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了,我扬起悠闲的鞭子放牧人生的同时,脑子里闪过第一个念头,便是接父母来我县里的新居晓住几日。于我而言,偎在父母身边便是疗愈身心的一剂良药。
父亲的身体很健硕,这似乎与他每天离不开茶有关,茶是父亲的命根子。于是,在属于我们三个人的一隅小屋里,喝茶成了每天的必修课。
冲泡茶丝精细的金骏眉时,要讲究水温和冲泡的时间,父亲从红色的茶汤里品出一种不一样的醇香。而冲泡武夷山高山野茶时,总是不得要领,粗糙的嘴巴也品不出奶油、花果的香气来。两小包品质茶即将喝光的时候,我跑了几个超市,买回来一大包猴王牌茉莉花茶,打开那熟悉的老式包装,抓出一捏,泡出橙红的茶汤,饮上一口时,正是那久违的茉莉花泌脾的清香啊!瞬间,思绪扑打着翅膀,追上那些茉莉飘香的旧时光。
记忆里的冬日,那面火墙总把我们的老屋烘得暖意融融的,厨房火炉上坐着的烧水壶吐着殷勤、热情的白雾。每天晚饭后,老屋迎来陆续喝茶聊天的亲朋好友。一壶又一壶的开水冲淡了一泡又一泡的茶叶,继而续上一盏又一盏的清新。
那样的冬天,父母总是在迎来送往中乐此不疲,年复一年不曾吐露过厌烦。年根儿底,煤不够烧了,父亲就向亲戚借来两麻袋煤,这就是明年要还的债呀!
老百姓常说喝茶能刮肠油。可粗茶淡饭的日子哪里需要刮油?现在猜想,那些来蹭茶的乡亲,大概是用捧在手中的茶杯和喝下肚的茶取暖的,或者是解一解咸菜大酱吃多了的咸口才是真呢!我和妹妹同奶奶睡在另一个房间,那屋子除了用烧炕取暖,是没有条件烧炉子的呀!到晚上,我和妹妹蜷缩在一个被窝里,常常在一盏茶的暖腹中入梦了。
人们常说,不苦不涩不是茶,也许,苦味是茶汤的基础体味吧!人生又何尝不是呢?你总要吃一些苦头,那甜味才会从苦中渗出来。我们寻着茉莉茶的香魂,潜入岁月深处那些飘雪的季节。
我刚记事的时候,家家的日子都很穷苦,父亲还没有喝茶的习惯。父亲很能吃苦,记得有一次,父亲花光了全部积蓄,买回来一只老母猪,母猪在全家的巴望里产了一窝小猪,父亲把它们饲养得胖乎乎的时候,套上马车兴冲冲地去十里外的镇上赶集卖小猪仔。在那个人们的视野和脚步走不出大山的年月,父亲的希望也走不出冬天。一次次的赶集,却卖不出一只小猪,眼见小猪长得快,母猪又开始面临奶水不足。父亲整夜地为小猪的出路犯愁着,猪长大了,就更没有人买得起了。终于有一天,父亲的烦恼暴发了,他把一只只小猪仔,顺猪圈墙往外面扔。父亲呀,你扔得出去小猪,却扔得掉内心的苦涩吗?
父亲本是军人出身,复原后被分配到乡里的供销社上班。父亲和母亲结婚时,家里穷得只有两间遮雨的茅屋,我就是在那间茅屋里出生的。后来,随着妹妹、弟弟的相继出生,父亲每月的几十元工资供应不上家用,年底总要欠供销社一些钱的。为了能分到那几亩口粮地,父亲一狠心交上申请书从供销社退下来了。
父亲在土地上一垄一垄地耕种,秋天金灿灿的黄豆撑鼓了一麻袋一麻袋的希望。但这喜滋滋的收获,却要将一部分黄豆以低价卖去镇上粮库交公粮。那个寒冷的冬天,父亲早早套上马车出发了,却还是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等待,打等级、过秤、出票据。低价卖给粮库的这部分钱抵了土地税再交完陈欠,是基本没有剩余的。老瞎马拉着空空的父亲和车,摸着夜路往回走时,被后面开来的汽车撞到,那苦命的老马双膝跪地跐溜出好几米,最后连人带马翻倒在路旁的壕沟里。母亲似乎在黑夜里预感了不测,几番起床焦急地往窗外张望着,万幸的是父亲终于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那匹老瞎马卖了肉,被那些买肉的人包了饺子。
那些年的苦,总在难熬的日子里翻滚,一如那在开水中翻滚的茉莉,总要把第一泡的苦熬尽了才会舒展开。
记忆里的苦涩,也总是黏着冬天的寒气。父亲趁农闲,把他在部队学来的厨师手艺操持起来,开了个乡村小饭馆,我们偶尔能吃到香喷喷的白米饭了,喝着客人走后壶里的残茶,感觉这茶香把日子慢慢滋润起来了。可好景不长,父亲的一个表兄弟三天两头上我家喝酒赊账,一喝到半夜。父亲好心赶他回家睡觉,他却借酒劲撒泼,和父亲扭打在一起,我们还在炕上睡觉,只听哗啦、吭哧,一块大石头穿过我家的玻璃窗,直砸在我旁边的炕席上。我慌乱中领妹妹到处摸衣服,逃难似的落脚到了我舅妈家。自此,母亲落下了心肺不好的病根,父亲碎了一地的致富梦,再也拾不起来。
