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平时爸妈上班，我便由爷奶带着。我被爷爷奶奶惯着长大，尤其是爷爷，对我几乎是到了一种有求必应的地步。爷爷已经七十多了，他的个头不算矮，我从他拍的照片上知道他年轻时还是很瘦的，许是后来因为腿骨折过，腿脚变得不灵便，又乏于运动，所以变得很胖，走起路来也有点跛。爷爷很喜欢穿中山装，若不是因为夏天实在太热，他定会全年都穿着。他的衣兜里，总塞着一个老花镜盒，那里装着折叠式老花镜，还有他的“零花钱”，但这些零花钱很快就会变成我的。
      小时的我很喜欢和爷爷玩。夏天，天太热，贪凉的我总是和爷爷表弟一起盘腿坐在床上打扑克，一玩就是一下午，每次玩的快要输了，就将手里的牌一股脑的扔在牌堆上耍赖。爷爷年纪大，有时打着牌就会睡着，我们就趁着爷爷睡着之际将自己不要的牌放到他手里，然后大声叫醒他，他醒来后，看着手中多余的牌，只是笑一笑，露出他为数不多的牙，继续和我们玩。我们玩腻了，就把牌撩的一边，奔向院子，而爷爷总是慢吞吞的把牌收好，拿着他的折叠椅坐在院子里，面带笑容，扇着他的大蒲扇看着我们玩。每当院子里的泡桐花开的时候，爷爷总会将泡桐花收集起来，和我们一起坐在树下的石桌旁，将泡桐花后面的“绿色的花瓶”拔掉，。爷爷总会叫我们撕开花瓣，吃泡桐花蜜，至于那“绿色的花瓶”，爷爷也懂得利用，他总会用指甲将“瓶沿”掐掉，做成一个陀螺，让我们转着玩。那时的我，最开心的事就是每天缠着爷爷疯玩，爷爷也只是一味的纵容我，从不喊累。现在想想，爷爷年纪那么大了，却要整日陪我玩，他一定很疲惫了，还记得每当我们回到家后，爷爷总是会在沙发上一直坐着，很久都不起来，怪只怪我只想着玩，却不知关心是何物。
       小学时，尽管学校离家很近，但爷爷坚持送我上下学。爷爷总会拉着我的手，把我一直送到校门口，并站在门口看着我走进去才离开。当时要不是门卫不让他进了，他是一定会把我送到教室的。可我升二年级后，妈妈告诉我以后不要再让爷爷接送了，妈妈说：“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不能再操心了，以后你就自己回家吧。”我当时很想证明我的能力，便愉快地答应了。可每当我告诉爷爷不用接了，第二天他还是如常地接送我。这让我感到很奇怪，便跑去问奶奶，可得到的却是长久的沉默和奶奶微红的眼睛。渐渐地，我感到爷爷变的更奇怪了。我还依稀记得，那个星期四的下午，我在听课,同桌戳了我一下,指了指教室外面,我很不耐烦的看过去，便睁大了眼睛：我看见爷爷朝我走过来,听见他大声地叫我的名字。我内心祈祷着他不要进到教室里来，不要叫我的名字，只站在门外等着我放学就好，但最终事与愿违。老师也看见了爷爷,她走过去对我爷爷说：“学校现在还没到放学时间,学生正在上课，请您先到教室外面等一会。”爷爷只是点了点头，却没有离开，大声地对老师说：“我要接我孙女，她在这个班！”我能感到全班同学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那时的我第一次对爷爷产生了一种埋怨的情绪。那天放学后,我走得飞快,把爷爷远远地抛在后面,爷爷就在后面费力地追着我,依旧大声地叫我的名字，但他每叫一声，我的脚步就会加快一点.回到家后，我哭着对我爸妈吼道：“别再让我爷接我了！”
       似乎从那一天起,我深深地感觉到爷爷变了：变得忘记自己是否吃过饭;忘记上厕所;忘记睡觉,我甚至在深夜醒来时还能听见他走路时拐杖敲地的声音.我当时还不知道那是老年痴呆的症状，只是一味的愤怒不满，却又无可奈何。爷爷病了,病的一天比一天重。明明是夏天，他却要穿棉袄，就算身上唔得长了痱子，他也不脱；他还总在我晚上熟睡后，进到我房间里，大声叫我起床上学，我被吵醒后总会朝他吼，但他却只是对我傻傻地笑。他忘了回家的路，还固执的想出去，而且每次都会将爸爸给他写的身份牌扔掉；他的记忆甚至已停止在我小学时,纵使我已升入了初中,但他还依然固执的要去小学接我。每次他没回来，家人赶我出去找他,我总能在小学门口看见他.但那时我的心里却不再是高兴,而是无奈和厌烦。我曾想过爷爷为什么会得这种病，想过为什么仅仅一个老年痴呆，就能让爷爷变成这样，但终没有得出结果。但我开始觉得我变了。我的耐心已经被爷爷磨光，我对爷爷的喜欢与依赖变成了不满和埋怨。