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天,是几百公里道路
和几千公里疲倦,山脉一样
横亘于心。回家的喜悦
翻不过去,在山腰被乱石绊倒
碎成朵朵野菊。一丝血脉翻过去了
比归燕轻灵,一眼就认出旧巢
远方历历,升起的炊烟
每一缕都是我的亲人
挥动的手臂,涂满春天和蜂蜜
精心准备的话语,在颠簸中
变得粗糙,上一秒确认的模样
下一秒又令人生疑。不能变回过去
我只能将现在原原本本捧出来
让风摸出伤,让雨摸出痛
让父母摸出一把把混浊的眼泪
2
第二天,是从一碗糖水蛋
开始的,伴着大红公鸡的打鸣
推开门,母亲像从雪地归来
一头银发,带回满屋阳光
她用全身力气控制着手的颤抖
不让糖水外溢,甚至用粗糙的想象
企图让鸡蛋保持儿时的滋味
每吃一个蛋,她都会笑一次
我都会痛一次。当一碗糖水蛋
甜遍整个身子,我起床
出门,看见父亲蹲在院坝里
把一把镰刀磨出了火星
风,吹着瘦弱多病的身子
他弯曲的脊背,如一个小山丘
正弥漫着淡淡的麦香味
3
没有雨,祭祖似乎少了一些伤感
满山苍翠,却多了一些踏青的意味
坟墓一字排开,像另一个村庄
芭茅和荆棘疯长,如故意设置的路障
只有纯净如初的怀念才能通过
我们小心翼翼探路,稍不留意
虔诚和执着,就会被芒剌扎出血
让更多的血醒来,辨认自己的身世
血脉贯通,一部坑坑洼洼的家庭史
演绎着兴衰成败。第三天
我们在祖先的坟头焚香、烧纸
作揖、默念。反省罪孽,祈祷未来
松柏青绿,是一个个邮差
我们把刻有姓名的灵魂提前寄过去
留下伤痕累累的躯壳,继续与时光纠缠
4
真正关心庄稼的时候
第四天已过去一半。太阳高悬
仿佛在为大地炙伤。油菜花褪去
结籽的声音撑破荚的肥硕
一片片麦子金黄,齐刷刷弯下腰
期待着奉献自己的头颅
父亲突然年轻了许多,镰刀挥过
遍地芳香,他重新裂开的伤口
是村庄久违多年的笑容
麻雀飞来飞去,叽叽喳喳
渲染着痛苦的庄严和隆重
我只是一个局外人,退至角落
两手空空。血液里
仅剩的那块泥土已经板结
儿时种植的向日葵,早已胎死腹中
5
风车已停止转动
石磨已悄然归隐
这些村庄的记号,被岁月磨损殆尽
山腰的老井,始终像一只吊瓶
把井水的甘冽输入村庄的手臂
房前屋后的竹林依旧葱郁
用一片片浓荫,庇护活着或者死去的人
从竹林经过,拔节的竹笋
毫不犹豫就叫出我的乳名
一只笋壳虫跳出来,一眼就认出我眉上的伤痕
那是儿时,命运对顽皮和捣蛋的提醒
这是第五天,我记起了很多往事
不到一岁夭折的三弟埋在河边上
如今,他已长成一棵柳树
正在向晚的风中,吐着白色的柳絮
6
第六天,梦境中途折断
清晨六点的村庄,由露水、微光和虫鸣构成
草丛布满未知,略微分神,我的脚
就会碰上石头的牙齿。今天去看外婆
九十五岁的外婆,是村庄惟一点亮的油灯
弯曲的山路如一根向上延伸的花枝
挂满外婆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
风一吹,就有蝴蝶飞舞,缤纷四周山水
我还会遇见放炮炸死的同学赵小勇
上吊自杀的邻居李玉珍,杀人偿命的流浪汉
——至今都不知道他的姓名
生命的长与短,命运的喜与悲
变幻着世事的风景。黄狗已死
黑狗当值,走出屋子的外婆,如一帧薄薄的剪影
把明亮的阳光弄出一圈圈年轮
7
把身体从泥土拔出很难
把灵魂从泥土拔出更难
第七天,我再次走上石拱桥
阳光已把四周擦亮,包括牛羊的影子
和飞鸟的鸣叫。在石拱桥站立
我能看见睡在松枝里的先人
听见父母捂住的咳嗽声
抚摸一只蜻蜓翅膀的透明
我的步履沉重,每走一步
都有根须扯断的声音。回到城市
几百公里外的村庄远若梦境
我发现自己不过是一棵误入城市的树
在高楼的夹缝中摇晃
只有以一幅棺材的模样回去
才会被泥土宽恕和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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