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在山中:臧棣
与韩东、于坚相比,臧棣一度与西川一起被认为是学院诗人、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对此,于坚在答《界面》问时说:“盘峰会议是钻了空子,……知识分子和民间诗人都是民间的。”臧棣对此也有个回答:“我肯定不接受。……我个人认为,中国当代诗歌没有‘学院派’。新诗历史上,‘新月派’诗歌、‘西南联大诗歌’有某种‘学院派’的影子,但当代诗歌领域,几乎所有我知道的优秀诗人都和‘学院派’不沾边。但诗歌评论领域,我确实感到有一种学院派的东西正在形成,而且苗头很不好,喜欢用几个僵硬的理论指标去硬套诗人丰富的写作。”
与韩东的另一个身份小说家、于坚的另一个身份散文家不同,臧棣的另一个身份是批评家。他们三位都是多面手,韩东的小说、于坚的散文、臧棣的批评放在各自的领域,仍属于出类拔萃,只是他们诗人的光芒过于强烈耀眼。在诗歌的审美向度上,于坚坚持返回古典,追求一种月白天高、水落石出的原始与神圣;臧棣强调古典的现代性呈现,追求一种人在马上、海在山中的陡峭与绚丽,二人在诗歌审美向度上可以说是截然相反,但却殊途同归。韩东并非介于二人之间,而是与于坚更近些,但又与之分道扬镳,审美向度上追求一种春树落叶、水过圆石,对语言的存在之所苛求近似于残酷。在新诗百年诗歌语言的实践与探险中,第三代诗人中尽管有周伦佑、杨黎、王寅、余怒、张执浩、大解等开拓的小突起,但韩东、于坚、臧棣三人开劈的汉语空间最广阔且已形成汉语写作的巨大空间和无限可能。我们以臧棣写于2015年的一首诗为例。
秘密录音入门
喜鹊的求偶声尖锐得像
一把剔肉刀,刺穿了
时间的洞穴。我当然知道
我的录音方法还有需要
改进的地方,就好像这一刻——
六月的黄昏纯粹于
北方的假像。放眼望去,
唯有火烧云依旧忠于无限好。
高大的杨树安静得如同
时间的部件。你的身边,
假如有换洗的东西叫我是猫
紫丁香看上去便像刚支开的衣架。
“喜鹊的求偶声尖锐得像 / 一把剔肉刀,刺穿了 / 时间的洞穴。”在我看来,臧棣是中国最具语言实验性的诗人,而没有之一。从协会诗到丛书诗再到入门诗,臧棣的诗歌语言总是奇谲无比,想象无边。“柚子从南方来,皮厚得像军大衣”,“去诊所的路,堵得像缺氧的鱼”,这都是臧棣诗中的句子。每次都臧棣的诗,都是一种语言的历险。在这首《秘密录音入门》中,语言俨然成为诗人的一种感觉器官,超越了个人经验想象的边界。喜鹊尖锐的叫声,像一把剔肉刀!这种感官的通用,奇异而独特,却是个人经验的胜利。刺穿了时间的洞穴,“时间的洞穴”这样的句子,经常见到,但总是见到别人用得空洞,牵强。诗人用在此处,却恰如其分,很好地承接了前面的剔肉刀。
“我的录音方法还有需要 / 改进的地方,就好像这一刻—— / 六月的黄昏纯粹于 / 北方的假象。”在诗中,臧棣经常有意把名词或形容词动词化,实验一种汉语的多种可能,这在他的丛书诗、入门诗中经常见到。我曾批评过臧棣的诗太过于依赖副词的转承,但显然臧棣对这种转承引起的变化情有独衷。他说:“诗的精确,说白了,就是诗人对名词的近乎冷酷的热爱。对诗而言,名词就是诗的第一现场。”我把臧棣这种精确理解为想象力的精确。这也是为什么臧棣的诗歌总是读起来绚烂无比却又并不张牙舞爪的深刻原因。
“六月的黄昏纯粹于 / 北方的假象。放眼望去, / 唯有火烧云依旧忠于无限好。”对于古典的意象,臧棣强调一种现代性呈现,而不是简单地返回古典。“黄昏”,“无限好”,似曾相识,但在这里,变成了“假象”,“忠于”。在《北岛,不是我批评你》臧棣说:“从本质上,传统不是传统范畴里的问题,传统是一个现代范畴里的问题。……就实践性而言,现代也是传统的另一副面孔。”对古典意象的现代性解构,诗人张锋在《本草纲目》中已经达到极至。而臧棣,强调的是现代经验的融入。
“高大的杨树安静得如同 / 时间的部件。你的身边, / 假如有换洗的东西叫我是猫 / 紫丁香看上去便像刚支开的衣架。”高大的杨树安静得如同,时间的部件。这种个人经验的想象空间也太大了吧!时间通过杨树的安静成为可见之物,简直是达利附体!读起来不禁要啧啧称奇!“假如有换洗的东西叫我是猫 / 紫丁香看上去便像支开的衣架。”通过副词的转换,诗人让全诗从语言的探险回归恬静。整首诗,有汉语的平仄回缓,有个人经验的大众想象。诗歌不仅仅属于大众的粮食,更属于小众的审美。有人不喜欢臧棣的诗,显然是无法跟上诗人的想像力,以及审美能力的贫乏。
