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一位诗人的精神风貌与作品风格时,我经常因他的丰富多彩,以及相对的庞杂多样而难以定位,就庄晓明而言,他正是这样的诗人。最明显的是感性与知性交辉并呈,有时从他诗行间看到纯粹诗性的灵光闪烁,有时会读到形而上的理性思考而令人低廻不已,有时又坠入凡间,在处理现实题材时往往孤高地突显出强烈的个人风格,以悲悯的眼神逼视着人世的纷争与无常,这时我才发现庄晓明鲜为人知的另一维度,这就是他冷静背后深藏的高温的热情。如若不信,你不妨把他的诗集《汶川安魂曲》从头到尾通读一遍,方知我对庄晓明的探索和品鉴所言不虚。
法国诗人波特莱尔曾为梵谷的一幅画《麦田群鸦》题了这么几句诗:
他生下,他画画
他死去
麦田里一片金黄
一群乌鸦惊叫着飞过天空
就这么几个简单的意象把梵谷孤寂而又辉煌的一生描绘得一针见血,后世论者把这位诗人和这位画家都称之为“燃烧的灵魂”。依我看来,庄晓明也是一个燃烧的灵魂,不同的是他是一座隐性的内燃机,他既不像波特莱尔与梵谷那样一把骤然狂热的火焰,也不像郭沫若、徐志摩那样的浪漫而无节制的滥情倾泻。他是另外一种燃烧,一种源于内在生命的焦虑,一种尼采式的对人世,自然,和宇宙无休止的怀疑与叩问。
在诗之旅途上孤寂的踽踽跋涉中,庄晓明和我一样,一直在持续不断的发现,追索和实验中寻找一条别人未曾走过而自己正在摸索的新路。以目前庄晓明的创作状态来看,他在三方面已明显地找到了他自己的坐标:一是历史与现实题材的深度发掘,一是古典与浪漫风格的交错展现,一是意象与语法技巧的灵活选择。一位优秀的诗人必然是一位耽于探索,长于创造的诗人。写诗不只是一种供人赏心悦目的书写行为,而本身是一种创造,在不断的尝试中把每一首诗都视为一次新的出发,正如我常说的:一个具有创造力的诗人,他的最高战略是不断地撤退,又不断地占领。在当今这论价格而不论价值的纯消费主义社会中,诗人切忌为追逐热闹滚滚的急功近利的现实大潮而使自己迷失于错乱的价值观中。庄晓明身为诗人,可贵的是他从未迷失,他对人生的价值观,以及诗歌艺术的价值意识一直都很清醒。他深知,当今的诗歌生态大有疑虑之处,不但语言无味,诗性干枯,以大白话说出一堆废话,以最多的话语说出最小甚至毫无意义的话,而且大肆宣扬崇尚低俗的主张,反对传统美学,走一条“化神奇为腐朽”的偏锋。在这诗歌本质与精神近乎荒寒而令许多刚出道的年轻诗人无所适从的叙事诗洪流的趋势中,庄晓明就像一位在荒野中独唱的男高音,别具一格。他在这时特别强调诗的纯粹性,探索诗的本质,显然就是对当今流行的非诗反诗倾向的一声棒喝,一种反制。即使有人听不懂或不愿听,但仍不损他这一警示的庄严性。
自十九世纪法国诗人瓦雷里发表《纯诗论》,高分贝地为失落已久的诗的纯粹性招魂之后,很久再未听到这一空谷足音了。在中国,自从胡适倡导白话诗以来,说写诗要像作文一样我手写我口。这是我国诗语言的革命,胡适的革命,他改革了语言,但不幸也革掉了诗。就在今日叙事诗追随着五四时期的白话诗而招致诗性尽失之际,庄晓明在一篇《纯诗——一种脉动》的长文中发出了一个唤醒纯粹诗魂的信号。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信号,这个信号也回应了我五十年前在《石室之死亡》自序中首次标举纯诗的概念,当时我说:“纯诗乃在发掘不可言说的纯粹的心灵感应,发展到最后即成为禅的境界,一种真正不落言诠不着纤尘的空灵境界。”我这只是蜻蜓点水,远不及庄晓明论及纯诗那么专注,细致而幽深。他在文章中举证了瓦雷里,也修正了瓦雷里,某些论点甚至超越了瓦雷里。他所谓纯诗中的“一种脉动”的诗思,不但连系到西方的美学观念,同时也融合了中国诗歌美学的精髓。在今天诗歌的发展过于向俚俗口语全面倾斜的趋势下,庄晓明致力于纯诗的推动,这一近乎挑衅的呼声确是黑夜中划过诗人心灵的一道闪电。
但如果你因此而把晓明视为不食人间烟火,为诗而诗,自闭于象牙之塔的诗人,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他在界定“纯诗”这一概念曾说:“(纯诗是)以精湛的有着呼吸的语言组织,唤醒并呈现生命,大自然或世界的一种脉动。”而这种脉动乃“试图嫁接生命,嫁接人生”,由此可知,他所谓“纯诗”,或某种“脉动”,实质上是指诗歌内在的生命气息,一种神韵,一种“神与物游”的审美心理活动。当然,这种诗的脉动首先得靠现实中的物理世界转化为意象世界,才能提升为一种诗性。因此,一个诗人的现实经验也是完成一首诗不可或缺的要素。
在《汶川安魂曲》这个集子里,我认为庄晓明诗的脉动与题材主要由三个谱系所构成:一是历史与时空的系列,如《魏晋风流》《扬州慢》等组诗,二是形而上的美学思考系列,如《形与影》《角度》等组诗,三是现实人生的观照与批判系列,如《汶川安魂曲》组诗与《陷落》诗剧,由此推论,可见庄晓明的诗笔不仅触及“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历史题材的高度,以及阐扬形而上哲思的深度,同时他也决不放弃那些涉及现实与人性的题材,譬如《汶川安魂曲》这组诗,它的价值绝不仅仅在于表明一个诗人的“社会责任感”,而更在于读后让你伤恸之余,陷入深深的沉思,感受到另一次心灵的大地震。
在这个集子中,除了像《扬州慢》《瓜洲渡》这类以现代手法表达怀古之幽情,折射出历史的深度之外,庄晓明还在《十四行·中国诗人》这组诗中,以晶莹剔透的意象,刻画出十一位诗人(词人)的精神风貌,以及他们诗作的美学观照和各自独特的风格。仅举数例如后:写杜甫感时忧国的沉郁心态有:“在明月硕大的泪下/ 忧郁焦黑的家园/ 无数漂泊的亡魂/ 一杯浊酒中相聚”,写李商隐苦恋的深情和对历史的哀伤有:“如青瓦上的雨声/ 寂寞濡湿了诗句/ 被长夜的思念烘温/ 在檐滴水漏闪烁/ 折射出一个王朝的黄昏”,写柳永深藏的绵绵情思有:“而渐宽的衣带开始浮动/ 你最终消瘦成/ 伊人们的呼吸”。
当今我们的诗人大都着力于现实性的挖掘,看似关怀人生,但写的多是鸡毛蒜皮,人生的表相,题材来自生活,却未必高于生活,尤其缺乏一种穿透时空,超越现实的视角,以表达对生命的深沉感悟,终极关怀,和形而上的哲学思考。我曾在一篇短文中提到:“庄晓明的近作已由抒情性提升到知性的高度。”这是一个诗人较难跨越的维度,因为他除了必须具备丰富的想象力之外,更要有超凡的智慧才能攀上如此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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