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文学奖 湖北省 武汉大学 陈威）

一九九四
没有沉雷滚过大地
也不是惊天密谋
带着破坏的征兆
我缩小成婴儿
十月，在没有任何花开的季节
我梦中醒来
带着绝望的呐喊
伯父就在我怀里死去了
兄弟们情同手足
草屋渗入的雨水包裹着梦境
岁月闪闪发光
在奶奶头上洒满了星星
奶奶的故事里
月亮是一枚耗损的贝壳，据说
而我在唱着孤独而寂寞的歌

长长的海岸线
黝黑的农夫
海鸟的音符
倾国倾城的传奇在诞生之日就死去
潮汐汹涌成血管里的雨水
呼噜声打破墙角的沉雷
一阵闪电刮过去
正在分娩的黑色岛屿
南方，像我的悲伤一样野蛮的山坡
土壤浸透血色的浆果
传说中先人的眼泪凝成太阳
而太阳是一颗剔透的琥珀
有多少螃蟹埋进土地里
旋律都化作海螺
只有我听到了
海螺们在唱着孤独而寂寞的歌


七岁
七岁是个伟大的日子
我是南方的儿子
在妈妈分娩的那一天
我梦见了熟透的红果
掉入我眼睛浑浊
少年开始逃离废弃的家园
把每个人的噩梦敲破
过了多少年，诅咒才能离开幸福的眼膜
暴雨和雷电不义的血鞭
抽打着我的前额
抽打成雷州半岛的胎记
带着原始的记忆
先祖就一个个死去了
变成了暴风，变成了篝火
烈火熊熊的仪式，高蹈
每年三次参加坟茔上草长莺飞的葬礼
那一年我们撕碎了一只黑色的天鹅
如今它们在每一个人身上苏醒
而我，还在唱着孤独而寂寞的歌

逃离
这对我来说是个伟大而永恒的主题
我抛弃自己的野蛮天性
开始走向堕落的文明
离开乳育我的红土地
离开泪水混浊的大地母亲
在钢铁之城的高楼里看见墓碑林立
我的影子成为使我自己迷失的阴影
我在镜子里失眠，反反复复地伤害着自己
生长是对时间的残忍杀戮
用岁月的货币采购大大小小的空虚
穿衣戴彩的国度
翅膀黑色的王朝
我在石头中睡去
你在地洞里醒来
在黑白交替的日子里
纯洁的少女在纸篇上画下自己的第一张脸皮
从此你的欺骗就是我的欺骗
光线把我的爱情切割
我高举岁月的火把，不停地向前
急速地远离自己
高脚杯，葡萄酒，五光十色灯红通明
饮食男女排着队着彼此冷漠
啊，我听到了
冷漠汇成孤独而空虚的歌

父亲
父亲在一个冬天被孤独打败
七岁，十七岁，二十七岁
十年十年大规模的孤独
盛开在父亲深邃的瞳孔
父亲的父亲在一个冬天苏醒于西湖的井底
奶奶的眼泪吓退将军暴烈的蹄
怀抱孤独茕茕孑立，在鱼群和星子中间
冷冷的看着神若焚烧时间
被褫夺的温暖，暴风骤雨
一代又一代地传承
所以你能看到我空洞的瞳孔
和恹恹的暗眼
爱在心底死去
粗褐变成母亲火红的嫁衣
在漫长的日子里
父亲没能爱上任何人
白色的衬衣当成英勇的火炬
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跌破华丽
而唯一，母亲的眉眼低垂成我最美的风景
血色的布匹，温柔的母兽，爱抚
于是我完美地继承父亲的孤独
南方的夏天的火，火
冷落一如我中心全部的冰晶
一把剪刀，母亲在黄灯下
把孤独裁剪

母亲
母亲是我瘦骨嶙峋的童年
我是家庭的长子，我是残酷的长子
手里握着天枰
母亲的爱向我倾斜
这种抽象的文字如同龟骨，母亲
苍白的教育没能向我表明
我要做南方最广大的儿子
南方将会成为最伟大的母亲
孤独和爱的力量
是我头顶全部的太阳
太阳就是我的一生
总有一天
以母亲的名义
我要燃烧成诗歌中枯萎的真理
啊，你们听到了吗？
这是来自南方的遥远的歌曲

奶奶
奶奶是一个被善良所吞噬的人
世界诞生，辜负了她仅有的爱
从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匍匐爬出
少女纯洁的额头沾满灰烬
据说，曾经少女倾人国
却被她的男人辜负了
三度辜负了，消散了她的芳香
夭折的男人，嗷嗷的幼子
泪水淹没了南方清澈的岛屿
瞎了的眼睛以浑浊
满嘴晶莹剔透的贝壳
纷纷滑落，变作海滩上一排排觅食的白鸽
在满天星辰的夜晚
奶奶的眼泪化成珍珠
坠坠落入我古典的童年
仁慈在恶劣的土壤，饥饿地
扎根，生长
结出苦难的硕果
浪潮拍打，女人的手里都抱着鲜花
空气随时随地成为墓葬
埋葬了，土地埋葬了她的一半亲生的骨头
命运举起手中重锤
砸碎通往过去和未来的镜子
血液的味道一如麻木的玻璃
而木柴和油灯是南方
潮湿的空气里唯一的火把
最大的仁慈里包含了恶之花
奶奶的骨骼被生活压缩
在黑暗的角落里每日每夜地摸索
发出哀鸣形同骆驼
骆驼穿过针眼
生锈成一枚斑驳的铁钉
善良失去光泽，跌落在地变成我
悲哀的音符和美丽的辞藻
奶奶的轮廓
是南方的长笛吹出的一曲
幽缈的童谣
而我，还在北方唱着孤独而寂寞的歌

雷州
雷州是一艘破旧的帆船
搁浅在中国南方海岸
我是一个叛逆的水手
喜欢残忍而冷酷的北方
喜欢青稞酒，红高粱
为了一首诗我抛弃所有亲人
我是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浪子
抛弃娘亲去寻找寓言
南方母亲曾经给我准备好了
海水做的新娘
父亲的老脸，在等我归来
可是我还未成亲
就准备好了下一场婚礼
正如我还没开始
就接受了下一次的溃败
父亲啊，总有一天我会回来
因为南方有我唯一想要娶的新娘啊
以北方的名义
我会成为最美的情郎
新娘美丽，而我根袛唯一

                                               2017 ·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