我在《新诗中的“丹顶黑颈派”和“魔幻野兽派”》中说:“与欧阳江河相同,臧棣也同属诗歌上的炫技派。仅从诗歌的技艺上考量,与欧阳江河一样,臧棣主张现代诗歌的写作难度与阅读难度,两人都擅于从词语的复杂性拉开诗写的难度与阅读的难度,两人的诗都非常有张力,都擅用意象、象征、隐喻等现代诗歌技巧。但如果从诗歌的美学向度上考量,就会发现,欧阳江河是用‘汉语的词’打开和展示诗与时代、诗与社会、诗与人的紧张关系,臧棣并不直打开和展示这些关系,而是用‘汉语的词’打开和展示诗与事物、诗与事件、诗与人的瞬间关系,更进一步地丰富了新诗如何表达生命感、时代感、历史感的方法。”
“臧棣是‘中国新诗界的塞尚’。塞尚擅于用事物的瞬间体积和瞬间色彩来还原日常事物的存在感与尊严感,在观察者与被观察对象之间建立一种平等的关系。臧棣采用了同样的方法。臧棣以‘汉语的词’为核心,衍生出众多的歧意与幻象,从中攫取瞬间的一点或几点,通过副词的转换,对词语的意象进行有效拉伸,从而产生一种阅读的审美快感。”对于瞬间的诗意,我非常喜欢的诗人张执浩有个论断,叫“目击成诗”。臧棣的诗,与韩东、于坚不同,很少以虚构起诗,而是由经验直接进入语言的迷宫。同样是冷峻,臧棣的诗,冷峻中有一种陡峭与绚烂,冷艳如韩东,冷傲如于坚,却充满了生活与生命的气息。
臧棣说:“诗歌最核心的言述行为是对存在的诗意发言。如何诗性地想象生命的可能性,如何诗意地存在,这才是诗歌的重点所在。……当代诗应该有能力包容复杂的现实经验,然后更执着地更积极地去呈现多姿多彩的原始场景。我几乎相信,每个人都是在这些原始场景中意识到自身的生命的意义的。”这首《秘密录音入门》简直就是诗歌语言在现实经验上的传奇。
作为公认的炫技派,臧棣有自己的解释:“在根本意义上,技巧意味着一整套新的语言规约,填补着现代诗歌的写作与古典的语言规约决裂所造成的真空。”以这首《雪白的插曲》为例:
雪白的插曲
积雪的小山谷冷却着
世界的冲动。远远看去,
几条小溪仿佛已冻僵在
白色的梦中;但走到近处,
你会看见潺潺的细流
如同一把缓缓转动的螺丝刀,
一直在那里默默松动着
自然的假象和我们的偏见。
稍一环顾,纯净的空气
就是最好的画框,尺寸齐全到
比透明还极端;最主要的,
它们能主动搜索到浮现在
你脑海里的任何感人的东西。
比如,山楂树上,蓝松鸦
在午餐前还带着野鸽子的面具,
此刻,它正忙着用它的影子
为你制作会飞的安眠药。
高大的雪松混杂在红松中间,
等候着你的到来。但是事后,
你知道,这样的到来其实
很可能是插曲中的插曲。
比如,开始时,雪是你的插曲。
但现在,你是雪的插曲。
且这新的对称还在不断刷新
生命的逻辑:比如雪是你的插曲
只是你是雪的插曲中的一部分。
而反过来,你是雪的插曲
不过是雪是你的插曲中的
一个更隐秘也更冲动的例子。
“几条小溪仿佛已冻僵在 / 白色的梦中;但走到近处, / 你会看见潺潺的细流 / 如同一把缓缓转动的螺丝刀,”类似惊艳的句子,在臧棣的诗中随处可见。苏轼在评价王维时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什么是古典的现代性呈现?在《北岛,不是我批评你》臧棣进一步解释说:“对中国的问题而言,我倾向于将传统看成是现代的一个内部现象。……新诗对传统的颠覆或反叛,我们现在习惯于把它们看成是两个事体之间进行的激烈的冲突,但从传统与实践的关联上讲,这种冲突其实也可以被描述成是同一个更大的诗歌范畴里的内部现象。”
“潺潺的细流 / 如同一把缓缓转动的螺丝刀”,在古典的山水画或说自然山水里,如何准确有效地呈现我们的现代性经验?在我看来,臧棣是继穆旦之后少有的具有自觉现代性意识的诗人。好了,关于传统的现代性呈现问题,实在得大书特书。限于篇幅,我借用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二○○八年度诗人奖授奖辞来简述臧棣的复杂性:“臧棣的诗歌,表达着他对世界、生命和语言隐忍的热爱。他的节制、犹疑,使他对事物作出精密测量的同时,也迷恋于词语的独特构造和诗艺的繁复表达。生活深度,物质表象,语言和语言、语言和感觉之间的细微差异,都是臧棣的诗歌主题,他的写作,既是一次内心的辩论,也是一种语言的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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