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葱兰

作者: 2017年04月29日20:18 浏览:1178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今日秋分,又见葱兰。
    师大傍晚的霞光里,迎风骑车最是惬意。图文馆行道边银杏树退去了盛夏的翠绿,树底下戴着花格子袖套的老婆婆拣拾银杏的果子。一路近红楼去,树木渐密渐高大,绿意便渐新渐深浓,我不急不缓地踩着踏板,仿佛将干燥的秋天一点点抛到了身后。高高的一列的绿柏下边,探出一朵浅红的葱兰,如见他乡故人。
    我想起丹中的葱兰。丹中的葱兰是雪白的,一大片一大片,叫人想起丹中冬日覆在深绿的小叶黄杨上晶莹的深雪。我进高中的第一年,老师给我们推荐了高两级的学姐写的《生如葱兰》,她写这种扎根在低矮花坛中的白色小花,纤小而坚强,美丽而坦白,无闻而博大。“她站在那儿,白得那么肆无忌惮,旁若无人。”不管是站在多么低的地方,葱兰从来都不曾低下过它美丽高傲的脖颈。
    于是每年秋季校园里桂花暗香浮动,新一届的学生来了,见到的便是这满花坛葳蕤的葱兰,这时候,老师都要给学生们讲《生如葱兰》这篇文章。
    也是打小生长在乡下的缘故,我认识花草植被总要比旁的孩子要早一些。我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了这葱兰。古人在堂前栽萱草,将这萱草当做是母亲。而我家小院前种的是几棵不成形的葱兰。葱兰的名字是母亲告诉我的。“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栽在校园里,期盼花开早。”《兰花草》是父母很喜欢的一首歌,母亲的名字里恰巧有个“兰”字。其实我家种的最多的还是大头葱,一到春天,葱杆上便生出一串串黑色的蚜虫。我那时以为蚜虫和蚂蚁差不多,便以为葱是一种很甜的东西。
    众人皆以兰花为雅,花形奇异的兰花更是被视为珍品。可我倒不觉得它有多少雅。空谷幽兰不过是个传说。比起兰花,我更喜欢甜香的大头葱。那时我最得意的一个差事就是帮母亲摘葱叶子:炒豆腐,煮馄饨,包饺子,都要用上葱。用葱往往是很急的。傍晚的厨房里香气四溢,我母亲喊:“帮妈妈摘几根葱”,我连忙回“摘多少?”母亲说“大碗的蒸蛋”我就知道该折那种带黄的嫩葱;若母亲回我“一小盘烤豆腐”我就给她摘深绿的大葱管子,那才显得香;若是下饺子,那就从头到尾摘一大把整葱,整碗汤都都甜甜的。就算是在描字,我也会很开心地跑到阳台上给她摘。葱兰看叶子与葱是有几分相像的,只是没有蚂蚁,应当是不如葱甜的缘故。而且葱兰不禁晒,那深翠的叶尖往往是焦枯了的。因而在我心里,葱兰是连葱都不如的。
    葱兰唯一有存在感的时刻,就是它开花的时候。它的花瓣片片如冰,温润而不凌厉,虽无莲花宽大的贵气,但似乎更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葱兰一年只开一次花,我家三株葱兰,一年只开三朵。我家的葱兰是白色的,那颜色倒不叫人想起深雪,更像是夹在春卷皮里脆脆的葱白段,又或者母亲挂在我颈上的一枚洁白的玉环。那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我摘过许多花,只是不曾摘过葱兰。连嗅都不曾嗅过。虽然它的芯子是咸鸭蛋的金黄色,可是我总觉得那一定不会是鸭蛋黄的香味。总之葱兰,太不能叫人亲近了。