单薄的土地滋养了我们一家六口的生命,茉莉花茶滋润着我们的生活,机缘却造就了我们不同的命运。我和父亲、母亲的思绪氤氲在一盏茶的往事里。
想来,我和妹妹的校园生活,应该是最快乐最自豪的青涩记忆了,我俩常常一起登上领奖台。在老师和乡邻的声声赞许中, 转眼到了升学季。当我敲开机遇的大门时,我实在不舍得放弃。父母是借着外债供我读完师范的,我至今能回忆起父母半夜里那一声声叹息。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努力搬开那块压在我心头的石头,也试图舒展父母皱紧的眉头。
到妹妹中考时,她考虑到家庭条件的困难,体贴到父母的不易,任我几次写信劝她报考重点高中,她却毅然在报考重点高中那栏留了空白。报考师范学校后,又因为音体美不好,竟争激烈而落榜。妹妹结婚后,生活的种种灾难总是缠着她不放,那年收成的绝产,妹夫的两次车祸,成了全家人心头的痛。我们常常为妹妹那看不见远方的日子犯愁,我想:那时候,父亲碗里的茶泛着苦涩的泡沫。而这碗中的茉莉花多么像妹妹,自己在岁月的汤里煎熬,却把一缕香醇献了出来。茶魂在岁月里翻滚,而岁月却在茶汤里悄然流逝。
妹妹的苦,成了常常在父母心头泛起的一缕苦涩。而妹妹却将这苦深深地藏起,在风里、雨里、阳光里顽强地笑着,像极了这茉莉花。
弟弟的日子一开始也吃了一段苦,可他很快便搭上了国家致富快车。种地不但不用交公粮,还免了税,每亩地还给种子直补和油补。这几年,他抓住了国家惠民政策的机遇,在我和老公的资助下,先后买下了四个葡萄大棚。八、九月,弟弟开着私家车,把远近闻名的黑甜甜销售到附近的市县。十月,弟弟全家忙着收庄稼。父亲帮着养牛、做饭、看家护院。农民们在那条条勤劳致富的路上,红火了一年好过一年的日子。母亲住上了新房,坐着弟弟开的小车,每年两次住院治疗,她危弱的病体竟奇迹般地一年比一年好转起来。母亲常常满意地说:“这合作医疗的政策好哇,我的儿女们又都孝顺,我多活了十年哪!”而父亲领着国家给复原兵每年五六千元的生活补贴费和老年人养老补贴,他碗里变换着的茶汤,浸润了他的心脾,那个倔强勤苦的老党员,慢慢变得亲和慈祥了。
午后的阳光从北窗跳进来,室内的温暖和这缕明媚的光再次邂逅,溢满茉莉花清香的小屋熙暖而温馨。
今年我家又在县城添置了楼房,我女儿大学毕业又被招聘到江苏教高中语文。从这个九零后身上,我看到了新一代教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心中也倍感安慰了。父亲喝着茶,打量着我的新居,喜滋滋地说:“大姑娘,你滴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孩子有出息,这楼又买得可心哪!” 我欣慰地给父亲倒上第二泡茶,父亲美美地喝上一口,说:“还是这老茉莉花,味道香着咧。”我说:“ 爸,有人说品茶如品人生,懂了茶便懂了人生。这话是不是很在理?”父亲又喝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他的眉头舒展开来,说:“那些磨难没有击垮你妹妹,她坚强着呢,这几年国家扶贫政策帮扶到户,党的十四五计划已开局谋篇。你妹妹又勤快,她离好日子也不远了。”
是呀!如今,全国上下戮力同心,在党中央的得力领导下,共同打赢了新冠疫情的战疫,又以最快的速度投入复工复产工作,全国人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对党的依赖感和民族自豪感。而妹妹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岁月给她的灵魂注入了一种达观、坚强。妹妹的生活是该苦尽甘来了。
窗外的那缕光,已悄然跳进茶杯。我品着这茉莉花飘散出的香韵,看着茶丝在沉沉浮浮中逐渐舒展开来,有一朵洁白浮出水面,我仿佛看见茉莉花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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