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天高:于坚
算下来,于坚与韩东算同门。但很快,与韩东一样,于坚很快就“仰天大笑出门去”,留下伪后现代可复制赝品伊沙一个人抱守门框进行诗歌病毒的自我复制。与韩东圣徒般的冷峻不同,于坚的冷峻,是一种月白天高的冷傲,时而嘈杂,时而孤寂。韩东不仅仅是那个写出《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的韩东,于坚也不仅仅是那个写出《零档案》《尚义街六号》的于坚。我们来看一首于坚写于2016年的诗:
某橡树
当我们上课时 它逃走了
那根细铁丝被长粗了的肩头挣断
掉下来 就像曼德拉获释时的手铐
从前园丁用它绑过块小牌子
标明这是一棵 橡树
仿佛这是它值得表扬的 罪状
读过一遍就忘了 那时候它真矮
小便浇到它 灰茸茸的小耳朵就晃个不停
越长越粗 一直在原地踏步
它的脚步从不偏移它的地牢
不背叛它的原罪 满足于走投无路
它不是积极分子 自己围困着自己
耽误自己 从不滋事生非 迎风招摇
跟着叽叽喳喳的乌鸦研究黑暗
饮水 收集落叶 它喜欢笨重的舞蹈
总是在接纳丑陋 愚钝 只导致失败的琐碎
它在学习着一种复杂的残疾 用它的天赐之材
危机四伏的金字塔 阻碍着美的视野
傲慢的阴影永远向着消极扩展
直到世界再也看不见它的肋骨 真理筑成
我们无从命名 只有将木字旁去掉
叫它大象 是的 它正在黄昏的高原上移动
风暴在它后面犹豫
《某橡树》虽然依然是一贯的于坚式诗风,但在诗歌语言的探险与精神审美上,比当初的成名作《尚义街六号》更加沉重有力也更加深遂了。如果你想到于坚接着写出了《鱼》《只有大海沧茫如幕》等诗,你就对他之后写出《某橡树》《舍利子》这样干净有力的诗歌毫不惊奇,哪怕是重写乌鸦题材,以前是《对一只乌鸦的命名》,现在是《一只乌鸦站在夜晚的高原上》。
与韩东、臧棣一样,于坚是那种一直孤身向上攀爬的人。你可能会反驳我说,哪个写诗的人没有一直孤身向上攀爬呢?车前子没有吗?杨黎没有吗?余怒没有吗?的确,要我列出喜欢的第三代诗人,随便一列名单就可以超过30个。好比我研究70后诗人,能列出值得研究的名单无法超过24个(见《我上了床,他们拿起了手枪——奠祭那些死或还在赴死的70后诗人们》)。为什么我就对朵渔、黄礼孩、余丛、沈浩波、江非、刘春、孙磊、蒋浩等8人情有独衷?这事关诗人的脚力与审美方向。在我的阅读视野中,对于新诗语言的实践与探险,韩东、于坚、臧棣三人在诗歌语言、诗歌审美上差异巨大甚至反向,脚力走到了汉语新诗写作的最前沿,在我心中早就“Pass北岛”了。只有脚力最深沉的诗人才能走得最前最远。
(橡树)“越长越粗 一直在原地踏步 / 它的脚步从不偏移它的地牢”,在《某橡树》里,于坚的这一句似乎也点出了如何才能走得最远的方法:划地为牢。这与韩东在《白色的他》中点出的“容颜不改的无期”如出一辙。还是从头开始读吧,让我们来看看于坚是如何从一棵柔弱的小橡树,一步步划地为牢,最终蜕变为一只诗歌巨兽的。
“当我们上课时 它逃走了”,诗的第一句,就有点云山雾罩。结合诗题,某橡树在我们上课时逃走了,什么意思?树还能逃走?所以,这里有个重要的词:逃。一棵植物性的树,被赋予动物性的动作,的确有点不明。不明就接下去读吧。
“那根细铁丝被长粗了的肩头挣断 / 掉下来 就像曼德拉获释时的手铐 / 从前园丁用它绑过块小牌子 / 标明这是一棵 橡树”。读到这里,似乎又有点明了。随着橡树的长粗,原先挂在树上的标示牌断了。但诗人在这里用了“挣断”一词,赋予植物的动物性动作,一下子就意境非凡。“挣断”一词,也是对上一句“逃走”的承接与释疑。事实上,整首诗,都是对“某橡树”如何一步步“逃走”的阐释。
“掉下来 就像曼德拉获释时的手铐”,这是对“挣断”一词的进一步铺陈,也是对意境的进一步挖掘,仿佛是一个人终于挣断了与生俱来的束缚。用“像曼德拉获释时的手铐”来形容一根挂植物标牌的小铁丝,在这里只有叹服。
“从前园丁用它绑过块小牌子 / 标明这是一棵 橡树 / 仿佛这是它值得表扬的 罪状”。于坚的诗,用了太多的嵌套,阅读的时候,很难把句子之间的联系分割,读这一句时,需与上句相承,下句相接,这也正是于坚诗歌形式的奥妙处之一。“值得表扬的 罪状”,使一句完整的诗,又起波澜。作用与第一句的“逃走”相同。
“读过一遍就忘了 那时候它真矮”。这一句,我把它比作瀑布下的小潭。前面的诗句如瀑布般下泄,让这一句给承接了。“那时候它真矮”,是小水潭内的短暂回旋。
“小便浇到它 灰茸茸的小耳朵就晃个不停 / 越长越粗 一直在原地踏步”。“原地踏步”既是对橡树植物属性的客观叙述,又是对诗首句“逃走”的呼应。
“它的脚步从不偏移它的地牢 / 不背叛它的原罪 满足于走投无路”。“它的脚步从不偏移它的地牢”,这一句是重点。还是诗的第一句“当我们上课时 它逃走了”,现在的“它”为什么不“逃走”?“越长越粗 一直在原地踏步 / 它的脚步从不偏移它的地牢”,好一个“划地为牢”!