    那时父亲常出差,回家很晚。母亲骑一辆粉红的自行车,接小小的我回到我们小小的家,高压锅一锅饭,热乎乎一锅端出来,偶尔到了这周末,才会拿搪瓷碗蒸淡黄的水蛋。母亲在深绿色的大理石台面边上“啪”地一敲,磕破了蛋。蛋就滋溜一下落到搪瓷碗里。母亲撒上盐、白糖、还有自家做的酒,我早就抓着一双筷子,等着打蛋。打蛋是项技术活。现在我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厨房的,大概就是自己真正学会打蛋的那一刻。故而我一直以为,真正的家是有打蛋的声音的:那黏糊糊却令人期待的响脆。
     我们家的餐桌,一年四季都是离不了葱的。春秋是一盘油炒青菜,到了夏天则是一盘蒜炒空心菜。冬天的时候,热油里煎一爿豆腐,高压锅里蒸几个巴掌大的山芋。豆腐香香地出来,沾了黑色的酱油;山芋剥了皮,压在一只大碗里,拌上现炒的咸菜,按成泥。再撒上切得细细的葱,十分下饭。
     母亲从菜市场买来一团团的干海带,泡在大红的塑料水盆里发着,母亲搬出一块青色的磨石,拉一把小红椅子,背朝太阳磨大菜刀。我在茶几旁游戏的小红椅子被搬走了,我便也没了游戏的兴味,乖乖地找出课本,在电脑桌前描今天的字。我是很喜欢描字的,母亲洗菜、洗衣服沙沙的水声,阳台外边梧桐树破开紫色的硕大花朵,一棵高大的树结出沉甸甸的金勾藜,所有一切的声音伴着我写字的笔画。我用五角一枝的中华牌2b铅笔,用的是最软的美术橡皮。母亲的手是极巧的。我秋冬的毛衣、小褂每件都是母亲亲手织就,冬天的时候母亲给我织就一顶金黄的毛钱帽,称两斤羊毛线,给我织一条深黑的软和围巾。那时的我,有着独一无二的花布裙子,每一件灯芯绒的小袄上都有母亲自己绣的珠花。
    时光再倒退20年,母亲真真算是大小姐出身。我的外公是一位木匠,在当地能力出众,也算得是进步青年,我的外婆生着一双深邃的大眼,身材娇小,体态丰满,能识得几个字,在当时还算是有文化的,他同我的外婆生养了三个儿女,母亲是他们的大女儿,留在他们身边的时间却最短。母亲7岁时被送去给外公的姨妈翠照当女儿养老。翠照阿婆在村里的干路开着一家供销社,是不能生育离了婚的,自然对母亲极是宠爱。在那个计划生育尚未普及的年代,哪个家庭的母亲不是7、8个孩子,一件衣服大的穿完给小的穿,因而母亲幼时的吃穿用度是是旁的孩子不能比的。我初中的一位老师和母亲是初中同班同学,说起我的母亲,就是一个字,美。
    母亲是幸运的,她嫁了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她又是不幸的,这个读书人有大志,是要造福一方的人。母亲的淳朴,在社交上很快显现为木讷,母亲的灵巧,在社交上很快显现为老土。母亲只是微微笑着,如同葱兰般,没有香气,没有惊艳的美貌,只用她的坚忍与淡然陪伴在父亲身侧,二十多年逆流而上,风雨同舟。
    只是见过葱兰的人,但凡有灵,都会为她的姿态所打动。明明生在低处,却有着不输梅雪的骨气与清洁。葱兰的高傲不在枯劲的枝干,也不在傲视冰雪的花,甚至它也没有馥郁的香气,连淡雅的香都没有。但它与生俱来的睥睨姿态,仿佛谁的灵魂,立于天地之间。
    我到了丹中才发现,葱兰的花海,可以这么美。初秋葱兰开放时,朵朵小花,棵棵挺立,花瓣和花蕊像剑又像光,满天满地皆清明。好友说,葱兰是大学和高中唯一相像的地方。于是见到葱兰,我都不禁要微微一笑,仿佛又回到了那翩跹了又翩跹的年少时光。那柔嫩,脆弱,却如冰雪一般倔强不屈的年少。那是葱兰的勇气,一如当初。
    于是十几年过去了,从我认识她到现在,不论是白如月光还是红若美人胭脂,葱兰的姿态依旧没有变。她的任何一种情绪之中,都是脚踩着大地,脸庞始终向着天空。 
    我在狮城漫天的晚霞里,尚暖的秋风中,支一只脚停住车子,看着红楼阶前水泥花坛里这朵粉色的七瓣葱兰,热泪盈眶。
    我的秋天,就此分明了。





野草文学奖  浙江  浙江师范大学 陈斯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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