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体小说
懂事的年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那种成熟很晚的人，
直到二十五、六岁，满身的孩子气好像仍然没有脱净。
这倒并不是说我的思想尚未成熟，相反，恰恰在一点上，我又是一个早熟的人——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高级动物，一个矛盾的结合体。
我喜欢听音乐，
喜欢看电视里悲喜交加的情节戏，
    也喜欢观世界杯足球大赛……
    我愿交资历比我深、年龄比我大的朋友，也愿和呀呀学语的孩子在一起玩耍——特别是那些眼睛毛绒绒、粉嫩白胖、如小熊猫一般的娃娃。
然而，还有两年零三个月我就快到30岁了，时光飞逝得真有些可怕。
    三十而立！可我现在好像仍然在地上爬行。  •
    我不知道在将来的世界上究竟能干些什么。
    我甚至不知道下一个星期、下一天、下一个小时要做些什么。
    我能为他人或自己干些什么呢?
    每天早晨，我随着钟表的鸣叫声准时起床，太阳光从玻璃窗折射进来，把我的影子映到镜子里，当我从这镜面看清组成自我形象的五官时，我才从下巴上那尚未刮净的胡茬上意识到：新的一天开始了。
    新的一天和以往所有的一天一样，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它把我推进了生活，推进了我的办公室和我的办公桌前。
    在这张办公桌上，我开始沿着那些数据和报表进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循环。
    我经常会被无形的禁锢弄得烦燥、腻味，乃至到了发疯的地步。
    我努力想改变我自己。我努力想挣脱我自身。
    我经常分心走神儿。我会盯着窗玻璃上的反光抑或是那上面爬行的一只苍蝇，黯然发呆。
我点燃一只烟，我倒上一杯水，我站起身在这四壁幔帏中徘徊着。
我那些毫不连贯、若隐若现的胡思乱想经常就沿着狭长的楼道向户外延伸，延伸到都市的闹声中，也延伸到空冥的宇宙的黑洞里。
    下班之后，我愿意去散散步。在大街上毫无目的地东走西行，不知道目标在哪里，好像只希望在晚风中清洗一下自己。
    我快30岁了。可我仍然没有一个明晰的生活目的，掌握不好丈量世态的尺度。
我困惑，
我苦闷。
    我的内心深处经常会涌现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厌恶感：厌恶周围的环境和周围的人，也厌恶我自己。
    我想笑，不知道为何想笑。我想哭，不清楚干嘛要哭。
    街面上飞速驶过一辆汽车。灯光中猛然闪过一个人影。
    你来了，他走了。她来了。你又走了。
    空气中弥漫着焦油味儿。四下里震动着嘈杂的“嗡嗡”声。
    这是生活，这是现实，这路面上的人，这人脚下的路，人的追求，人的理想；人的欲望，人的罪恶。
    一切都不得而知。
    咳！想它干什么?随它吧!
    于是，我跨过路面，来到了“爱华理发馆”。我想在这里简单地改变一下自己：刮刮胡于，理理发。但这只是自己给自己的一个借口。
我到这里理发，总希望能轮上那个又干净又漂亮的姑娘：她的白大褂纤尘不染，她的雪颈、她鲜嫩的圆脸都透出一股令人舒适的视觉印象。
可我总不能如意，轮到我的总是那歪脸老婆。
    这次，我为了达到目的，为了让她那双柔嫩的手在我的脸上滑动，抚摸我脆弱的神经，耐心等待着。
    “下一位！”当歪脸老婆叫到我时，我故意左顾右盼地装作未听见。
    然而，我的目的依然没有得逞，在圆脸姑娘即将叫到我的那一刻，她的一位老熟人突然插了进来。我失望了。我懊丧地离开了这里。
    以后我再也不想到这里来丢人现眼了——虽然谁也没有窥破我的内心，虽然我仍忘不了那个圆脸的姑娘。
    出了理发馆，我突然想起要到一个已是副处级的老同学“猴”那里去聊聊天、吹吹牛。
我万没想到，昔日在乡下偷鸡摸狗的“专家”，此时却在办公桌前板起了一副党委书记式的面孔——这副尊容、这个天铸地造的“官相”，我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似的。
当我转身要离他而去时，在走廊的尽头他突然扳住我的肩头，眨眨眼说：
    “走，去喝两杯!”
我们来到了饭店。我们坐进了屏风后面的雅座里。我们要了八菜一汤。
我和他都破碎了外表的躯壳。他开始跟我谈女人、淡佳肴、淡内部和小道消息，说一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可两小时之前他却是一个令人生畏、严严肃肃的干部。
    “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几杯酒下肚后，他吐露了真言，“不瞒你说，为了将来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就要让属下摸不透你，就要端起应有的架子，不和他们开玩笑，不要和他们打成一片。知道吗?这是一个诀窍。重要的是要让人恐你、怕你!”
    怕你！怕你！怕你什么呢?