“越长越粗 一直在原地踏步 / 它的脚步从不偏移它的地牢 / 不背叛它的原罪 满足于走投无路 / 它不是积极分子 自己围困着自己”,这是对“划地为牢”的于坚式铺陈。还不够,后面还有更多的铺陈。这些铺陈一度使诗显得过于嘈杂。有人批评于坚的诗,过于粗糙凌厉和漫无节制,并非全无道理。
“它在学习着一种复杂的残疾 用它的天赐之材 / 危机四伏的金字塔 阻碍着美的视野 / 傲慢的阴影永远向着消极扩展 / 直到世界再也看不见它的肋骨 真理筑成”。对这种极度的铺陈,诗人自有诗人的道理。于坚擅用语言的声音制造一种嘈杂、紧张、烟尘滚滚的带入感,阅读的时候让人欢快无比。
“直到世界再也看不见它的肋骨 真理筑成 / 我们无从命名 只有将木字旁去掉”。高潮之后,是短暂的平静。“无从……只有……”这种句式,有种屈服的味道。但现在的屈服,不是“它”——橡树,屈服于环境和他人,而是“我们”或环境屈服于“它”——橡树。
“我们无从命名 只有将木字旁去掉 / 叫它大象 是的 它正在黄昏的高原上移动 / 风暴在它后面犹豫”。是的,是“我们”屈服了。“它正在黄昏的高原上移动 / 风暴在它后面犹豫”。环境也屈服了,“风暴在它后面犹豫”,我们仿佛看到了它身后的滚滚烟尘。
这就是于坚。如果在《一只乌鸦站在夜晚的高原上》于坚自喻为“高原上的乌鸦”,那么在《某橡树》中,于坚则讲述了自己是如何从一株小树蜕变为诗歌巨兽的过程。
“拒绝隐喻”一直是于坚作为诗人的标签。但事实上,早在写出《尚义街六号》之前,于坚就于1983年写出了《河流》这样的诗。与人们误解韩东“诗到语言止”一样,人们对于坚“拒绝隐喻”的误解一样深。
于坚说:“拒绝隐喻,就是要回语言被意义的陈词滥调遮蔽了的神圣性、纯洁性。”并进一步解释说:“我并非所谓世俗的诗人,我其实比那些故意追求的神圣的神圣得多。这种神圣来自对汉语本身的信任,语言本身就是神圣的。尤其是汉语。……我的神圣而不是被某些诗人故意赋予的所谓神圣,神圣在许多诗人那里,只是从西方学来的观念。我的神圣是汉语本身的神圣,起源性的神圣。”这里我注意到于坚“汉语本身的神圣,起源性的神圣”之说。所以,对于坚而言,所谓“拒绝隐喻”,并非是不用隐喻,而是让“隐喻后退”,让诗歌回到语言的存在之所。好比这首《某橡树》,隐喻是在诗歌完成之后,在诗歌文本的背后才呼之欲出。因此,在于坚的诗中,语言之存在大于隐喻。再看他的近作一首:
舍利子
折腾一夜或者千年 鬼知道
这些颗粒终于从那场飞沙走石的飓风中
(许多树横死于挺拔或张牙舞爪) 旁溢
穿越玻璃窗的缝逃进我的房间 床头柜上停着
几粒沙子 脱掉了岩石大袍 撒哈拉前科
一粒粒裸露于黎明 宏大的主题 关于制度
种族 运动 被磨砺到这么小 得用显微镜
才能发现那些千锤百炼的九死一生 那么苍白
就像往昔那些秃顶的高僧 就像盐或舍利子
它们恰如其分 微不足道 皈依般地雷同
于坚说:“在新诗之前,诗的革命总是形式的改良,而新诗推翻那一切,诗在原始的意义上再次发生。”限于篇幅,本文在此也将不作解读。但于坚对诗歌的“起源性神圣”、“原始的意义”的强调在《舍利子》中昭然若揭:一粒沙如何九死一生地来到了我的床头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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