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下雨一般热烈又清凉的事，我又开始注意到了。

我住的城市叫做雨城，雨的气息黏在人的鞋底，随之被带去任何角落。我记得雨的味道，下雨的日子，这味道缠在空气中，席卷整个小城。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雨水击打水泥地，溅起时大时小的水花，有时候会觉得很好看，会自顾自地笑起来。二十岁的我，似乎已经对雨的频繁来访漠不关心，可二十岁的我，却又好像期待一场暴烈的大雨，我的好多奢望，它们要在雨里跳起舞来，接受一场雨的洗礼，它们要干干净净清清凉凉地像天空一样敞开自己。

四月的小雨淅淅沥沥，朝着谷雨时节不间断地下，下上一整晚，泥土地软了，草坪湿了，一条条细小的水流才出现。几朵黑乎乎的云就停在小城上空，一点儿都不动，有人抱怨说这云死皮赖脸地扎了深深的根，在小城的土地里，千万双眼睛都赶不走它。我打一把伞从学校走回家中，打得很低，几乎遮住了脸，眼睛只可以看见一米内的路面。我走得全身上下都热起来，手心冒汗，脸颊灼热。我还是快步走着，雨悄无声息地变了道，抓住雨伞的弱点，斜着飘进来，落在左手食指的第二指节上，落叶掉落在平静湖面，一阵心悸，我猛地缩回左手，藏在上衣兜里，明明是清凉的雨水，身上却更燥热，像是灼伤的后遗症。

小城下雨的日子太多了，我已经习惯性地躲着雨。躲进屋子里，没开灯的房间很暗，我闻见雨的气味从自己身上蔓延出去，浮在整间屋子里，我闭上眼睛，房顶传来落雨的啪啪声，我捂住耳朵，鼻腔却能分辨哪里雨水重哪里浅，我屏住呼吸，紧绷着身体。我很少这么焦急，每次下雨之前，都会有一时间的心悸和不安，随着雨季的减缓，才被深压在心里不再出现。我开始大口喘气，雨声逐渐变弱，我脱掉衣服，躲进被窝里，拿被子紧紧裹着自己。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像我一样，身体发着烫却躲避这冰凉的一切，这算不算是绑架和强迫，仿佛那藏起来的东西在一次次撞击墙壁，要虎口脱险。

雨还在落，落在老树干表面，落在沟壑里，落在我家屋顶上，落在窗户上，积成一股水流，洗涤窗户上的污秽。小时候我不止一次站在雨里，那时我还没学会躲雨，也很喜欢雨，抬起头的时候，看见雨像一束束流星就那么笔直地掉落在我眼里，抓住世界的美好也算那么一回事了。我把我小小的奢望敞开，有意让雨看见，我大概知道，雨会去到全世界。

可等我再长大一点，雨便浇灭了我的奢望。我站在雨里，感到透心的冰凉，于是我与那场雨渐离渐远，我回家躲了起来。我把鞋子丢在那场雨里了，它无法黏着雨水的气息去到任何角落，真是遗憾。

这场洗礼之后，我懂得了躲雨，懂得了藏匿温暖，我害怕在雨里，它们就那么赤裸裸地敞开，却被无情地浇灭。我害怕了很久，这害怕一度占领了我的生活，我变得敏感过激，软弱胆小，我平静的生活，没有大悲大喜，没见过大嗔大痴，生活唯一的起伏就是小城的雨，晴天风平浪静，雨天坐立不安。

再多的，就没有了，没有什么让我激动，使我快乐。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件，在我丢失的鞋上，有着我无比骄傲的奢望和一场洗礼的大雨。

直到我二十岁的时候，来了一场雨，让我躲藏在很深很隐秘的内心角落里的热烈，焦躁起来。我发现自己开始妥协，没有什么办法，我的生命进入了一个热烈又清凉的时段，那里一整年都是雨季。我的年少、好奇、试探、放肆，我的好多奢望，攀爬着生命的纹路，绽放出来，散发热度，温暖一块一块骨头，一片片肌肤，像手握着手，明明没有温度差，却明显感受到对方的温暖，这种温暖覆盖了以往的冰凉，以难以描述的趋势，疯狂地爱上了热烈又冰凉的雨。

奢望就像好天气里的风筝，由手心缓缓上升，在碧净的苍穹下急切地敞开，要飞到它理想的高度，那个高度，刚好被全世界看见。我们要跳起舞，开心地活着，每个人在有奢望的年纪，都是年轻着的。雨淋在身上，就是一场洗礼，我们不得不接受生命的洗礼，它带给我们什么，都是馈赠。因为有限的生命本身，就是弥足珍贵的。

我走在雨里，淋漓着以往的岁月。在我二十岁的某个时刻，我走在雨里，看见我的奢望在我的明天里朝我挥手，我希望它像雨城头顶的云朵，在我生命里扎着根，怎么赶也不走。


野草文学奖
省份：四川
学校：四川农业大学
姓名：何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