    我离开了“猴”。我在他这里仍然没有找到答案。
    我喜欢昨天夏时制7点钟那个阴云密布的天空；没有阳光、没有纷乱的纠缠，天底下的树，树下的人都变得线条清晰，轮廓分明。没有散射光，也没有逆光。
    我办公室的同事一见到阴天，就要怨声载道地抱怨一番。
    “哎！又要下雨。”
    “这该死的天气，没完没了的。”
    可我倒喜欢雨，喜欢雨水把空气洗净了的那种清爽的感觉。
     夜晚，当我漫步在雨脚经过的路面，那清冽的灯影就在水中颤抖着，像是在涮洗着它那耀眼夺目的青光——这光与水交融在一起的影子越发清纯可爱了。
于是，我就有意识地抬头去看头顶上那盏灯，那是盏椭圆形的、散射着桔红色光芒的路灯，过去我经常在这灯底下走过，从来没有注意它，而现在我好像突然发现，那依着滴垂雨水的树枝沉默的样子，好似比以往都更加柔和、更加鲜丽，那梦幻般的光晕好像一下子照透了我的心。
  我从这灯光底下走过，一种渴求孤独和平静的意识或快或慢地从身上流过。
我在这种意识的支配下回到了我的陋室。
这里是我的天地，我精神上的乐园。
虽然这房间里过去曾发生过一起殉情自杀的惨案：男的是个转业兵，女的是个会计。他们怎样私通的、怎样同归于尽的，这在当时的案卷里都记述得很清楚，可谁都忘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女的丈夫是阳痿。
    后来，事情败露，他们双双用电线绑在身上，性交完了之后，让电流从骨肉之间穿过……
    正因为这样，这房子长时间没人敢住，怕被这一对风流鬼给拖去。久而久之，仿佛这房子本身也和谁私通了似的。
    没有了阳光、没有了房间与街道，也没有了你、我、他的絮絮叨叨。
    我不清楚我为什么敢斗胆住进来。
    死的已经死了，死是悲惨的，同时也是一首哀艳绝伦的诗。
    我需要一个空间，需要一个能与外界隔绝、让我孤独、沉默的地方，尽管这里会有死鬼的幽灵出现。
      我闭上眼睛，
      被困倦拖到了黑暗中。
      她来了，她赤裸的肉体压迫着我，松软的乳房塞住了我气喘吁吁的嘴……
    “你是谁?”我含着她的乳头吃力地问。
    “我是一个女人，一个非常不幸的女人。我和男人结婚时才22岁，可他在新婚之夜就无能为力。20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在火葬场的炼尸炉里被焚为灰烬。在舆论的压迫下，在正人君子的谴责声中，和一个有妇之夫死在爱的饥渴当中。我们已经被人们遗忘了20个春秋，这间屋子就好像是一具活棺材，只有你才敢住进来。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人，没有冷落我们，要知道我们生前也都是很好的人。来吧。”
    梦醒了。
    女人的温暖离我而去，我发现我拥抱的正是自己的身体，汗水淋漓的我。我遗精了。
我的血液、
我的激情、
我的欲望。
这里的天、
这里的地、
这里的草原和这里的汪洋——我离开了我，我又找到了一个似我非我的异物。
    她是谁?是你的恋爱对象?是你的情人?或者仅仅是一个异性——一个胸脯丰满、放荡不羁、充满诱惑力的女人?
    不！什么都不是，什么都还没有可能。
    与其说我需要恋爱，倒不如说更需要失恋。
    与其说想要高唱“赞美诗”，倒不如说更想去低吟“恶之花”。我需要一种压力、一种刺激、一种被抛弃掉而又将自己重新捡回来的折磨。
    我和A女性认识了10年、爱了她10年，她在我心的天平上安静地沉睡着。然而，当我重新醒来时，我浑身上下的骨肉、血液和精神都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反叛”。
    她的谈吐、她的见解、她的客套都和先前我所见到的那个“她”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她和我见面的第一句话是；“你吃饭了吗?”
    她和我道别的最后一句话是：“有时间来玩吧!”
    一切都那么正正常常、自自然然——一切都那么无懈可击、滴水不漏，一切都那么世故、那么成熟。
    我痛恨这种世故、这种成熟。
我总爱回忆15岁时见到的她，一身朴素、缀有补丁的衣裤，裹着一具修长、硕挺的身胸，她的眼光是冰冷的，她分布着不少雀斑的脸，神态是忧郁的，带有一种天性的深刻。
她披在肩上的黑发系着一条我毕生难忘的红色发带。可这个温柔的生命已经死了，从我的意识中已经溶解了。我再也听不到从她曲线优美的嘴唇中震动出一些真的、实的、超然的、既不装腔作势也不故弄玄虚的声音。
    我走了。我离她而去了。当我转身看到她消失在天街的背影，我的心也分成了两瓣：一瓣扔到了天上，一瓣让自我精神切成了碎片，我的感情失去了平衡，几乎要哭出声来。
    如果我终身再没见到她，如果只把她当作一个理想的偶像埋葬在记忆的死海中，痛苦也绝不会来偷袭我的生存细胞。
    我饿了。我困了。我以往的痴情是呆头呆脑、可怜而又可悲的。
谁来了?
谁又在敲门?
谁又在叩击着心灵之窗?
是风?
是雨?
还是雨夹雪?
