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嫦娥告诉我：“你的妈妈离世后
到月亮上种树来了。”对此，我深信不疑。
小时候，母亲讲过：“嫦娥在月宫里种了棵树。
有个叫吴刚的，一直在砍树，用来泡桂花酒。”
那时的夜空，曾有一架看不见的梯子
无数的童贞在上面爬着

“妈妈，天上又没有泥巴，树咋长呢？”
“妈妈，蓝天和白云到底有没有根呢？”
“孩子，人心是大地，啥都可以长啊。”
“孩子，那根儿攥在它娘的手心里了。”

从此，时间便有了光芒。我在梯子这头
每天给心浇水，给灵魂松土，施肥，除草
等待露珠，每天都从我这抔泥里升起
我的夜晚了无杂念，一条春天小径
是那白月光照彻了的故乡

于是我看见月亮上多出来一个人影
树也多了好几种，桃红、柳绿、杏粉……
想开花的云，都到母亲身体上绽开了
樱桃、苹果、雪梨……想结果的星星
都站在母亲肩头，一个月就能团聚一次！

只是，我不知道，月圆之夜爬上玉树琼枝的
哪一朵花，哪一颗果子才是我？当它重返人间
不致像一片落叶，一缕月光，摔得粉身碎骨
“人生于偶然，死于必然。”这尘世纵有悬崖
纵是深渊，若它胸口有雷，心中就有猛虎——
替母亲活着，含着泪光的地球也不甘示弱

《照片上的母亲》

母亲站在石狮子旁，她的身后是大佛寺
门口匾额上书：“大江东去，佛法西来。”
与大姐、我、侄女和竹背篓组成一帧往事
二十七年前的某个下午，被照相机锁定

但凡有光线从旁边闪过，进出寺庙的人影
便显得飘忽不定，仿佛那些照片上的光阴
是可疑的，母亲走了以后，眼见它们已和天光
一道慢慢地褪色，进入黄昏的虚无和荒凉中……

但也只是泛黄，无须擦拭。爱得这样洁净
甚至一无所有。一张清凉的脸，吸附了
家乡眉山奔流而来的岷江，替她爱着儿孙们
生活的乐山，且随时清除他们眼里情感的淤泥

照片是一片天的某个角落，瞬间与永恒都来自
那个温暖的注视。保存它，不是为了能回到过去
而是为看见唯一活着的母亲。凌云山呵，你真有
安放落日的灵宝塔，为何不能挽留那一年的春风
我们曾经多么沉醉，空中飘着白玉兰的淡淡清芬
山下小饭馆某个酒杯，还留有母亲悄悄咬过的痕迹

《与母书》
 
已经23年了。您离开过我吗？
您离开过这个寂静的村落吗？
这小小天堂的一角，此刻，正被月光
朗照。而您领养的这条发白的羊肠小道
每年有几次，甚至在每个穿着薄纱的夜晚
一颗迷惘的心，会切掉与世界的繁忙联系
赶来与您相会。只有踏上这条路，我才能
把生活踩出泥泞，踩出疼痛，踩出一丝松动
然后幸福地闭上眼睛，等待路边摇曳的青草
在天地间缝补裂缝，把心抽打出清凉的水滴
 
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有时很空旷，因为
有母亲的陪伴，生活才显得美满、充实
我们居住的世界有时又何其拥挤，因为母亲
为爱开辟了道路，灵魂才能一次次的清空
等来爱的敲门声。23年来，我始终不愿相信
您离开了我。即使身体离去，心还向着我们
我时常能听见您在我心的某个房间里走来走去
您的脚步，时重时轻，您的呼吸，时急时缓
躲在渴望的背后，为调皮的孙儿掖掖被子
摸摸我的胡茬，为你从没见过面的儿媳妇
抚平紧皱的眉头，更重要的是，您多么想啊
牺牲您的一切，去平衡所有夜晚的精神分裂症
 
母亲，今年我47了，47年前您生下我的时候
早过了绝育的年龄，而我多么像你枝头最后的
一颗果实，当我呱呱坠地，便加速了您的枯萎……
母亲，您12岁丧父，告别了私塾，13岁历尽千险
逃离童养媳的命运，便做了自己和小舅一生的母亲
40岁前，你痛失4个儿女，留一半宽慰您孤独的灵魂
我惊异于您的完美：孝贤一方、夫妻恩爱、邻里和睦
子女平凡但善良有加，您其实是用一个弱女子的情怀
融化了这一方山水的坚硬，直到您累了、乏了
背上的生活越来越沉，重得连一声叹息，也没来得及
就倒在春天的门槛前，闭上美丽无言的眼睛
 
母亲，23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您
我在想啊，母亲，您失去的这23年光阴
都流向了哪里？我想您的时候，恍惚能听见
47年前那声啼哭，看见岁月咬紧牙关的泪水
以一种特殊方式，和另一个世界发生联系
当我面对健康活泼的儿子，才恍然大悟——
原来，母亲是把失去的岁月都给了我们啊！
时至今日，我们每人身体里都已住着一个母亲
像一本书，只要打开它，就能读到奢侈的爱
和难以穷尽的天真的想象，甚至成为一首诗
就像我正在写给您的这封信，不需要邮寄
只要写了，您就能收到，就能列席这世界
短暂的温暖，不至缺席这还算宽容的尘世
 
呵，母亲，我想我今生只能给您写这封信了
它可能会耗尽我的一生，因为它需要我
凝神聚气，从命运中抽掉疼和痛，蘸着爱
来书写，需要我把生活磨得渐渐亮堂起来
需要我把自己还不了解的生活的美好，以及
更多令尘世宽广的秘密，小心翼翼地揣好
包好、藏好，保证给您写信时，心是最干净的
让那些文字也变得干净，只有这样，它们
才能回到你的心——灵魂皈依的巢里
幸福地种下睡眠、春天，和爱的飞短流长……
 
母亲，这些文字的骨头是您给的，血也是您的
它们回来，就是代表我要把自己完整地交还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