快餐店
见到他时
哑巴的头发已白
像秋天芒花一样的白


我认识他：
哑巴仍然是哑巴
理发师仍然是理发师
他冲我微笑
点头，笑容里的尘埃很厚


曾经有那么几年
我常去他店里理发
他拿着电剪刀
在我的板寸头上作道场
那时的哑巴意气风发
那时的生意风生水起


后来，生意渐渐淡下去
许久我都没有再见过他
仿佛大家都在岁月里睡去了一样
仿佛生活之水冰一样凝固
我们互不流动


直到重逢，邂逅
哑巴老了
那个堵在时间喉咙头的哑巴老了
我和他都没有发出恰当的声音


2017-04-22




     　木匠


树是圆的
经过木匠的手斫成方
木匠是方的
经过身体里的手搓揉打磨成圆


一棵圆的树在木匠手里是一块好材料
斧劈、钵走、刨光、手锯、契合
变成桌椅、橱柜、门窗
一个方木匠在岁月手里是一块好材料
饿其体肤、苦其心志，打架、斗殴、拜师、学艺、独闯江湖
最后磨练成一个手艺平平但会耍奸、滑头的木匠


想起多年前我有一方好木材，请过一位方姓木匠
给我一套80平米的新房整整磨了105天洋工
当他把一门谋生的手艺变成冗长的时光
我则在苦不堪言的民间术数煎熬中识破人间的真相


2016-10-03




     　老屠夫


和一位老屠夫同桌喝酒
他端起酒杯
我们轻轻碰了一下杯子


这么多年，老屠夫手执杀猪刀
无数次捅进一头
嗷嗷惨叫的猪的咽喉


毙猪无数的屠夫
从不忏悔
甚至得意于自个有如此精湛的手艺
他吹嘘自己
开宰之前就能准确估算出
一头待宰的猪可能流多少血
血盆里该放多少凝血的盐
“这是衡量一个屠夫手艺好坏的关键指标”


说着说着
酒桌上的杀猪匠又越来越伤感
杀了一辈子猪
卖了一辈子肉
现在他已老得快要杀不动一头猪了
甚至猪见到他也不怎么害怕了


他遗憾一身好手艺
从此再无传人
而我在想
一个诗人拥有一身的绝世才华
也会突然在某一天消失贻尽


2017－05－07





     　死亡花名册


清明前夕
我们去墓地造访一位
失散多年的故人
由于阔别已久
我们忘了他安居在几区几排几号
天堂这边没有门铃
叫不应他
墓地那么大，又空阔肃静
我们不能像他生前那样在他门前大喊大叫
只得求助于墓地管理负责人
——他很热心（当然也因为我们一行中有他的熟人）
拿出几本陈旧的死亡登记花名册
让我们查找
死亡岁月的踪迹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
死亡花名册，它离我们那么近，近在咫尺
我翻开一页页被虫蛀过、有着点点黄斑的登记簿
一行行陌生的名字跃然眼前
这些生前也曾一样栩栩如生的活人
如今只以一个名字的形式出现在花名册上
多么黑暗和虚无
我仿佛提前洞察了人死后最后的归宿
平生使用过的名字到终了就盘踞在一本发黄的死亡花名册里
偶尔，会有一双陌生的目光打量到它们
就像我们眼下正在做的一样
从中我们找到了要找的故人
他呆在一区四排第38号墓穴
墓碑上刻有一行他的临终遗言：
想写一首诗！
经过这么多年，这首诗想必他已在天堂写成
但活着的我们却只能读到一本死亡花名册
而这肯定不是他在那边写成的诗歌原作


2017-03-30




     　借火


那时物资奇缺
那时人的欲望小于供给
那时人与人还保持着朴素的关系
烟鬼们常常互相借火
不管认不认得彼此都可以开口
不像借钱那么难以启齿
也不像借米那样令人羞愧
借火可以光明正大
即使他居心叵测
借火可以理直气壮
即使他做贼心虚
借火者总是向另一个若有所思的吸烟者说：
“劳驾，借个火”
甚至没有一个称谓
对方就很大方地递过烟火
仿佛一对同胞兄弟
让一颗烟头去和另一颗烟头交头接耳
直到黑暗中火光一闪
一段岁月悄然落幕
那借火的人如同野兔掩入草丛
另外的暗影山重水复
两颗烟头相撞
碰出的炫丽火花
正借助于某个瞬间
抵达短暂的永恒或者
漫长的虚无


2016-11-30




     　沉默


我们不停地说话
我们不停地表达
你也是这样
仿佛不这样就不能证明我们还活着
仿佛不这样就不能说明我们还爱着
可是，终究会停顿下来
终究会有一个片刻或长久沉默的时辰
眼望别处，耳膜如鼓
回荡着时间深处的喧嚣与雾霾
而沉默也并非是无声的
有时，沉默发出的声音甚至更巨大更响亮
正是在沉默中，我听到你的内心
像一只上紧发条的时钟
嘀嗒嘀嗒，周而复始
彼此的孤独那么显而易见
——岁月从未因此而宽恕我们


2017-05-04

　达达，本名詹黎平，男。现居浙江淳安。浙江省作协会员，淳安县作协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已出版诗集《箱子里点灯》、《生活史》、《混世记》、《生活史补遗》、《月夜的模拟》等5部。鲁迅文学院2014年首届浙江作家班学员。曾获2015年度中国大别山十佳诗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