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文学奖 江苏 河海大学 符梦凡
01
他知道那个秘密，风能带走记忆。
所以他从不敢走出那道门。
他总是在听风到来的声音。他对这个声音很熟悉。
风来的时候，最先惊起的是栖息于树间的鸟儿，枯叶沙哑的声音里夹杂着弱不可闻的鸟鸣，鸟儿扑腾了双翅加重了树阴里的墨痕。然后是女人的咒骂声，脚步声，还有收衣服时凌乱而细碎的声音。最后风来到他的窗前，晃动他家的窗户，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有时雨点会撞到他的窗户上，这些不过是风给他的小警告。有一次，一只鸟撞死在他家的玻璃上。那只鸟没有挣扎就坠下去了，只留下一个血印子。血印子随着日子的积累越来越深，就像恶魔是恶魔在上面留了一个诅咒的吻，诅咒你将会一无所有。
是的，他害怕失去，尤其是失去记忆。一开始，他因为过目不忘和博学足智名噪一时。后来，和他一个岁数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这个老古董。然而哪个时代都是新人的时代，哪个时代都是变革的时代。新人革的是老人，只有这样新一代才能接住属于他们辉煌。老人就像是这个时代新城代谢时被排出体外的东西，谁还记得多年前他们的无限风光呢?
记得这些的人都老了，他们走的走，留的却留不住。
所以他只有每天珍数着记忆，把他生活过的时代记录下来，以著作的形式永远保存和收藏。他的每一本书都可以唤醒别人的记忆，那些从那个时代隐退下来的人们，每当看到他的文字，眼里都会闪烁着年轻时的光彩。
他为了保留住所有，他不能吹风，不能让风带走他的记忆。
可是记住所有的东西本身，是一件多么沉重的事情。
他记住了所有的失败与毁灭，也记住了所有的灾难与死亡，他的灵魂本来可以轻盈得像一只小鸟，却被沉重的链条锁住了翅膀。他永远徘徊在安宁的门口，却始终没有办法迈开脚。
多少个夜晚他听风在屋子外面咆哮，那愤怒的声音如同恶鬼的狰狞。在时明时暗的灯光下面，窗户上凝固了的血迹像是是露出獠牙的红唇。多少次午夜梦魇，他都想找个什么地方透透气，他想吐出沉淀千年的污浊，呼吸新鲜的空气。可是他不能。因为屋里是凝固的窒息，屋外是毁灭的恐惧。
他抓乱了头发，他那浑浊而无神的珠子失去了焦距。他喃喃着，叨叨着，他来回踱步，左打右踢。渐渐地，他觉得风已经在他的房间里，在他的身体里，他每一次呼吸，都是一阵邪笑着的风，宣告着毁灭他的胜利。
后来，有一个孩子拿石头砸碎了他的窗户。风灌了进来，灌进他的身体，清理了他的记忆。他陷入死亡一般的绝望，然后慢慢舒展了身体。
他拍了拍手，伸了个懒腰，端起放在桌子上的杯子。他打开门，像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去楼下的公园里转转。
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忘记。
他只是做好了舍弃的准备。

02
那个孩子，他说他能看到风。
他说风是蓝色的，它有一对迷人的翅膀，当它跳起舞蹈的时候，裙摆扫到什么，什么就会和它一起舞蹈。于是叶子会笑，每一片都抖动出快乐；于是湖面会皱，每一圈波纹都荡漾着喜悦。
孩子说，风其实是一个物种的名字，就像是人类统称了你我。
那个孩子遇到的风，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弗朗西斯。它是这个地方的居民，这个地方只住着它。它对孩子说，它们彼此都太强大了，要是碰面世界就会毁灭。所以它只能独居于此，一个人享受着清闲与寂寞。
当它穿过小巷的时候，猫咪只是眯了一下眼睛，又舔起了爪子；当它把花朵吹落的时候，人们赞美落花美丽，叹息春光易逝。当它吹醒了一颗种子，当它吹熟了一颗果实，人们感恩的是大地，感谢的是勤劳的农民。风已经习惯了被住在这座城市里的所有生物忽略。大概是因为从来不知道陪伴是什么滋味，所以风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直到有一天，这个孩子和风说了话。
从此，风经常陪着孩子坐在家门前的石阶上，他们一起看院子里的其他孩子玩耍。风总是问孩子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玩，孩子说他们有彼此就足够了，可是我走了你会寂寞。