    一条长河。
    一条大路。
我在这河的桥上，我在这路的路口，又见到了C女性，
我和她认识还不到24小时，她就要委身于我，我想她见到我一定像我见到每星期一“观众点播”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一样激动。
可即便在她热烈的拥抱中，也激发不了我内心的骚动。尽管她身上有无与伦比的优点：她的品貌，她柔情四溢的热流，她的勇敢。
    她把我扔到了情感的夹缝中，我不敢说行也不敢说不行。我想逃，又觉着有一种责任在追着我。我恨自己、我厌倦自身的存在。我望着游云拂过月亮的脸，我在想着怎样才能不使她伤心而又让我自己心安理得。
    “唉——！”我一跺脚，终于把话捅破了，说我不爱她，但却不敢看她的脸，一张可以写出一部言情小说的脸。
    于是乎，她的狂热就转化成了嫉恨、报复、拼命要夺回什么的一种情绪。
    我怕，我恐惧——因为我知道了别人和我的心理素质是不一样的。
    如果这股失意的情绪占领了我，那我一定会将胸中的嫉火燃烧起一片发奋的烈焰。
    可我怕什么呢?与其说怕我的冷酷，倒不如说怕我的善良。
有一天，
有一个月，
我去参加一个毫无实际内容的学习班，见到了M君。我对他的初步印象，就像他对待我一样，立刻产生了反感，我讨厌他那双斜眼看人的眼光，讨厌他那一本正经、过分严肃的脸。
    他是一个处级干部，他有种凌驾于别人之上的职业习惯，他不管别人的心理是否能承受住他的这种装腔作势。他忘了有一天就是当上了省委书记，也会有往地上吐唾沫的人。
我猜测他对我的印象也肯定是十恶不赦的。他对我的外貌、我的步态、我的一举一动都有一种看不腰眼的偏见。
我的价值在他的观念里是一种歪门邪遭，我的风度他会视为矫揉造作。尽管我是诚实的、真挚的，认真的，不吹牛撒谎也不胡说八道的一个人。
    然而，我自己也有在姑娘面前故作“学问’的丑态，我也有嫉恨朋友才气的时候，我也有想显示自己能力的那种欲望——这种欲望则会使你变成一种表面上的狂妄，
    我的处世哲学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对我好，我亦对人好。这似乎是一个简单的方程式。
    他是一个人。不管你喜欢也好，讨厌也罢，他是一个人。
    ，
    他来了。他走了。他和你生活在地球的两个方位点上——可以画出许多抛物线的方位点上。
    我离开M君，他突然扯开嗓子大喊了一声：“哦——！”
    ．
    我也回敬了他一声：“哦——！”
学习班结束了，我去了趟弟弟居住的S市，见到了他的同学小Q。
小Q得了“青春期妄想狂症”。过去，他找我弟弟来玩的时候，我记得是一个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见到姑娘就臊得脸红、躲到一边去的纯洁少年。现在他被病态俘虏了，他失去了羞愧、腼腆，但他却变得坦率，真实了。
    他张口闭嘴，不知羞耻地和我大谈特谈女人的魅力、女人的生殖器官、女人的肉欲压迫。他眼睛痴呆呆的，他浮肿的胖脸上长满了“青春疙瘩”，一会儿傻傻地说，一会儿又傻傻地笑，有时他又会在墙上面一个圆圈，破口而出地大喊一声：“X——X——X！”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在勇敢地解剖自己。
    他说他晚上摸着小便睡觉，说他因为受性压抑而经常手淫，说他十五、六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女孩，可家庭社会、同学老师、父母亲戚都说他、笑他、骂他。
    他躲了起来，找到一本手抄本《少女的心》。他爱着那个小女孩就从这淫秽的宇里行间，由纯真的向往变成了一股原始的欲念，一而再、再而三，小姑娘也从意念上消失了，恶习成了一种习惯，如同每天要刷牙、洗脸一样。每当他在窗外看到一个女人(仅仅是一穿短袖衫的女人)，都会使他蠢蠢欲动。
    后来，大人发现了，发火了！
    他害怕了，他产生了一种犯罪感，他拼命想跑又跑不动，他努力想挣脱又挣脱不开，久而久之，最后的精神防线终于被摧毁。每到晚上8点钟他就觉着世界要崩溃，一些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要把他拖去。
    他会像野兽似的嚎叫起来，东碰西擅地要把自己的躯体挤碎。
    “我不要过电一我不要过电1”
    过后，他又会突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的脑浆子没了。”
没了，空了，一种空落之感油然而生。
我的脑子、我的脑浆子呢?我脑浆子里的思维，
脑皮层皱折里爬动着的犯罪念头?
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存在了。
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无所谓存在也无所谓不存在。
    一切都干净了，一切都溶化了，没有了烦恼，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生活的煎熬。
    从S市回来，我又将自己重新纳入原有的生活轨道。上班——下班。A点到B点。
    一条直线——一条可以延伸也可以缩短的直线。
    我穿上羽绒服，我骑上自行车，我成了这条直线上的一个点，我和我的潜意识从这一点在平面或空间中沿着一定方向和其相反方向向前运动着。
    我突破马路的嘈杂声，来到我的单位或是我的陋室。我发现我和我的目的地必需要有一个距离，如同我每天上下班必需要经过百货大楼、商店、电影院  和政府机关，必需要和交通警吵架，必需要让那些在你眼前闪过的男女老少的面孔，给你一些新鲜的刺激，否则思维就将疑固，想象力就会枯竭，生命就会衰老。
    许多次，我曾想，我要脱开从这一定点出发沿一定方向运动的轨迹。但是我不能够，我没有这种能力，我被一种无形的钳制力制约着。倘若我试图要脱开樊离，就要发生交通事故，就要与人与车撞架。灾难就要临头。
    有一次，我和一个“团体”去参观北疆的国门。平心而论，我很想感受一下脚踏两国界线的那种异样的心理。我看见于边防军在界碑前巡逻的影子，就身不由主地也想走过去。
    在离界碑还有100米的地方，我身后的“团体”骚动了，边防警察也随之冲过来。当我闻声回首看着那巨大的国门威压过来，我才意识到一个渺小的生灵触怒了一个恍若宙斯的天庭，我在无意中僭越了这条轨道，
    我的“团体”因为失了面子，开始向我“围攻”起来。
    一说：“这个神经病。”
    一说：“出什么风头。”
    另一个则在猜测：“居心不良!”
    你想叛国吗?你想犯法吗?
‘不———!”我为澄清自己而大声喊了起来，
“我认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中国更好的国家了。我不想去美国，不想去意大利，不想去巴黎和波恩，我更不想去到对面那荒漠遍地的国家去——我不想当‘叛国者’。我只想到界碑那里去看一看。”
    可我说不清、道不明，任由人们把我推向那些不公正的极端。谁让我越过了轨道呢?
