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满花朵,有时也感觉荒凉
当我们说某个诗人独一无二时,常常会遇到另外的不服气的读者反驳。但是,当读过诗人李志勇的诗后,不服气的人反对的声音会小一些━━李志勇的诗那么沉静,不动声色;那么理所当然,将实在之物引向虚幻。我是说,几乎、或者说很少有一个汉语诗人能够始终把持自己,字词间没有情绪的跌宕起伏,言语没有愤懑郁塞。说他平川流水不对,说他静水流深不对,说他大直若屈不对,说他大巧若拙不对。然有一点可以肯定,读他的诗,反我们气极败坏、焦虑不安。他是多么地与我们不同啊。
他弃绝了诗人们通常无法割舍、无法摈弃、无比喻无以成诗之陋习,直陈世上物事的情状,直述状态之上的意义推理,似乎世间的一切事物风貌本当如此,勿容置疑。李志勇生活的甘南地区的贫瘠不是导致冷静陈述的自然结果,一年四季所遇之物无多也不是产生感觉上荒凉反差的必然因素,而是潜在危险性在滋长━━艰难困苦的日子仍然存在的荒诞感,极其简单的生存需要颠覆了我们国家远方的繁荣,再没有惯常的情思、比兴与审美,而是有意按捺与抑制、甚至禁止了的诗意决绝与突破,一如我们读到的这些诗句:“这是冬天,不管是我们,狼,还是苍蝇/比较好的办法还是冬眠。比较彻底的办法/就是直接死去”(《冬天,有诗人写到,冬天苍蝇干脆直接死去……》),“随着时间流逝,花朵都会/具有石头那种伟大的冰凉”(《夏天》),“正是冬天,家里非常需要石头,用它砸开冻住的东西/外面那些石头全都被冻结在土里,无法搬动”(《冬天》)。
读李志勇的诗,我们失去了日常读诗时不由自主显现的欢爱悲欣,他的诗对我们不稳定的生活情绪进行了重新打理和,塑造。他用他诗中的隔绝与陌生感,对归化完整的生物也尝试进行不朽的教育,如他所写,“四周都是些石头/ 空旷、荒凉,但是只要在这里写下几行文字/ 马、牦牛们也就都会来到这里”。
湖北青蛙
2013年9月6日星期四于沪边穷巷
附李志勇诗
[冬天](有诗人写到,冬天苍蝇干脆直接死去……)
在冬天光秃秃的高山上捡拾一种枯干的野菜
回家去吃。是狼,则会就在那里吃着
回家,还要把它用水泡开,和些别的东西
还要生火。是狼,看见这火早就掉头跑开了
回家,还要在火上蒸煮一番才能去吃
是狼,将只吃生食,在山上,用牙撕扯着
某个活着的生命
但这是野菜,我们只是默默咽下,什么也不说
是狼,则一定会嗥叫起来。我们倾听着
这是冬天,不管是我们,狼,还是苍蝇
比较好的办法还是冬眠。比较彻底的办法
就是直接死去,但也要温和、沉默,要真正彻底
[夏天]
开满花朵,有时也感觉荒凉
因为四周不见人烟
还因为这草原,它是别人布置出的,一望无际
尽头只一些云朵静悬在那里
那些花,因为身边没有第二个人看到
我看到的就成了幻觉
周围的石头,似乎还真实一些。在这草原上
我的自我像一顶水泥做的帐篷
被我一直带在身边,现在
才放了下来,因此,才听到了周围
几声鸟鸣,在那里,鸟将我当作某种
打磨的东西,而将鸣叫打磨得更明亮了
花,随风轻轻摇动
荒凉,是最基础的。然后才有美丽
然后,随着时间流逝,花朵都会
具有石头那种伟大的冰凉
[院子]
孩子们开始捉迷藏,那个后来没有被找见
而在粮柜里被闷死了的孩子,现在才
刚躲进柜中。大人都不在家。伙伴们跑向了远处
院中晾衣绳上衣服在随风飘动,快要掉下来了
非常危险,但还在飘动
最危险的,是一件薄薄的红色的上衣
[郊外]
道路,可能是一条
有盖子的河流,它成功防止了
人们投河自尽
两边庄稼地里,有一些来那里
躲避飓风的马和人们
正干着农活
山上,有一些阳光。我刚从那里回来
那些坟墓都难以进去,除了
以后自己的
但现在,我也已经
像坟一样封闭了自已,在那里保持沉默
[雪天]
雪几天后就会被全部拿走,但是现在还是给了
有人已经背着雪做的吉它
穿过小镇街道
有人骑着雪做的车子,前往亲友家中
有人牵着一匹雪做的狗从桥上走过
有人则拿着本雪做的字典,一页页全是空白
树枝被压折的声音,不时地穿过小镇
一些雪花,在空中越来越亮,越来越近,落到山上
一些雪花,一直在街道上空飞旋,轻盈自在
只那些树感到雪太重了,应该举块石头挡住那些雪花
雪几天后就会一片不剩全被拿走
有个女孩,从院子里捧了一捧藏在家里
深夜中它还是那么明亮
寒冷如同铁片
生活艰难,它还有很多用途
它已经越来越不易损坏
[夏天]
小镇,只有夏天不会下雪。大部分人常常梦见下雪
尽管它可能兆示的是亲人的死亡
只有夏天,听不到树枝被压断的声音
从山上接入的自来水,打开后已不再那么冰凉
鸟,有的很小在枝头跳跃,有的很大在空中飞着
山上,只有夏天不会落雪
