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有两只眼睛,一只深邃而慈祥,一只空洞而无光。每当我想起奶奶,恐惧、不安、悲伤、悸动、感激、温暖等等感觉就像约定好了似的纷纷踏至而来,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念至深处,复杂莫名。
奶奶是一个节俭到骨子里的地道农村人。赶集的时侯,不管天气好坏,她总是走着去,走着回。只有在偶尔带上我的时候,她才有可能会不情不愿地掏出两块钱搭一次车。买菜时,不管菜有多么好,她总会说别人的菜不新鲜,有死叶子,泥土压秤等等。硬是把八毛钱一斤的菜讲到七毛钱的价格才气呼呼的肯罢休。过节吃饭的时候,她总会收集放完的炮仗和空饮料瓶。不仅如此,有时候她还会跑到别人家问别人要不要这些东西,别人不要的她也都会如获至宝般的收集起来。还有没用的硬纸壳子和我读完不用扔了的书本,她也总是不怕辛苦不嫌累的收集着。虽然她收集的东西最后总会以几分钱一斤的价格卖给收废品的,但是我的书她却是一本都没卖。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那天村里有户人家因喜事而大摆宴席。宴席上用了很多的一次性碗筷。那些用过的碗筷自然是理应全部都扔掉,但是奶奶看到了却是心疼的不得了,硬是不嫌脏的从里面扒出不少筷子,然后捡起来,洗干净了,自己留着用。这事甚至都过了好些年,她还会时常拿出来念叨念叨。当我们都笑着反驳她的话,她却是立马神情一肃,用她那只深邃而又严厉的目光瞪向我们,当我们都吓的不敢说话时,她又是神情一缓,目光看向远方喃喃自语道:“五九年,五九年,你们是不知道那个年代,没经历过。当你们饿的狠了就不会管什么的什么都敢吃了……”而那个时候的我们当然是不知道五九年的意思,只把它当作是故事来听听。
奶奶拥有一台古老而又破旧的纺线车。早年的冬天,她总会坐在车旁,用旧衣物盖住整条腿,腿下生一炉子碳火。每当她转动纺车那个像缠满蜘蛛网似的大轮子,勾连的小轮子和一连串的线梭子便立刻一起旋转起来,并发出“呼呼”的旋律。我们在一旁欣赏般的看着,好不惊奇。仲夏的夜,则是属于我们孩子的。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手机,那个时候,空气中还存在萤火虫。我们大家就在星空下的夜追逐着蓝萤火的光辉。我们捉呀捉,飞快了,追不上,飞高了,够不着。奶奶看见了说:“捉萤火虫是有方法的哩,我来教练你们,你们跟着我学”于是在我们眼巴巴地看着她的时候,她随口念道:“萤火虫儿,吃油馍,没有菜,快下来。”我们赶紧跟着念,最后竟然真的有萤火虫飞下来了,我们高兴坏了,一直念个不停。以后每年的仲夏夜,村庄里总是还能听到这句神奇的咒语,一直震撼着童年的整个夜空。
曾经的孩子啊,总能用淘气和顽皮书写出一副自己永远也忘不了、看不懂、想不通的画。那一年村里有人翻盖新房,因而村里所有人都赶过去帮衬。我就偷偷从家里溜出去玩,顺便想看看别人是怎么盖房子的。在赶去的路上,我发现了地上的一截一寸多长的翠绿竹棍,便随手捡了起来。后来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的把竹棍含在了嘴里,直到口腔内的血液顺着竹棍流到我的手上我才意识到不对。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脑子里忽然闪现出电视上的人临死前都要吐一口血的情景。我以为我快要死了,吓得丢掉竹棍,嚎啕大哭。后来也忘了是谁把我抱回家。血液硬是沾红了几截卫生纸,用了几碗清水漱嗓子,好不容易才把里面的伤口止住。当大家都刚松一口气的时候,才知道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我开始变得反胃,不管把什么吃进肚子里,几分钟后便会立刻全部都吐出来。第二天一大早妈妈就带着我去了县里大医院检查,期间转了几趟车,还买了我平时喜欢吃却很少吃到过的香蕉。果不其然,吃完的香蕉最终还是吐到了医院的地板上,惹来了医院护士一阵阵嫌弃的目光。医院检查来检查去,却是什么病也没查出来,但是依旧给我开了一些药。本来我就一直对药物比较抗拒,最后硬是连喝下的药都吐出来了。就在我躺在床上饿的奄奄一息的时候,村里来人对我妈说:“是不是孩子的魂吓掉了,他奶会喊魂,叫他奶去喊喊试试吧。”妈妈总算来了精神,急忙去找我奶奶求救。
村庄的小路上,奶奶牵着我的手,先抓一把细土用塑料袋包好,然后装进我的小口袋,接着一边用尖细的声音喊道:“小二娃,是不是什么把你的魂魄吓掉了,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你就回来吧……”一边用手捏捏我的耳朵,直至回家。第二天我就偷偷地开了家里的一包南德方便面,撒上调料包,美美地吃下了。最后被家里人知道了,一边骂我好吃懒做,说了一些什么饭不吃尽吃方便面,怎么就偏偏吃方便面反而没事一类的话,一边又如释负重般地松了一口气。多年后,据我自己的猜测,可能是因为竹子戳伤了喉咙的某个部位,导致吃下去的东西恶心干呕。当伤口好的差不多的时候,误打误撞吃了撒有调料包的方便面,而辣椒粉的辣味确实是具有开胃的效果。再后来,我见到过奶奶在厨房门前放下一只碗,碗里盛满了清水,接着拿出一双筷子。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她把筷子就那么直接地竖放在了水中央,而筷子亦不让人失望般的直挺挺地竖立在了碗里的清水中。接着奶奶就开始对着碗里的筷子咒骂,骂的什么我听不懂也记不清,只记得隐约一句是,有什么都冲我这快入土的老妈子来,少来害孩子……最不能忘怀的还是那次她在黄昏之际脚踏梯子上,并撑开一把雨伞在头顶。屋檐上放了两百个黄豆和一百个花生米,还有一只空茶杯。然后开始给我喊魂,喊一次就要往空杯子里放上两个黄豆和一个花生米。喊了一遍,两遍,一百遍;持续一天,两天,一个月;喝水一杯,两杯,三杯。时间由黄昏到黑夜,喉咙由清晰到嘶哑,孩子由好奇到悲伤……
