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
落日溶入麦田
化开来一条金黄的大河
祖父这一尾鱼从岸北
翻着瘦峋的背鳍游来
偶尔探出头来
甩出金光麟麟的喘息
早间时候
还能望着祖母在对岸游着
而今却也已游不出屋子

在麦地的秋收时候
整个村子
都藏身在这金黄的麦河里
乡人们甩甩尾鳍
碰碰头
便识得两家挨着几里水花

麦穗推搡着麦穗
麦地咬着麦地
大河宽阔无垠
祖辈们游了一生
也未游出自家的那一亩三分地上的
麦河

晚间
麦穗喝饱了落日
胀鼓鼓的身子扭动着麦河的流向
向西面 岸上的镰刀霍霍
向东面 污黑的泥藻袭来

更晚些时候
天猴从麦河里捞出月亮
麦穗色的月亮
洗去污泥藻 收起快镰刀
在月色下的麦河里
鱼群归去 鸟兽消匿
麦子比任何时候
都接近自己的灵魂

而秋收过后
流干了的麦河
麦茬已晃不动被镰刀啃食后的身子
鱼群曳着金黄的大河归家
白肚皮的晒谷场
无异于麦穗的秋后问斩

同时斩去的
还有祖父的年岁与
家乡那城市边缘的麦田

【我那双一九九六的眼睛】
我那双一九九六年的眼睛
没见过麦地吞食乡人
没见过老牛舔舐一架废犁
没见过村子圈养过一群麻雀

我那双一九九六年的眼睛
没见过犁头耕坏了祖父的背
蝗虫的嘴脸，叫嚣的稗草
吐着铁锈的镰刀
一个白发苍苍的稻草人

我那双一九九六年的眼睛
没见过老房子的峋峋肋骨
一棵被砍去左胳膊的枣树
一只失明的燕子
撞向空腹的墙肚子里

我那双一九九六年的眼睛
没见过骨瘦如柴的水井
吞下一个月亮和四只青蛙

我那双一九九六年的眼睛
睁开来
已是第二十一个年头的死去
和土地没过父辈的双膝
祖辈的腰身

【砍去第二十个春天】
夜里
第二十个春天
被砍去
从我活生生的躯壳里

我掘开
父辈
被砍去的四十多个春天
饥寒便分去四分之一
离开乡土耗了一半
哺育我又占去二分之一

而
一个祖父辈分的乡人
未砍完他的第五十九个春天
便耗干了血液
后辈们祭上他的
第六十个春天
用白色
白的花，白的酒，白的衣
白的人和一个白的孝心

我攥着时间 苍白的斧子
年复一年地砍去自己的春天
而父亲已渐渐提不起斧子
我叩问土地
如何分去一半的春天给父亲
回答我的
却是一个夏至

【告老还土】
一朵晚桃
告老还土
埋在众人的瞳孔里

一只羊
告老还土
葬在食客的胃里

一个村子
告老还土
呛死在城市流出的重金属里

祖辈的月亮在晨起
告老还土
孕育出晚间新的孩子
麦地上的父辈
告老还土
已无一块方正的灵柩之地

上帝眨眨眼
告老还土
分身成大雨的方式
浇壮了农人
和一头背犁的老牛

我扯着身子
向风告老
向雨告老
雷电劈开我
一半还土，一半还乡

野草文学奖、甘肃、兰州理工大学、刘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