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马
漠子
     我梦见了红马和我相伴走天涯。
     红马是父亲的马。我还上初中时,老家包产到户,生产队抓阄分配牲畜、农具等,他幸运地分得了那匹大家都眼热的红骒马。
     那是一匹漂亮的马。两岁多点,通体枣红,四蹄黑亮,毛色泛光,身材修长,个子与我一样高,走路优雅,奔跑如风。特别是它的头颈,短耳常动,始终直楞,双眼洪圆,清澈明亮,与人对视,直入内心,鬃毛整齐，如同修剪,它不时打着响鼻,鼻梁上与全身不一的宽白线立即变成一把剑。父亲喜滋滋地牵它回家,引来多少乡亲的赞叹：老马家有了好事了,运气这么好,抓到了全队最好的红骒马。
    我放学回来,进院里一看它站在我给它备好的马圈向外张望……
抓阄前一天,父亲说：儿子,你在生产队里的饲养院里看遍了所有的牲口,你看上了哪个?我脱口而出,我要红骒马。父亲说：孩子有吉言！老天保佑明天能牵来。一会儿吃饭时,我一身草和土进来,父亲生气了，你小子找揍,又跟谁打架去了。巴掌上来了，我兴奋地接着：别打别打,我收拾好了马圈。父亲的巴掌停在半空中,变成牵手与我出去。家院的东南角,大门左侧的草房里,我把夏秋打好的绿干草垛子整齐地码起来,用草席子遮掩,用木栅格隔离，地下还平整了，老鼠洞填住夯实,洒了一层黄麦草。父亲赞许又疑问：干得好！怎么要把马圈放前院?我想着牲口圈放后院。我说：生产队圈马一群群,分到家里只一匹,它会急的,天天它看着灯光就有家了!……
我把圈门略开,侧身从栅栏里掏出一小把一小把绿草，抱着到它面前,我们四目对视,似有情愫,它接受了我的礼物,直到吃完,舔到我手，给我一个吻的回报。
     许多人都到我家,怂恿父亲把马换给他,最大的诱惑莫过于一个老黄牛带着一个不足一岁的牛犊子。乡邻说：这黄牛虽然八岁多,老了一点,但一直是队里的种畜,没怎么干过活,但它生育的牛犊子,你看着的,都是良种；虽然它驾车不行,拉个犁也没问题，它每年生一头小牛，几年就是一个牛群,比娶一个婆娘都管用。
     父亲的眼里放着光,他左瞧瞧右瞧瞧,左眼爱马,右眼爱牛。他心里衡量着盘算着：都是母畜,生育不是问题,都是优良种畜,只不过我的红骒马没生过；都没干过农活,但我的红骒马干活比黄牛强,它年轻有力但桀骜不驯。父亲的目光停留在跟着的小母牛犊身上,手不由自主地伸向黄牛头上,黄牛乖巧地应和着他,舔了下他的手背,亲昵地轻哞一声,干过饲养员的父亲心里暖暖的。而红马早就按捺不住了，围着拴马桩走着圈,眼神警惕地看着他们,父亲知道,这红马傲着呢！
     乡邻一看父亲的情态,立即问怎么样?拿定主意,换了吧！父亲低声问：这一大一小两牛,换我红马,也不知你是咋想的?乡邻急忙解释：你搞错了，大母牛换红骒马,小母牛是跟它妈来的,离不开的,你先养着,等大母牛明年再生了你把大的给我。父亲哈哈大笑：行!你带着黄牛母子去吧！算盘太精了!还要我给你把娃养大。乡邻陪着笑脸商量：要不明年生了大的你留下,小的你养大给我?父亲说：我还值着红马干活呢!明年它也会给我一个小马驹,你的好意我领了，到屋里坐,这买卖我们不做情还在的。乡邻惊讶地看着他,在别人的笑声中牵牛回去了。
     农村的孩子早学艺,农民的牲畜早干活。父亲和叔叔们开始训练红马驾辕,仅上套进辕就费尽了周折，它根本不听话,软硬兼施才促其就范,拉车在村里的土道上一路狂奔——我觉得它本是个奔驰的牲灵,奔腾的千里马。
     叔叔们每天轮流训练,每人下来再也不训了，但父亲坚决地说：农民的宝马就是因为干活，必须让它慢下来,会均衡用劲；否则会累坏的,拉车和跑路是两码事。
     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叔叔们不干，儿子上。当年我十二，与父亲在村道上驯马，红马带着我们拉车,慢慢地它顺服了，我也懈怠了。有一次驯马,走得很好,不小心旁边村巷里跑出条小狗，后面一群大狗狂吠着追来,惊了的红马又狂奔了，父亲在左驾绺缰绳紧,我在右驾绺得松,红马就把车驾拉偏，直到左轮上了墙，车翻了，我的左脚被压了一下。父亲抱着我气喘吁吁地说：儿子，不要吓我。我痛苦地说：就是左脚有点痛。而红马被翻了的车拖住，车倒扣在路上，它站在那里，回头看着两个主人，发出低沉的嘶鸣。我无力地朝它招手，让父亲抱着我到它不远处放下我、扶着我，我看见红马眼里有泪，身上有汗，掉在地上浅浅的红，我再次肯定了我的判断，我倦在父亲怀里：低声说，不要打它,它已悔觉。史藉记载，古有良马，周身赤色，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汗下如雨，颜色胭红，是为汗血宝马。
     父亲把我交给乡亲们，卸了车，牵马到家，自己拉车回去，抱着我到丁家老太太处诊骨。她在我的呻吟中，用铁钳子一样的手，把我的左脚到小腿拿捏了一遍，肯定地说：骨头完好，伤在踝骨，碾压所致，没砸到小腿和脚上，实为万幸，热敷十日就好了。
     家里，我大声朗读韩愈的《马说》，父亲沉重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要么累死我们，但卖了累死它；我们只能保护地用它！
    说来也怪,从此红骒马乖巧了许多。父亲前面使唤驾车,我倒着坐车翻着自己的小本子,背着诗词及好段句、公式定理。乡亲们看着这对骄傲的父子和红马,不是敬佩羡慕能表达的。每天收工，母亲总是把半温的水端来饮马,父亲在豆饲料中加鸡蛋,春天干青草不够时,父亲把麦草铡得细细的,与水泡好的豆饲料拌匀喂食。第二年冬天,四岁的红骒马生了匹儿马驹，起初毛色以枣红为主,半岁后除四蹄有个红毛圈外,通体黑白相间密密的沙毛,奔跑时马尾飘逸黑中泛红,但是体格和身材比母马更健壮更帅气。我弟弟早早与小儿马玩耍,十岁就在小儿马背上骄傲。
     后来,家里买了农机,很少用牲畜了，红马母子得以休养,本来指望红马再生几个马驹,把它的汗血宝马的基因传下去,但事愿与违,红马再也没生育。
    我考了学,种田基本不用牲畜了,村里的大牲畜已卖得差不多了,父亲恋恋不舍地买了它们。假期回来,只有看家的“四眼小黑”听我一声喊,汪地一声纵情一跳，与我欢闹，听不见红马动听的嘶鸣，顿觉失去了进军的号角和激昂的弦律。
     红马奔跑在我心中，给我多少心理支持。去年十月至今年三月,我好不容易找到我喜欢的文学感觉,我累并快乐着，我梦见红马，它站在高岗上对湖长嘶，它的精神唤醒我沉睡的灵感——奔跑吧！向着梦幻时空!
          2016.3.10—26日于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