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几时开﹡》
我在回忆里上着
永远未能去上的声乐课
母亲站在村口,她的身边
跟着一棵槐树,没有开花
也不会唱四川民歌
母亲面前是一条小河
河水有过清澈的童年
牛儿在河堤上吃草,真好
我能听见牠的心跳,在交付
流水之前,与母亲的唠叨
有过晶莹的和声
槐花不是不想开放。而是在等
一支山歌,从槐树身体里,扬出
飞鸟、蝴蝶,扬出舍利、菩提
直至高出槐荫,高过远山,高到了
蓝天上,异乡的我,抬头看见星星
扯起嗓子高喊一声:亲娘!
——槐花终于忍不住了
洁白的头颅,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母亲走后,槐树代替她老人家
孤独地守在村口,一年一度把自己
开成了一个雪人。而在我的记忆里
它是群山的中心,永远也不会融化
宁愿被芬芳的儿女压得直不起腰来
也要从骨缝里,挤出一片绿荫
﹡《槐花几时开》是四川民歌中的经典之作,曲调采自宜宾地区一种被称作
“神歌”的山歌,形成年代久远,被当地列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春天请慢下来等我的孩子出神》
清晨,蚂蚁在露水里照镜子
忘记了是第几行柳枝递过来
一把蓬勃的鸟鸣。窗外安静到
连阳光敲门的声音都很清晰
告诉我有位母亲,刚偷听到大地
怀孕的消息,就被风吹得身形走样
一秒钟都等不及,也跟着生产了
——马路上,奔跑着一群孩子
春光里,唱着儿歌,成长的声音
可我的孩子还未出生,妻子正羞涩地
摸着腹部。这个春天感染了一种急症
一低头,忍不住的新绿,心跳,愿景
跳了出来。抬头又看见,枝丫间的蓓蕾
正密谋用香气杀人。难道所有动人的事业
无一例外选择了只争朝夕,譬如一朵桃花
的初恋,一枚芦橘猝不及防失落的青春
还有山坡上,草地里,路边,田野、河滩
的蒲公英,炸裂胸膛以示其诚,早早地
把穷人家的孩子交给了风和雨……
真想让这个春天慢下来,停下来
静下来,看她亲密的内部,泥泞胎记上
甜蜜的伤害正落英缤纷……
我伸出的手像在鸣叫,在细雨中诉说——
“这连绵不绝的春色,有什么必要,非要
在一夜之间,把她的诗词洒成雪,大地之雪?”
“只需一刻钟,等我的孩子干净了,透明了,
就能站上春天的乳房,出神地,朗诵那些鸟鸣。”
《在黑龙滩水库》
天空清亮,湖心有晨曦刚洗净了的脸
岸边柳枝上有露珠,星辰一样,此起彼伏
地坠落。每一颗,都是一个正祈请加持的湖
晶莹可以重叠,可以打印,可以死而复生
可以一个站上另一个肩膀,游泳到彼岸去
太阳每天从水里起身,被一望无际的蓝
追捧了一整天,无山可落之时,仍将坠入水
像游子回归故里,又像是流出的血液重返自身
满湖的水,满天的水,满世界的水
既会云中取道,又能揽月入怀的水
却不能抑制一条龙湖之鱼眼中的风暴
它的渴,在异乡,在迁徙的路上——
它的身前身后,仿佛都有船,乃至从天上划过
鸥鸟在树丛中惊起,我站在船舷边,像少年那次
离家出走,心有露水般扩大,无所依靠的感觉
《春天的信》
这个刚萌芽的春天
养在二月的透明杯子里
清明以前,她都叫竹叶青(茶)
心是湿润的,滴着干净的露水
山青水绿以前,我想写一封信
寄给谁没有想好,但并不妨碍我
手握柳枝,借一缕春风,蘸两朵白云
让这只翠鸟,穿过手机屏幕,穿过墙
跃过阳台,到天上飞,像群星满天跑
问候太阳,问候月亮,还有从不嫌累
只知道砍伐我梦中桂花树的吴刚
守着不识雾霾的天,和嫦娥妹子
好,还是不好?
写完信,闭眼随机选了一个邮箱号
按下发送键,我的呼吸,我心的颜色
我身体的味道,我的某个部位,就
开始颤抖,呵,全世界都在颤抖……
我是不是把自己也寄出去了?
翌日凌晨,门铃声大作
快递员递过来一封信,刚一拆开
跳出来另一个我,头顶嫩芽,脚长根须
像竹叶青,也滴着干净的露水
眼睛里还躲闪着,创世纪的爱情
你说,我该不该签收?
《荷塘月色》
世界睡了。一群从朱自清散文里走来的女子
脚步是绿色的,纤细的,她们小心翼翼捧着
一叶圆盘,生怕打碎了露珠一样晶莹的月亮
每前行一步,小而饱满的乳房,都会颤动一下
月光的琴上,三寸金莲兀自弹唱,处子般夤夜
的歌声,传递给荷塘,人类不懂的植物的思想
晚风浮动,空濛夜色下,烟岚起,迷雾升
袅娜裙裾恍惚,背影层层叠叠,凌乱的美
逶迤而出。流水,屏住了呼吸。一尾红鲤
穿行其中,鳍下掖着风雨,身上有发酵的骨头
每摆动一下,细水会从眼眶流出,虽锦衣夜行
却无明珠暗投,如何才能做到不忧惧、不惶恐?
《群山寂静》
来到挂灯坪,海拔超过一千五百米了
四面群山仍高耸入云,世界深如一口井
我们走了一天,恍惚还在她们膝下徘徊
途经的村寨,只是些亲吻在一起的脚趾
越野车的轰鸣和尖叫声,像一阵风吹过去
掀起野草的裙子,才让人看见她们的赤脚
暮色降临。薄雾在视线上下支起帐篷
我能感受到它的轻,在芨芨草绒毛上
而它的重,藏进某个抽屉里,掀开一角
就能看见另一个我,在里面坐井观天
夜空中,让两颗星星对峙的是一条银河
睡梦里,让我和油榨坪隔岸相望的
是挂在远山树梢的月亮,点着一盏神灯
春风中颤抖着,照亮了万物在时间长河中
那一点点有序的消逝,也照亮了群山深处
神秘游荡的灵魂,和它们的不朽之心
今夜,千古江山万籁俱寂
她们身影重叠,显得心事重重
而且宽大,多像是我的一些亲人
去了天堂之后,心就交给了菩萨
在黑暗背后散步,让爱来回奔忙
直至从云层深处,榨出酥油和光亮
点燃所有群峰,就有苍鹰陨石一样
坠落在我站的这座法式教堂的废墟上
像在用肉身码一部圣经,到一定高度了
会齐声弥唱:“出生与入死,皆由天命。
若你已静如小凉山的石头,深山一夜
定能看破红尘,聆听到大地的清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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