另外,也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会对偏方治病这个说法情有独钟。我曾听人说过,很小的时候我多灾多病。灾对于那时的农村来说自然是因为贫困而断奶和逃避计划生育。一旦发现计生办的来人,全村人大部分都要往深山逃跑,有时大冬天几天几夜都不敢回村,生怕被计生办的人堵住,然后惩罚一笔你不可能负担的起的罚款。另外,听说那个时候还有专门催还大粮款的人(一种暴力机构,逾期就会上门打和砸)。不同于现在的种地农民还有粮食补贴,那个时候种地不仅不补贴,每户还要上缴不少钱。对于病,大部分农村人都惯于使用偏方,这实际真的不是一直以来都为外人所诟病的所谓农村人思想落后,究其原因,只是因为穷,穷的看不起病,穷的吃不起药。于是偏方就应运而生,偏方对大人来说求的是一种心安,表示我们对孩子这病已经尽力了,对孩子来说求的则是一种安慰,或多或少缓解了孩子对疾病的恐惧。小时候的多病无疑让我成为了偏方的受害者之一。据说奶奶用的是猪尿混上白糖,然后放进几只活的小蝌蚪,然后就那样丝毫不带犹豫地让我喝下去了。以至于以后的那些年每当被人提起这段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往事时,反胃的感觉也总是一瞬间就被提起。当然,比起我亲眼看见邻居家的孩子被癞蛤蟆身上的毒素辣了眼睛,然后被迫吃下活着剖开的癞蛤蟆的心脏来说,我无疑是幸运的,顿时心里又平衡了不少。
时光是把无情刻刀,再乖巧的孩子也会叛逆,变得青春又年少,再健壮的老人也会衰老,变得白发又驼腰。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度是留守儿童的我开始变得厌学,逃课。我躲在菜地里趴着睡觉依旧被奶奶发现,于是我们就吵,吵完就挨打,我就边哭边跑。她曾向妈妈哭诉,也曾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留情地对我说:“你要是考试能拿回一张奖状,我就是出去要饭也要拿出钱来奖励你……”而我却憎恨的联想起她出去要饭时的难堪情景,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是有点不知所谓。当然,她也不是没有惩治我的方法。每当夜晚睡觉的时候,她就会用力捏住我的脚指头,口中骂道:“你再跑!”当我实在疼的受不了,说了不跑的时候,她则会给我讲一些她那个年代的笑话,比如说什么有人往地下打井,突然听到下面有鸡的鸣叫声,说明地下是生活了人的等等。还有星星坠落了,说明就要有人离世,每去世了一个人就会有另一个人的降生等等。我总是会被这些离奇的故事吸引,引发了心中的无限遐想,以至于忘了时间,忘了疼痛,安然入梦。
奶奶喜欢吃甜的,尤其是冰糖、蜜枣、柿饼、葡萄干诸如此类。住院回家后,她就曾在我们面前提到过,在医院病床的夜晚她的嘴里实际上包着一颗冰糖,直至冰糖快化成水她才舍得嚼碎咽下。我们都约定好了不告诉奶奶的病情,但是她却是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了。床上的她突然说想要吃西瓜。在冬天西瓜除了比较金贵之外,镇上的集市根本没有,最后还是托人在县里弄回来一个。我们急忙切下一小块递给奶奶,奶奶尝了一口,就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吃了。最后我们切了瓜,才发现那个西瓜并不甜。也对,冬天的西瓜本就是反季节生长的,没有了阳光的照耀,它怎么可能甜呢。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那天夜里,我清楚地看到了一颗流星的坠落,久久不语。当我们都在劝爷爷睡觉时,爷爷突然问道:“你奶走了吧。”那语气近乎肯定。我们不知道怎么回答,就一直解释说没有。然而突然的一声炮响,如平地的一声惊雷,把我们震的不知所措。爷爷什么也不问了,让我们都回去。我们如何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来到床前,全家悲怆。只有此时,奶奶才像拥有了一双眼睛,一只安静而慈祥,另一只亦安静而慈祥。
后记:
初三那年,我因成绩优秀,荣获过一张优秀学生的奖状。高兴地不得了的我拿着奖状刚跑到家门口,准备踏步进去时却突然脑海一惊,我拿奖状给谁看呢?给谁呢?眼前不自觉地又浮现出那个愤怒、垂老、甚至有些恶狠狠的身影,久久不散。
多年以后,曾有某个少年在看完电影《你的名字》后,便一直对那句“黄昏之时,傍晚,非日非夜的时段,世界的轮廓变模糊,可能看到非人之物的时段。”的话情不自禁。于是,少年站在黄昏的高楼下,高楼替少年遮挡住一半的阳光。少年把脚踩在阳光的分割线下,左脚是黑暗,右脚是光明。阳光把少年从头到脚分成昼夜均匀的两半。少年用左手遮住黑暗的左半边脸,任由阳光在光明的右半边脸肆虐。一阵晚风吹过,直至最后的一丝夕阳落下,少年却突然蹲下,掩面哭泣。
散文作品,不拟刊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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