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仿佛回到大集体时代。机耕路修葺一新
淹死过不贞女和牲畜的银水塘
再一次蓄上了水
夯坝的号子嘿呦……嘿呦……
将整个村庄惊动
电线杆排着队翻山又越岭
比起发动机、抽水泵、20米铁管
比起宽银幕的《第一滴血》《十八罗汉》
馋坏了的孩子更愿意趴在大礼堂窗台
分辩梦幻般甜美的橙树、椪柑、沙田柚……
大人们说到集体所有、地租、分红
三十年租期。争论着谁会当选为场长
向阳的山冈更适合栽种哪种果树
后来,父亲只被选为出纳
而在母亲的纵容下
弟弟抓了最坏的阄
那一年,我们一家人开山种果
每一锄头下去
都能翻出柑橘辛辣的芳香
无从追问
村人多是笑脸盈盈:你又回来了啊
银水塘空无一人
荒草重又遮了我与众多亲人相遇的路
别人家的果园早已荒废
或种上其他作物
寂静中,游弋的水鸭突然惊飞
嘶哑的呼叫牵着天空
忽左忽右摇晃
女儿总问我,为什么喜欢回到这里
度过一个又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
我常常无言以对
不远处的松树林,先是葬下爷爷
再是奶奶,后来是父亲
这片土地一定是温暖的
因为也埋着我的体温和牵挂
所以,我轻抚女儿的头发,告诉她
这是爷爷留下的唯一的果园
数一数我的果树
很多时候,我只是喜欢走在果园
像一个个清晨,放下自行车
沿着缓坡走向山顶
又一次爱上满山草木散发的清香
有时,雾霭从山谷升起
带着自身的神秘,将我慢慢淹没
经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泥土重新获得赞美
群山安静。宽阔的松树林里
亲人们被落叶和三月的流水
一层一层覆盖
我只是站在草地,看着一排排果树
或齐齐整整,或歪歪斜斜
我默默数着父亲留下的
12株沙田柚,62株蜜柑,48株椪柑
80株红橙,1株枇杷
还有39棵李树
它们暗自花开花落,果实一年比一年少
一年比一年小
而自己种下的桂树、罗汉松、山茶花
迎风而立,缓缓生长,没有留下一粒种子
你必须知道的禁忌
拜神时,只能求健康平安
不可求神明保佑获取不义之财
如赌博赢钱,六合彩中特码
不可求神明助你诅咒他人
陷害他人
野外遇尿急,不管大人小孩
需向四周抱拳,心中默念
“伯公伯婆保佑,小孩子无意冒犯”
方可放心小便
路旁“送鬼子”的鸡蛋、饭团
须等鬼吃过之后的第二天
才可捡回家,吃下始得免祸、消灾
不可以惊扰正在交配的昆虫
不能手指刚长出的南瓜、西瓜、苦瓜
它们可能就此枯萎
小孩脱掉的牙齿要扔回屋瓦上
有身孕的人不可采摘果实
否则,明年那棵果树将不再结果
种一株腊梅树
我在泉池边种下一株腊梅
只因为,南京一座寺院内
我见过小和尚拄着扫把
腊梅花瓣落在纹丝不动的僧衣上
好像前世的我
在等待另一个人
这么多年,那阵钟声依旧在体内生长
我网上购得种籽和树苗
又迟迟不敢种下。有人告知我
腊梅并不是梅花
在南方,也不一定能开出花朵
就像不断违背父亲的遗志
我会在果园种下更多无用之物
只为春天到来时,长出一树新叶
现在的它,这么小,这么孤单
不问它能不能成活
能不能开一树繁花,散发异香
你看天上的云
并不是昨天那一朵
但它又经过了银水塘,继续飘向街市
读信
山中信号弱。总是回家途中
暮色苍茫,手机提示音断断续续
修剪树梢或锄草埋肥时
谁打来了电话,谁在微信上留言
一张张脸庞像鱼群在眼前游动
而我更愿意,跟着老黄狗
心无旁骛行走
那些一直被我忽视的艾叶、车前草
风中哭泣的山苍树
大火烧过之后重新回到春天
但我只在内心为它们喝彩
我愿意就这样回到家中,靠在门槛
翻读老师连续发来的几条短信
“居山中,你可带够了酒?