只要我生活,我就离不开写作
只要我写作,我就会虚构
还得要细细观察小镇周围山上的白雪
只有夏天那里一片空白
[拾柴]
贫困,让孩子们的头发都变白了,在山里走动
山里很空,掰折枯枝的声音显得很大
我把一根干了的粗树枝
用膝盖顶着,然后用力折断,装进了背篼
现在我的头发如果变白一些,可能还是
和我年幼有关
而山里今天遇见的一个拾柴女孩头发却是黑的
她,也不说话,只是背着一个空空的背篼站在那里
那是我们刚刚捡拾过的山坡
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我们愿意走过去,将我们拾的柴全都给她
但现在还只是默默在那里站着
一阵风,正从山上经过
整个少年时光
只要我们撕几页作业本就能点燃这整座山林
但这样的事,从来都没有发生
[冬天]
正是冬天,家里非常需要石头,用它砸开冻住的东西
外面那些石头全都被冻结在土里,无法搬动
我有些疲惫地坐在那里
远处还有一个人非常焦急地在喊我
那一刻,除了让自己衰老下去,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家里,好像有一只抽屉拉不开了
一只凳子有条腿折了,再也无法自己走动
正是冬天
家里非常需要安静,不能叫喊,不能哭泣
我有些疲惫地坐在那里
天已黑了,天空中星星出来
像是手表进入到了荒野,变得石头般冰冷、无用
[院子]
太阳高悬在房项,离这里越来越远了
鸡,仍然守卫着院落,爪子磨得像一把小刀
雪被安排
前往远处一一查看那些贫困的人家
院子中,两个小女孩给一个不存在的人
刚刚端上用石子、树枝和干草做的饭菜
然后看到它被吃完了
然后,她们又在下午默默地洗刷着碗筷
[药片糖衣]
每次悄悄拉开抽屉,取出一片药片,含在嘴里
直到药片上那点糖衣都溶化后,又吐出药片放回抽屉
不让大人发现
那点糖衣的甜味,能在嘴里停上一个下午
屋里很静,没有什么比大人不在家时那么安静了
村子里只几只狗在叫
屋里就我们抿着药片上的糖衣,小声叽叽咕咕地笑着
最后,各种药片都变成了白色的被放进了抽屉
母亲常常会认不出都是什么药,到时只能再去买些新的
这中间,她可能哭泣过,而我们却不知道
药片上
那点糖衣那么少,几乎没有办法
和任何人分享
[草原上]
广袤草原围绕的银行,钱几乎全是羊和牦牛
鹰,离我们很远。它是真正摆脱了我们的东西
山坡上,溪水随时都可能会涌出来
让周围一片光亮
摩托改变了马的命运,这时也正在吼叫
它对水没有任何渴意。而马不行
它要吃着青草、树叶所有含有水的东西活着
我也不行
在河边捧起水一边喝,一边注视手中的水,再次感到
没有双手,诗写不出来
[风景]
这里,甚至没有过马或是牦牛的足迹
几片薄薄的雪花,在空气中飘动
仿佛它们也是
供人呼吸的一种东西。四周都是些石头
空旷、荒凉,但是只要在这里写下几行文字
马、牦牛们也就都会来到这里
[白百合]
太迟了,到了中年,才第一次见到
白色的百合花,洁白耀眼,但对我们已经成了
无用的东西
父母坟头经常积雪。街道僻静,常常只一些风从那里刮过
火车倒是在远方,像百合封闭的花蕾
在荒野上奔驰
而这几朵百合却开了
里面什么也没有,就是一种白,一种静
但是也已经太迟了,我已经没有了另外的生命
没有了另外的词语
我把它们插进花瓶,倒上水,拿到桌前
放到了另一个世界
就在我的左手边上
但也已
不属于我们
[黄昏]
一天的最后,太阳光也还是那么硬直,无法弯曲
墙壁,将蜘蛛网绷得更紧了
装修工的电钻启动时,就像一个孩子突然的尖叫
他们甚至开了灯,在空房子里继续干着
他们那么忙就像是在那高楼上,赶制着一口棺材
可能又有人,要葬在那高空中了
只有汽车,掉头时那么费劲,在楼下喘着粗气
马,或一只狗,都不这样,它们一瞬就转身跑远了
路上,暮色中一个母亲正在低声地劝慰孩子
“孩子,不要这样,要迎上去,把那狼吃了”
身旁,有个高大的男人,也正努力地在让自己
脸上木制的面具,展现出一个微笑
[忆多年之前女儿出生]
在医院时,就看到下过一场雪,从病房窗户
看到山顶好几天都是一片白色
出院后回家,小院背阴处还有一些积雪
我和妻子栽在一个旧木箱中的大丽花
全都已冻坏了,在窗下垂着彩色、无神的头颅
手头拮据,房子又小
那时全靠年轻,度过了那段日子
以后,如果碰到贫穷、灾祸等等
就要靠年老
很快,人世间将只有我们唯一的这个女儿
坐在她的屋里回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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