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南方。一辆天蓝色的大巴穿过夏季潮湿温热的风，把高考完的我们从考点送回学校。校门口两排郁郁葱葱的香樟树，隐匿着知了，不知疲倦地歌唱。
     
       浓浓的绿荫下站着一个人，温柔地望向我，平淡如水。
     
      是妈妈。
       
       她对着车窗旁的我挥手，却像是在预演一场告别。

       我没想到她会来，毕竟学校离家很近。

     “我今天提前下班，饭做好了，等你不到，就来学校看看。”

     “妈，我们回家吧。”我说。

       单车载着我们穿过香樟树温凉的浓阴，我贴着妈妈温暖的背脊，听见耳畔南风，轻声唱晚。

       九月，陌生的北方，陌生的海。我拿着录取通知书，爸爸妈妈陪我去报到，然后离去，妈妈始终背对着我，没有看见我挥着手向她告别。

       夜深，爸爸在摇晃的列车上打来电话，刻意压低的嗓音浸透着黑夜的苍凉：“孩子，爸爸妈妈回家了，你一个人在学校，要好好的。”

       换了妈妈讲电话，半晌，她都不曾说一个字。

       爸爸接过电话，不知是否晚风太狂，吹得他的嗓音轻轻颤抖：“你妈妈舍不得你，哭着，不敢开口……”

       我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妈妈站在香樟树下望着我的那一幕，像凝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清晰得如一壶清冽的酒：妈妈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橙色上衣，站在第一棵香樟树下，鲜黄的单车倚傍灰褐色的树干，树叶繁盛碧绿，她的长发乌黑，在风里飘扬。

       原来，妈妈在那时就已深谙，若告别在六月就已落幕，到了九月真正离别时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装作风轻云淡。于是在香樟树下，她挥着手，一个人上演了一场告别。而九月决绝离去的背影，不过是在诉说六月预演告别的悲伤。

       海风夹杂着北方夜的凛冽，钻进我的五脏六腑，咸涩、微凉，我想象着它穿过时光，穿过沧海，穿过香樟树的枝丫，扬起妈妈长长黑发的样子。

       十二月，北方，大雪纷飞。亦教我念起多年前香樟树下的那场白雪，那是一个老木匠的葬礼。老木匠住在香樟树下，平日里他常给我雕木偶，但总要讨我四五颗糖作为回报，我是有些舍不得的，他便笑，一笑露出他的黑黑的大烟牙，我就笑话他：“你的牙都被虫吃了，你还吃糖！”他解释说：“我这是喝茶喝得多了，小囡，你见过泡过水的茶叶么，那就是黑的，沾到我牙上，牙就黑了，懂不？”

       他说得那样一本正经，我便信了，似乎还深信不疑了好一段日子。

       那时我还没换牙，乳牙因吃糖生了蛀牙，一笑便露出滑稽的样子，他却不笑话我，到底小女孩也是爱美的。

       后来，老木匠告别了这个世界，告别了香樟。他一辈子和木头打交道，树木的生命在他手中得到延续，成为无数精美的工艺品，而他的生命大概也是在其中得到了延续的。

       春三月，南方，清明雨凉。远望香樟，像笼着一个个轻盈的空灵的梦，仿佛随意找一处枝丫，便足够藏下裙摆飘扬的少女之间窃窃相诉的一段耳语。叮铃铃的单车乘风而去，碾过香樟紫黑的果珠，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便破出许多浓稠的果浆，留下一路星星点点斑驳的痕迹，像古人在宣纸上诗意的泼墨。

       香樟树下的小屋里，奶奶在炉灶前忙着揉青团，碧绿的团子软软糯糯，安静地躺在热气腾腾的蒸笼里，冒着诱人的清香，家中的小黄狗便欢快地在我周身跳荡，和我一起馋着美味的青团。屋外，炊烟袅袅地在烟雨里缠绵，风吹着香樟，绿意便碎了满地。后来读到周作人散文里的一句话，觉得很适合那时的心境：“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

       我长大，小黄狗也长大；我再长大，它变老；我继续长大，它却于我的生命中遗失了，永不再回来。

       那日，小黄狗血迹斑斑地残喘于香樟树下，永远地告别了我。我只当那个坏心肠的人是嫉妒它的快乐，才那样残忍虐杀了它，我怕知道那行径背后可鄙的面目时，会控制不住恨意蔓延，淹没了思念。

       香樟树如果也懂得想念的话，大概会明白那日，我的眼里为何会大雨滂沱。

       四季一圈圈轮回，告别一轮轮上演，如同香樟树的年轮回环往复地书写在故土的呼吸里。我在海的边缘南北往来，风尘沾衣，梦畔海上的白月光照亮香樟，树影拂摇碧绿年华，相思便落了满地。
                                                                                                                     
                                                                                            野草文学奖 山东省 山东大学（威海） 吴心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