记往,落日不是诗经,星光也不是
且将你给我留的那些果实
全都种地里吧!”
此刻,月亮正升起
我采回的野菜,一半浸在井水里
一半已被妻子拿进了厨房
大雨过后是大雾
谁也无法阻拦这场雨。想到自己
努力爬上柚子树,差一点就能飞翔
却回到阴凉处呼呼大睡
雨一直下,空瓶子盛满了水
像一壶新酒
我并不比一只蚂蚁卑微
比一只蜜蜂勤劳
我雨中徘徊,只为目睹
天地模糊之后变得无比辽阔
雨水中走来的人
有的抱着花
有的唱着歌,有的沉默不语
我一直在等待,直至大雾涌起
那些飘浮起来的事物
将一一见证
我是陪伴你成长的
一株不会开花、不会结果的植物
我们看见的月亮
今夜,与友人喝自制蜂花酒
喝下蜂蜜,喝下蜜蜂的刺
一束幽暗的火把
因为弯曲而显得格外脆弱
窗外钟声散落
我听见果园里的花一朵朵盛开
像一双双眼睛
像准备摇晃的甜蜜的井
没有悲伤跟随
也没有疾病困扰
今夜,我只是乡间果农
任由花开花谢
蜜蜂飞进又飞出
从不记得曾经一群人上山看月亮
有人抬头看见了永恒
有人低头时爱上了身边的姑娘
一朵花的颤栗
或许,她刚刚提来一壶清泉
洗净月白色的心事。或是跨上马匹
准备追逐天空中金黄的太阳
失散的鸟鸣再一次响起
或许,她已经有了心上人
从闪电的喊叫中苏醒过来
膨胀的身体藏着一枚小小的核弹
却在飞翔途中
遭遇了我的拦截
我谨记父亲教导:花太盛,则果小
蔬花、蔬果得尽早
但我的“尽早”并不是老果农的忠告
我只是不希望
在最灿烂的一瞬,将一个梦想折断
春风浩荡啊,人间草木
此刻,一朵花的颤栗
是整个春天的哀恸
痰,或咳嗽
入秋后,常常深夜里咳嗽。咳得睡不着
恨不能撕开喉咙,揪出里面的痒、涩
常常起来一个人枯坐,想起往事
满脸羞愧,泪水涟涟
有医生说是热咳,也有医生说是凉咳
煮冰糖雪梨,喝糖浆、止咳露
还是在咳。有时吐出一些痰
有时什么也没有,只一个劲咳
每一次痛苦地咳
总是想到您。想您在病床上
我将细长的管子
透进你切开的气管、塞着胃管的鼻孔
启动机器,吸出你永远无力咳出
会要你命的痰(最终还是要了你的命)
父亲,这些痰已不再令我恶心
和厌烦。就像这样的夜晚
我弓着身子
用一声声咳嗽,与您对望
就像您让我读农校,我选择了抗拒
今天我又回到了果园
从这里开始生长
他说:“旧年的半枫荷还在原地”
木桥已不是返乡的路了
走失的亲人不会循着它归来
他说,阿六古病了,满脑子野兽的喊叫
挖来竹笋种在家门口
他说:唯有我,还如此热衷于
替田间的草木寻找《诗经》里的名字
唯有我,初一十五烧香拜佛
不为升官,也不为发财
只求保佑一村人平平安安
打工的,有多少人没回来过年
年过三十的,还有多少人没有娶亲
喋喋不休的退休校长身后
我和女儿恭恭敬敬抬着墨迹未干的对联
一齐走向败破的祠堂
明天,是一个新生儿满月
是一个节日
而此时此刻,是我一个人的庄严
冬日赞美诗
不说悲伤往事。你此刻拥有的金黄
就是春天里流泪的闪电
并排坐在这山岗上吧
稻田、果园、荒地。溪水日渐见浅
刚开辟的茶园,砍伐的灌木
被我们区分为有用、无用的植物
得到的是同一位神的眷顾
银月塘畔张望的人
擦去手臂上的泥污
她内心的波澜已被泉水融化
就站在山岗仰望天空吧
我热爱漫山遍野的薄霜
有如将饥饿当作身体的忠诚
越长越高的树,触碰到星星之后
会重新落到地面
就在此写下一首诗吧,献给母亲
我从此不再远游
只做一个合格的果农、孝顺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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