我开始爷爷很少露出笑脸，看见他面带傻笑颤颤巍巍向我走来时就远远地跑开。我再也不想因他的病去迁就他，即使是他的生日，我也再未主动上去搀扶他了。我已记不清因为爷爷我和爸爸吵了多少次架，只记得每次吵架后我对爷爷的不满就会多一分。我有时也会讽刺自己没良心，不配拥有爷爷的喜欢，但更讽刺的是，我却并没有改变对爷爷的不耐的态度。而且,我在外面时,总尽量避免和他同框出现,爸爸让我搀着爷爷时我也一脸不耐烦.爷爷的病也就在我对他的不耐中更加严重.他已经认不出他的家人们了：他竟然把我的爸爸当弟弟，指着大姑说不认识，甚至对着奶奶叫妈妈。但唯一让我感到愧疚的是：纵使这几年我对他疏远厌烦,但他还是能面带憨笑地说出我的名字,用他特有的发音叫我一声“清清”。
       高中，我似乎懂事了。我开始抽出时间试着和爷爷聊天，努力地想从他含糊不清的话里听懂他的意思。但繁重的课业并没有留给我太多的时间。我还曾想着，等哪一天闲下来，好好地同他说说话，但时间却没给我机会。高三那年冬天,爷爷的病加重了。他开始呕吐不止,吃不进饭，解不下手，每天只会睡觉，叫都叫不醒。到了医院,医生也查不到什么新病，只是给他开了点以前常开的药，但却收效甚微。奶奶也天天守在身旁照看他，甚至晚上彻夜不睡，坐在爷爷的床前，握着爷爷的手，一言不发。现在想来，她可能是早已察觉到了点什么。毕竟，老人总是敏感的。就在那几天，家里人把中西药都试了个遍,最终好似稳住了爷爷的病。爷爷好像恢复了一点神气，还很开心地坐着大伯的车出去风景区玩，回来脸上一直挂着傻傻的笑，,吃饭也吃得很好,家里人悬着的一颗心都放下了。可好景不长,也就在爷爷病好转的那一周的周四晚上,他又开始吐了,一直折腾到半夜才睡。可我却因为要上学便早早睡下了，也未曾想过他这次呕吐的严重性。我在第二天清晨去上学,中午回家,妈妈给我开门,家里静得出奇。我正准备看电视时,妈妈用一种奇怪的语调对我说;“婷婷,你爷爷走了。”我起初没懂,还傻傻的问他去哪了，妈妈再一次认真地告诉我;“你爷爷不在了,今天中午大家都先回老家了，我等下就回去，今天下午你去请假，明天你在回老家,。”那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告诉自己要冷静,可脸上的湿热却总也擦不去。
       我与堂姐坐姑父的车一起回去。和以往不同,车里的气氛压抑到让人窒息.到了门口，我听见了热闹的歌声，又立刻被满院的白布刺痛了眼睛。我一进到院子，就听见小姑的哑了的哭声，看见了红肿着眼睛的爸爸和大伯。到了里屋,奶奶在等着我们了。她帮着我们穿孝衣，戴孝帽，把我们领到棺材前，让我们看爷爷最后一眼。我在心里讽刺自己：“你和爷爷一同生活，可你却记不清你见他生前的最后一面。”想到这我便想逃走，我觉得这屋子里的一切都在责骂我，骂我不孝。我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爷爷，不愿意看到他躺在那个狭小的棺材里，一动不动，再也不会对我笑，陪我玩。大姑在旁边用哭哑的声音对我说：“你再好好看看你爷爷呀，你爷爷走的时候一直在叫你的名字。”想到要与爷爷做最后的道别,我使劲睁大了眼睛,努力地想再看一遍爷爷的样子.棺材里的爷爷是那样安详,他的脸上被用黑墨画上了一些奇怪的符号,大概是符咒吧,让他死后平安的那种.他穿着寿衣,身上盖得是他生前穿的衣物,最上面的是他最爱的中山装，整整齐齐地放在他身上.我想将手伸进去,最后再摸摸他的脸,碰碰他的手,可最终没有,我怕打扰了他的安眠.送别的时辰到了,钉棺和抬棺的人都进来了,爷爷的棺盖慢慢合上,钉棺的人钉着钉子,爸爸蹲在棺材下面,沙哑地一遍一遍地喊:“躲钉!躲钉!”然后大伯跟着送葬队送爷爷最后一程.
       我跟着送葬的队伍,山风吹着我的脸刺痛,手已冰凉的没有知觉.到了墓地,我看着一只鸡被放了血后,抬棺的人将棺材慢慢放进挖好的坑里,看着棺材一点一点被土淹没.大伯上了最后一把土.我的爷爷,便真真正正地离开了我.从此,这个世上便再没有一个人即使在他记忆模糊后还能面带憨笑的再叫我一声“清清”.
       愿我的爷爷来世再也不要有我这么个孙女.也愿所有人都能珍惜爱你的人，不要等到他远去后，才懂得怀念。
  

野草文学奖      宁夏回族自治区    北方民族大学   高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