    说！说！说！
    我说不出来，我讲不明白，我只想到界碑那里去看一看。这条曲曲弯弯的国境线……这人为的警戒……这个星球……这星球上的社会与人……中国人?外国人?我闭上眼睛。
    我又回到了办公室。
    B主任撇着鸭子步迎面走来，他的脸以鼻子为中心向四周放射着50多岁的深浅不均的皱纹。他的身世，他坎坷磋砣的命运，加上他这一脸饱经风霜的皱纹，足以催人泪下。
    我曾经很尊敬他，我曾经很同情他，我曾经很想为他干点什么，我曾经和他无话不说，无话不谈，有时会这么说：“这件事只有我们俩人知道啊1”
    我想信他的阅历，相信他的年龄，相信他的生活经验。然而，我失望了。当我认清了他另一面的时候，当我通过一件小事下意识地敏感到其中的内在因素时，我产生了几乎要揍他一顿的念头。
这是一个受性压抑的精神变态狂，是一个毫无人性、毫无感情的怪物。
他那激动人心的表象，只是做出来给人看的。
他需要这个假面具，需要这种悲天悯人的躯壳来装饰自己，当你倘若未把这层帷幕揭开，往往会被其装饰所迷惑。
可悲的是，他竟像一个人老珠黄的贵妇人刻意打扮自己，而又沉浸在自我陶醉和自我欣赏之中，他把这当作一种满足自己变态心理的乐趣。
    他热衷于吹灰找缝地探听别人的隐私，并不遗余力地去制造这种隐私。
    过去，他常常会神经质似的关上办公室的房门，压低声音地对我说，某甲品质不好，某乙作风不正，某丙想觊觎他的官位而经常在领导面前打他的小报告，某丁又是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临了，他还会以一个长者的经验，一本正经地告诫你，这些人，要心里有数，要提高警惕。
    可是，突然有一天上班的早晨，我发现同事们都用一种异样的、敌视的眼光看着我，我的一举一动好像都惹着他们了。
    “喂——我对甲同事说，“听早晨的新闻了吗?奥运会预选赛上，中国男足又失利了，怎么搞的！”
    过去，我们办公室这帮“体育迷”，对于这样的新闻，总会七嘴八舌地晶头论足一番。可现在，各位却都把脸扭在了一边，没一个人愿搭理我，我落了个自讨没趣。
    这时，B主任推门进来，一边说笑着，一边热情地拍着我的肩膀：“小王！你可真没说的，我刚从头儿那儿来，他对你非常满意。”
    “啊——是么?”我诧异地傻笑着。
    扯了一会儿，B主任就撇着鸭子步离去了。
    然而，我终于有机会弄清楚了同事们敌视我的原因。
    那天，我和甲乙丙丁等几个同事坐在一起谈论起苏联政局的时候，侃着侃着不知怎么就绕到了人品上，直性子的乙同事忍不住质问起了我：“我说，咱们俩关系不错，我也没惹过你，你怎么会……”。  “什么?”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呀I”
    B主任原来用对我说同事们背后的“悄悄话”，在甲乙丙丁面前重又用在了我的头上。
    “原来如此I”
    “B主任?”
    “B主任！”
    我们几个人终于共同把他的假面具给揭去。
    “这个人，怎么这样?”
    “真无聊！”
    “真是的！”
    “真他妈的！”
    我破口大骂起来，随之便产生了要揍他一顿的念头。之所以想要揍他，是因为我已透彻地了解到，他懂得世界上一切应该懂得的道理，他知道那些理应知道的人之常情，使人想起一句格言：最坏的人也是最聪明的人。
    可他偏不、偏不……你又能怎么样呢?
    除了用拳头去教训，别无他策。如同苏格拉底所说的：心怀恶意的人显然在旁人的灾祸中感到快乐。
    在工作中，他喜欢那种咋咋呼呼、大吹大擂，轰轰烈烈的悲壮气氛，但这一切都不是在情理之中，而是一出精心策划好了的、为了悲壮而悲壮的滑稽戏。
    有时我想，他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尤为津津乐道，闻之某男爱上某女，或是某女迷恋上了某男就会嫉妒得发疯，一定是因为他夫妻关系不和——自身受性压抑变态所致。
    直到这时，我才开始去冷静地观察他。我暗自吃惊地发现，此刻他反映到我眼帘里的作派都与他那种与人为敌的心理状态叠印到了一起……
例如，星期五学习的时候，他的腿会蹬在椅子衬上不停地抖动着，再往上的视觉，便是一张被烟雾包裹着的浑浊的脸，
从这脸上的每一个细胞孔里都挤出了一股蔑视公理、公德的表情。说不出是因为什么，这表情竟使我联想起了另一个在异国他乡已被安葬于九泉之下的人物，这个人曾经声名显赫，并抱有疯狂的梦想。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组新闻短片；
——某外国元首笑容满面地拥抱着他称之为“兄弟”的中国领导人(许多年过去了，这张笑脸我仍记忆犹新)。紧接着笑容变成了狰狞、谩骂、声讨。双方开始仇恨，双方开始交火，朋友——同志加兄弟的朋友。
都结束了，都消失了也都清楚了。取而代之那些大轰大嗡的虚假场面是战士们的鲜血，而元首那一脸虔诚的笑容则久久在我脑际萦回。
    还有阿尔巴尼亚，还有思维尔•霍查……
    还有苏联，还有斯大林与赫鲁晓夫……
    随后，美国人来了，日本人来了，英国人来了，西欧和北欧的人也来了……
    还有阿拉伯和非洲，还有台湾和香港，还有东盟国家和世界各地的华人。
我是谁?我不也是这华人世界中的一员吗?我出生在逆乱错位的年代，
我经历了难以尽述的政治运动，
我甚至去怀疑我的父母。我被伪科学诱惑着也想向撒旦献忠。我在那无穷尽的斗争中滋生着、蔓延着、生长着。
我披着古老的黑色斗篷想飞向新世纪—— 
 可是它太沉重了，太沉重了……
    何也?孰?焉哉?想也想不通。说也说不清楚。
算了算了，文字太枯燥了，去敞开大脑，换换眼前的影像。
魔鬼披散着头发要撕开蓝天；航天飞机穿破月球而去；地球从太阳系飞脱了出去---人们在为一个浅薄的电视节目在欢呼；病毒从电脑里爬了出来……
    好了，幻像没有了，时间也晚了，去看会儿电视吧!电视新闻。大宝美容霜广告。怎样计划生育卫生节目。
    大学生上街示威游行。有关部门的人士发表谈话。参考消息。报纸消息。中国青年男女篮球队双双获得亚青赛冠军。
    我放下报纸。我关上电视机。我走出新华书店和电影院。我穿上中山装陪着某外宾来到了某高级饭店。外宾进去了，我则被自己的同胞阻挡在了门外。
    “你是什么人?”他颐指气使地看着我。
    “一个普通的人。”我答，“一个黑发黑眼睛黄皮肤的人。一个说中国话、干中国活、爱吃中国老边饺子、发中国式的牢骚、吹中国式牛皮的人尸
    “这只允许外宾进去。”
    “谁规定的?”