大概孩子觉得如果能被什么东西需要，活着才有意义吧。
孩子没有见过父母，只从奶奶的口中听过他们的消息。他们和村子里的很多人一样在外面漂着，天南地北地飘漂着，不知行踪。唯一的联系就是每个月银行卡上会多一笔钱，钱不多，生活依旧拮据。但他和奶奶都很快乐。
直到有一天，奶奶告诉他多了一个弟弟。
弟弟可以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他看着奶奶唠唠叨叨地交待一大堆事情，他隔着老远都能看到他们的喜悦。父母甜蜜的抱怨日子的艰难，奶奶也说以后钱少打来了，她做做手工活日子也能过。
孩子已经不想再去傻傻地问爸爸妈妈能不能把他带在身边，也不想问弟弟会不会回来，和他一起在这个小山村里抓知了，摸鱼和赤着脚丫在田埂上奔跑。
他和这一座村庄一起被遗忘在了角落里。也许是世界的角落，也许是记忆的角落，也许是心中的角落。孩子知道区分这些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遗忘就是遗弃，因为不需要就是累赘。
后来孩子遇见了风。他觉得风就是从上帝开启的窗户里溜进来的礼物，因为风需要他，他觉得他的生命被赋予了意义。
孩子喜欢风的那对蓝色翅膀，他喜欢和风玩石头剪刀布的时候，有一个柔软的东西弹了弹他的脸，把他逗得咯咯咯地笑。他会和风分享他的故事，他们总是坐上一整天。
有一群孩子经过的时候，他正在和风聊天。
他们问孩子，你在做什么。
孩子和他们讲了风。
他们把孩子推到地上，吹吧，你就吹吧。妈妈说过不能和你一起玩，你这个满口谎言的坏孩子。
那个孩子呜呜呜地哭了。
其实他看不见风。
他只是害怕寂寞。

03
讲完了他们的故事，最后我想讲一讲我自己的。
其实我很想说说我的故事，可是我的故事都记录在了风里。
秋天满地的梧桐枯叶一卷，我的故事就和夏日的碧绿一起不见了，它们也许已经被风吹散了，成为一个又一个零碎的词，一个又一个没有意义的音节，就像是散了的蒲公英，打着小伞自由地飘着，用优美的舞步轻盈地旋转跳跃。
我偶尔会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耳边略过，就像是爱人在我耳垂留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等我一个回头，是空无一人的街道，是镜花水月的旖旎。
我知道那是我的故事的一声叹息。可是它们很快又被卷到地方，在我能记起它之前，在我能记下它之前，再一次消失。它们不过只是营造了一种梦幻，让我反复回味，让我怅然若失。
说实话，我就好像从来不曾拥有过它们似的，它们在我的生命里融化了，蒸发了，留下些许水渍。那些都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珍宝啊，我曾经抚摸过它们粗糙的身体，我曾经反复擦拭它们有光泽的外表，我曾经亲吻过它们，亲吻每一个因为喜悦而刻下的标记和因为悲伤而挠出的划痕。
而现在，每一次我张开嘴，舌头就不知所措。我静静地听别人眉飞色舞地讲诉他们的过往，有一些是成就辉煌，有一些是饱受风霜。
我喜欢听他们的故事，可是我很害怕他们突然问我：那你呢？你过去怎么样？
那一瞬间，我会陷入绝地，有一种巨大的恐慌几乎要把我袭倒。我茫然地望向远方，我看不到任何东西。就好像我不曾活过似的，没有一场远眺能唤起我的往事，没有一件旧物能勾起我的愁思。
我挪动了嘴唇。
我吐不出一个字。
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说的，于是就用别人的故事搪塞过去。
讲得多了，我习惯于把别人的故事当成了我的故事。
可是别人的故事永远只是别人的故事。
每当我走在街上，我都能看见他们的背后都拖着一条长长的过去，像是一条小尾巴在他们的身后甩来甩去的，可是我转过头，却看不到我身后跟着任何东西。
我知道，我的那些被风带走的故事大概不会完整的回来了。
而内心深处有一个我，在等一场风，等它从宇宙洪荒中吹过来，吹过华夏文明，卷过古希腊爱琴海上的暖阳，穿梭了中世纪的黄昏，把神坛上的火焰吹成理性之光，等它晃动了时代之钟，让那声音响彻云霄。
然后我能记起所有人类历史上最动人的史诗。
其实那些故事从来都没有消失。
只是我不知道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