    “没谁规定，反正就是不让你进。”
    “道理何在?”
    “没什么道理可讲。”
    “不让中国人进?”
    “是的。”
    “可你又是什么人?”
    “你少费话j你有黄头发蓝眼睛和美金吗?”
    “没有。可我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这座饭店是我的同胞建造的，你我的躯体也都是黄种人的精子孕育而成的——你们这帮奴颜卑膝的臭虫!”
    “你骂谁?”对方恼羞成怒。
    “骂的就是你！”我大声吼叫了起来，“你懂得几句外语?你看过几本书?你知道世界有多大?你知道自己的鼻子长在什么地方?”
    我不顾一切地冲进了饭店，冲进了餐厅，一屁股坐到桌前，高声叫道：
    “上菜来——!”
我眼前浮现出《5．19长镜头》里的画面，
我又窥视到了这一切的另一面：因为香港队踢败子中国队，因为中国人战胜了中国人；因为窝囊，羞辱，就把火泄在了外国人的头上——烧汽车、打人、砸玻璃……到头来却不过是同室操戈，谁也没有出线。
    我又想起了阿Q，想起了义和团“扶清灭洋”的口号，想起了八国联军早已长驱直入，人们仍在盛传“义和团大胜，洋兵大败”的“喜讯”，想起了圆明园被火焚烧的惨景。
我想哈哈大笑，我想对天长叹，我想扯开喉咙唱一曲西皮快板的京剧。
我厌倦。
我疲乏了。
我拧开收音机收听到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CNN、VOA和莫斯科的声音……，
我想从这些音频里分析出一些客观的、公正的、不左也不右、不褒也不贬的实际内容。我闭上了收音机，来到了户外，天空和大地扑面而来，冷风夹着零星的雪花清醒着我的脑子。我的思路在这冷空气里沿着一条弯曲的“低压槽线”，莫名其妙地、呈波动状跳跃着回到了以往。
往事如烟，如痴如梦。
15岁、16岁、18岁、还是20岁。
    人不是人，鬼不成鬼。一会儿一条天传圣旨。一会儿一阵狂热的欢呼。
    来吧，上来吧，这是一条通往天堂的“诺亚方舟”。
    来吧，扔掉书本，回到原始，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单调的生活已注入鲁宾逊般的热血……
砸碎、占领，摧毁！
痛快呀、痛快!过瘾哪——过瘾！发泄出去——像射精一样发泄掉那干渴的欲望。前进哪——前进!胜利就在眼前，世界就要屈服。他妈的万岁1他妈的主义！他妈的报纸、文件、广播，人兽之交的结果孕育出了我们这畸形的一代。
    目标在哪里?目的在何处?谁在保佑我们?谁又是我们的敌人?是你?是他?还是我们自己。
    喝酒吧，喝他个烂醉如泥。
    嫖女人吧，嫖世界上最放荡、最无耻的女人，哪怕是潘多拉的盒子，我也要奋不顾身地钻进去——我要成为历史上最大的败家子。
    我要和魔鬼为伍，我要和禽兽结伴，我要向他妈的一切文明的法则宜战。来吧、来吧、来吧、来吧。别害臊小姑娘，脱下裤子，让贞节见鬼去！去吧、去吧、去吧，去吧！毛头小子，去和任何一个染有性病的妓院老鸨生下一个个出类拔萃的畸形儿。
    我们诞生了，我们出世了。我们喝酒、赌牌、谈论女人、欺负弱者、讥笑光荣。
    有一天，我们在黑窝里玩腻了，“黄狗”带着“三  姐”，我带着“三块肉”，三五成群地来到大街上寻找  新的刺激，迎面又碰上昔日的难兄难弟。
    “哥们儿!看你穿的像根蜡似的，哪儿偷来的军大衣?”
    “嘿1狂不狂咱一身黄。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是高干子弟呢。”
    “得了，蛋泡子，看你那个鸡巴样，哎，听说你弄了个漂亮姐，让哥们尝尝滋味如何?”
    “尝你妈个屁！哎，看见那个刚从银行里出来的老太太了妈?兜里足揣了有上百个毛爷爷，上!”
    我们一拥而上，你挤我、我挤你地在菜市场里把老太太的钱包从她贴身的衣服里掏出来，“黄狗”传  给我，我又递给“三姐”，然后便一溜烟地来到“醉八仙”饭庄。当老太太坐在马路沿上捶胸顿足地哭天喊地时，我们已经“哥俩好哇1五魁首哇I四喜财呀!六  六六”地醉成了一摊泥。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那堆腥臭的呕吐物中醒来。冷风让我打着哆嗦，我又哭又唱了起来，我冲着夜空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
    “毛主席万岁!”
    想不起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不清了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穿着浅色的外套冒着风寒迎着我拦  截她的刀子走来。
    “站住J”
    “你要干什么?”她夹紧腋下的书包。
“不干什么，交个朋友。”  
“用刀子交朋友吗?”
    “是的。”
    “那么，交朋友的条件是什么?”
    “陪我去玩玩。”
“难道说你只愿意去玩一玩吗?
我们生活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干哪I”
    “可我只想吃喝玩乐，享尽人间的幸福与快乐。”
    “人间的幸福与快乐不只是这一点点。”
    “我现在酒喝多了，只想让你陪我去玩玩，少罗嗦！”
    “您听我说，”她的语气平静而又真挚，“您听我  说，我的爸爸布鲁诺因为具有着‘英雄的热情’，被宗教裁判所烧死在鲜花广场上，我的妈妈‘蒙娜•丽  莎’正忍受着污辱和诽滂，年幼的弟弟。‘少年维特’情窦初开，正在苦闷当中，你忍心让这样一个人受欺负吗?”
    说实在的，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布鲁诺、蒙娜•丽莎和少年维特这些“老外”是何许人也，更不懂得她说这些话的内涵，只是蛮横地说道：“我才不管这些哪！”
    “不！你必需要管，因为你是人而不是畜牲。”说完她就毫不畏惧地推开我阻拦她的手臂径自走了。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也茫茫然地跟在她身后，机械前行，她则丝毫也没有要摆脱开我的意思。
现在回想起，我真想把自己按在地上揍一顿，像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样一一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居然在一个女人面前逞威风，这算哪路英雄?有本事你用刀子和武星李小龙、拳王阿里，或是一个臂力和你相当的人去较量较量。这算什么?每当我的眼前浮现出那可耻的一幕，就会恨得只想跺脚——最好的办法则是不去想它。
在认识她之前，我总以为自己是看破了红尘的人。父母双亡、家运衰败、孤星飘落、随遇而安。虽然在喝酒、赌钱、玩女人的同时也常常回忆起童年时的欢乐，少年时的无忧无虑，可那毕竟都成了无可挽回的过去。
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后期，我的爸爸一—一个做过县长、局长、厂党委书记和市委书记的忠诚的共产党员，刚复职上位，就因皮鞭棍棒留下的后遗症暴病身亡，以年仅49岁的归宿去寻找马克思去了。
我的妈妈，一个善良而又柔弱的女人积劳成积，相继而去，在我还不知道怎样去哭、去掉泪的年龄就把我遗弃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亲人，现实便是人一走茶就凉，即便是亲人也会反目为仇的。
    我热爱生活，又憎恨它的残酷，我渴望得到爱情，又厌恶它的虚假。虽然我也交过女朋友，亲过她们的嘴唇，抚摸过她们的肉体，但那丝毫也没燃起我埋藏在心底里的爱情之火，仅仅是一股兽欲的发泄。
    唉，生活就是这样，多么无聊，多么乏味、枯燥、寂寞，像哥德诗上所写的那样：
    “我现在什么都不信赖。
    唷咳
    在世上倒也逍遥自在。
    唷咳
    谁愿意来做我的朋友，
    谁来碰杯，来一同唱歌，
来喝光这标残酒。
……
或许在一片梦幻般的蓝色中，
或许就在现实的红尘里，我跟随她来到了一个新天地。
在灯光与星光的交织下，
我看清她揭去面纱的脸，
这是一张普通的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苍白的面孔，湿润微黄的头发，微微上翘的蒙古型鼻子从一张长着一些雀斑的脸上翕动着。如果那一刻不是她那双心灵的窗户一—闪烁在洁净面颊上的眼光吸引了我，我是不会找她麻烦的。要是这张脸长在任何一个爱好虚荣、装腔作势、粗俗不堪的女人身上一定会令人厌恶--那些形象是我司空见惯了的。
而此刻从这张脸上所反映出的忧郁、矜持，自然而又带点伤感，成熟而又天真的神态无时不使我感到自惭形秽，以后每当我看到美籍华裔画家赵无极画的油画《小姑娘》时，就会毫不犹豫地说：
“那就是她。”
    有一首歌似乎也这么唱着：“那就是她………那就是她……”
哦，朋友们!这就是我过去生活的乐章：
唱着歌、喝着酒、跳着舞、吹着牛、撒着谎……
当你从病态的梦魇中清醒过来，走进一个新天地，你会有什么感受呢?
过去仅依靠自己的影子去生活，世界好像一块古生物时期披牛犀的化石，沉睡在海洋里，任宇宙的风浪冲刷着它的矶理。但突然间，这石头故考古学家拿到实验室时，在显微镜下研究起它变成石头的过程，
这时人们就会惊叫起来：原来它已经过了亿万年腥风血雨的洗礼!
怎么办?
怎么回事?
从哪里来?
到什么地方去?一连串的悲剧因素就不假思索地铸进了思想的深处。
我们的血在奔流，
我们的神经在扭动，我们在错乱和平安当中又清醒又糊涂地活着，我们又想哭又想笑，迷惘把我们变成了又像是感情动物又像是妖魔鬼怪的怪兽，而这个怪胎则是我们自身把它孕育成的。
走在大街上，你就会在五颜六色的生存空间中发现，这些蠕动着的生命，好像什么魔法控制了似的。
一会儿，他们会成群结队地去高呼口号，转眼间又都四分五裂地变成了一群市侩，而操纵他们这些人的思想又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到底什么是正?
什么是反?
什么是左？
?什么是右?  
什么是上?
什么是下?
什么的什么与不是什么的什么  究竟准又能说得清。
    细想起来人已经长大了，全部的希望之光和赌注都抵押在于这一个痛苦时期，在这些光的笼罩下心中燃起了生命，这生命似乎又被抛到了一个无人光顾的岛上。
我从这“岛”上来到了某年、某月、某日、某市的天空底下，一切都依然如故：烟尘污染了天空，太阳光线在这烟雾中扭动着……街面上奔流着人的源头，自由市场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我被人的肩头碰撞着、拥挤着。
    突然间，我在这人流的游动中又一次看到了她——那个经常令我激动的、“观众点播”电视节目的主持人，
    我爱她，可她已经结婚了。我喜欢她，可她已和别人有了孩子。久而久之，对我来说，她已经成了一个光和影所组成的虚无的存在。
    那时候，每当她从电视屏幕里走进人们的视觉印象当中，我单位的同事经常会打趣地对我说：“喂一一把这个姑娘介绍给你吧，你们俩正般配。”
    我自我解嘲地笑了，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呢。但我又解释不清楚自己的头皮为什么要发麻，随之袭来的是怕人窥破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惶恐不安的感情世界。
    这时，我就会身不由主地走到镜子跟前，打量着自己，寻找着我和她的差距，寻找着那些潜在的希望……然后，我就在居室内，如同一头感情充沛的狮子踱来踱去，我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高声朗诵起了马雅可夫斯基写给莉莉娅•勃里克的诗：
    吵嘴也好，
    离别也好，
    都不能磨灭爱情。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关心起子人们对她的议论和传闻。
    有人说：“别看她长得那么漂亮，她是个跛子。”
    也有人嘲笑道：“这种人，不知道找了几个男人--没个作风好的。”
听罢这些话，我就忍不住和他(她)们辩白起来：
“你们怎么知道的?你们根据什么?你们这样背后诽谤一个人有什么道理?人就是这样，见别人长得漂亮，总要嫉妒地杜撰出一些与此相反的谣言，以满足自己卑劣的心理和处境。啃不上苹果，就想咬人家几口---算了吧!”
    也许就因为这些流言蜚语而产生的逆反心理，我那朦胧、含蓄的爱恋之心，立刻转化成了一股任性的、显明的、挑战般的心态。
    我开始想方设法向这爱的中心突进一一梦想着也去当一个抛头露面的“电视评论员”(并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慕名考了一下)，梦想着有朝一日和她肩并肩地出现在电视屏幕里，向人们宣告着亚当和夏娃的宣言。
    但我这浪漫的、乌托邦式的狂热到底让冷酷的现实给击碎了。
    后来，在文化宫的一个周末舞会上，我们偶然认识了，对于那些流言蜚语来说，她本身就是一个最好的注脚一一她无疑是美的。
她穿着一身松紧适中、线条流畅的紫色毛衣，毛衣领子上是几枚装订别致的有机玻璃扣，这玻璃扣被两座丘陵似的胸部推挤着，在灯光的闪耀下反着亮光。
她的黑发已卷起了黑色的、散发着紫罗兰发胶香味的浪花，这浪花冲向了白色的海岸，海岸上有一对扔进碧波里的黑珍珠，一只小巧圆润的贝壳，一条红色的小帆，帆里面盛满了洁白的玉。
    可此时她已是有了两个月身孕的少妇了。
    当我第一次把手贴在她背后，准备随《红太阳照边疆》的乐曲起舞时，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我的思绪乱了，舞步也跟着乱了，眼睛慢慢潮湿了。《红太阳照边疆》把我及我眼前的她淹没在浑浊不清的感情纠葛当中。
    现在，她灼热的目光从人群的大衣领子和皮帽子之间射来，烫在我的脸上。我感到山洪般的语盲堵塞在梗骨里，内心挤压着许多激动的热流要向外进发。我仿佛隔着这繁杂的人的身体就巳听到了她心脏跳动的声音。然而，当我们相互突破人流，终于彼此看清近在咫尺的对方脸的时候，我只问了一句非常普通的、带有掩饰的话；
    “你---好吗?”
    “哎---怎么说呢。”她叹了口气，“不好也不坏  吧！”
    “这又怎么说呢?”
    “我找到了一个丈夫，却没找到一个爱人。”
    我明白了。但一切都晚了，晚了。当我们最终面对着冷酷的现实的时候，才深切体会到晚了。
    晚了，天色晚了，睡眠来敲门了。
    窗外刮起了西北风，像是木槌敲击着皮鼓在鸣呜作响J
    临睡之前，我望着天花板，冥冥苦想着；要是她现在来到我的身边，要是她离了婚，要是她丈夫抛弃了她。
    我在睡梦中，恍惚跟着她来到一间暗红色的房间，微弱的街灯从窗帘的缝隙里照进来，我看着她脱去外套、衬衣、乳罩，躺在了我的身边……我拥抱着她，抚摸着她白皙的玉体，听她在我耳边絮叨着一些似是而非的琐事：她孩子怎样怎样，她姐姐如何如何，她母亲如此这般，而我则驾着一条帆船顶风逆浪地航行在大海上，寻找着那个平静的港湾。突然间，我发现我拥抱的是一具冰冷的僵尸。
    梦醒了，天亮了。
    由于刚刚下了一场雪，晨光就越发柔和地清扫着夜的尘埃。
    我崇尚这雪，崇尚这雪把大自然净化了的那种纯洁安谧——如同我内心所憧憬的那个净界。
    我的眼睛由于冷空气分子的刺激，流出了眼泪……给我的感觉，这眼泪也是纯洁的……
    我骑在自行车上，在这寒冷、清爽的“寒流”中向前运动着，明镜似的天空从头顶上划过……
    我望着天空，仿佛它在和我对话：
    你最需要什么呢?
    擦干净人世间的镜子，用它来映照自己的影子。
    你爱人类吗?
    爱的，有时是非常狂热的——可也为他们的贪婪而惴惴不安。
    那你又属于哪一类呢?
    我长得不高也矮、不胖也不瘦、不美也不丑、不健壮不也衰弱，如果让我坐在众人当中，一定不会像阿兰•德龙那样的美男子和诸葛亮那样的“智多星”引人注目、令人惊叹的。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知道。阴历冬至，阳光在这一天直射南回归线，北半球白昼最短。
    你的眼光为什么总在云端里呢?
    因为在那里才能(ntusetincute深入肺腑和深入肌肤)。
    这么说你很爱光明了?
    是的，很热爱。但光明也需要黑暗的衬托。
    时至今日，你好像从未获得过男女之间的爱情。
    获得过。可都破碎了。
    你喜欢女人吗?
    喜欢。然而从女人的旋涡里脱出来之后，你就会非常冷静地找出她们使人讨厌的地方。
    那么你所要寻找的是……
    简单地说——是爱人。
    在哪里?
    在心里。
    哦，罗曼谛克。
    也许是。
    为什么不能现实一点呢?
    现实是丑恶的。
    你很悲观。
    这是人类的结局，在这核时代，人类正在愚蠢地进行着科学的自杀。
    可我们仍在这悲剧里寻找着喜剧的因素。
    这是伟大的。
    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记不清了是一个美国人还是英国人说的：“是一片炽热狂迷的痴心，是一团无法扑灭的烈火，一种水不满足的欲望，一分如糖似蜜的喜悦，一阵如痴如醉的疯狂，一种没有安宁的劳苦和没有劳苦的安宁。”
    准确吗?
    随它去吧!
    突然，在天空的寂静当中，浮现出了一个迷人的、身材修长的男青年开始说话了，他说话时的语气是那样的自信、温柔而又真诚，使我一下子感到天赋的才能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东西。只听他平静地说了一声：“沉默吧I”
紧接着，一个女生的脸部特写又显现在眼前：
湿漉漉的睫毛，清沏如水的眼光。
    春梦。牵牛花瓣的蓝……然而，这种美却被一种装腔作势的矫揉造作和粗俗的肉欲破坏了——这具美丽的面孔瞬间就失去了她的魅力。
    真是的。就是的。
    喇刺刺的作响。噗噗哧哧的声东击西。
    够了!快别酸文假醋的了——恶心I
    嗳——!
    咳——!
    我如火的情欲已化为灰烬。
    《圣经》上古老的警句在告诫着我：如果你见到一个女人就动了欲念，那个你就已经犯淫了，如果你的右眼动，就把它剜下扔了，如果你的右臂动，你就把它砍下。
    如果那样，我们可能早就碎尸万段了。
    见鬼去吧——挥起拳头打碎玉皇大帝的天灵盖!
      唱歌吧!唱一首小时候在幼儿园唱的儿歌：
“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打电话，快点快点捉住她、快点快点捉住她。”
    “小免乖乖，把门开开，妈妈就要回家了。”
    “你不是妈妈，是一只大灰狼。”
      快!快来看！她来了。
    她头顶着白云，脚踏着鲜花，像是光的使者……据说苏联科学家在人体周围观察到一种光环，当男子出现，妇女就会发亮，如果他们相互同情，光亮就增强，否则就会变暗。
别泄气，
别苦闷，
 总有一天我们会在这温暖的“人光”之下诞生出一个新的世纪儿。
不知不觉地天空已隐去了，
暮色上来了，
马路尽头的人流和车浪黑压压地向我周围涌来……霓虹灯也忽闪忽现地眨起了眼睛，各建筑物射出的灯火竞相辉映，给夜市涂上一层朦胧的色彩，
那些光的纤维扭动着、相互交织在一起，四散而去，如利剑般刺穿了夜空，迎来了一个黎明……
我在雨中，
在雪中，
在霹雳闪电中向前跳跃着、奔跑着、飞翔着、……
    去吧!去引吭高歌吧，歌颂这黎明的火焰……
    去吧!去奋力跨过时光的界线，穿破“以太”［2］的空间，寻找到一个新世界……
这时，迷蒙的烟尘逐渐散去，天边暗淡的光线挤出狭窄的缝隙，慢慢扩大，逐渐在突破乌云，集结在了水面的浅滩上，它像堤坝似的要阻止住蓝天的前进。
但光线以洪水泛滥的不可阻挡之势向乌云冲去，把它们摧毁、消灭，随着太阳逐渐上升，绛紫色的激流把它们染红，以胜利者的姿态高声朗诵起了尼采的诗句；
    在你站立之处向下挖掘，
    直到井泉之底，
    让行干黑暗者大声喊道：
    下面有个地狱I
    哦，老伙计！有时间你来玩吧！
哦，乳臭未干的小兄弟，你也快来吧！
你喜欢看功夫片还是喜欢看琼谣、三毛的小说?
你被韩星日星搅得晕头转向，
你被学习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已到了高考的关口，你已到了人生的岔路口上……
你来吧！我要给你讲一个很小很小的故事：
我最后一颗智齿已顶出了牙床——我已到了懂事的年龄。
你会缠着我不停地问：“后来怎么样?后来怎么样?”
我说不出，我讲不清。我要告诉你的是，
我想去进行超导研究；
我想独自横穿南极大陆；
我想打破伯尔特100米跑世界纪录，
我想跨越布博卡的横杆，
我想去攻克癌症与艾滋病的病毒；
我想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我想去调解阿富汗和印度尼西亚的种族冲突，
我想乘“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去触摸上帝的容颜……
然而，此时我心中只冲激起一股迎接新世纪的渴望。
    ①数学定律。
    ②物理学名词，意为空间的透明层。


 
    ①数学定律。
    ②物理学名词，意为空间的透明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