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丧偶
那年我从学校往回赶，远远的在路口
就看得见白色的布
装饰了一切熟悉的事物
那扇我每次都要用尽气力才能上拴的木门
空洞，如恶兽
张着大口等着将我生吞活剥
我蹲在门外哭，一时竟觉得是谁将我的
心脏上了绞刑
母亲轻轻地拉起我
跪在黑漆漆的木棺面前，上面盖着老红色的
幕布，竟还有黄色的流苏
我不能看姥姥的睡容
听说她苍白、皮包着骨，那是我不认识的样子

我唤你一声“姥爷”
你一脸疲惫地看着我“你来啦”
又独自去忙活不打紧的琐事
厨房、客厅还有卧室里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我不识得
音响旁的女高音唱着悲凉的歌词
她甚至没见过姥姥的样子

听说最后一夜你独自一人守在她身边
子女儿孙都在熟睡
你看着她刚开始虚弱的呼吸变得急促
双眼瞪着天花板，你握住她挣扎的手
暴起的青筋如她鼻中的氧气管
你不得已叫醒孩子们
守丧的那几夜，儿女们一轮接着一轮
跪在木棺前，哭泣声不绝于耳
你睡得很少
醒来总是静静地靠着一把木椅，双手轻轻地握
在一起放在腿上
你的脸，你的手
一条条青筋，皮肤皱成深壑
裤脚上还有黄泥，她不在
你总忘记及时换洗

庭内一张张上漆的木圆桌上，放着蜂窝煤与香烛
后辈们手里各拿着一支焚香
排着队，围着圆桌不停地跑着
跑着，跑着
父亲在后面督促我快点，快点，再快点
你坐在一旁看着，一缕缕轻烟与点点火光
又好像没在看
道士卜卦问她身后事
你嘴里叨着“都好、都好”，生怕她睡得不安稳
但她终究还是有遗憾
为着你和夫妻离异的小女儿

送葬的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
沿着马路、山路还有田间的泥泞小道
一路上走走停停，又哭又跪
你走得很慢，却执意与我们一起上山下山
她的坟其实很近，正对着你们几十年的老屋
中间隔了几亩田、一片池塘
一条马路
二十年来我从未见你哭，那天也一样
灵柩被轻轻地放入提前挖好的洞内
第一抔黄土迫不及待地撒了上去
我说那里又黑又冷
你干涩的眼角深凹进去，使人看不清

你送走一个个前来吊唁的人
又赶我们回去
也不回头，自个抡起扫帚去扫
屋外的爆竹屑子
车子越开越远，你的身影也越来越弯曲，
模糊。你一直没有哭，没有
那么就让你独自一人罢！想来你可能看见她


（二)失眠
你在熟睡，我很清楚这一点
沉重的呼吸声从耳边
传来，你在梦中轻轻地哼了一声
姊姊卧在旁边的沙发上，可以看见手机发出的微光
她也睡不着
白天疼痛深深地折磨你，抽光了你每一丝气力
不知多久了，今夜你竟没有失眠
以前在模糊睡梦中，总能听见你长长的叹息
与翻转的声音
病房里充满了消毒水的恶心味儿，我看着
床边木柜上的鲜花，一天比一天枯萎
心里算着回家的日子

姥姥去世那天，我从学校赶回来
蹲在门口不敢进去，你轻轻地从后面走来
轻轻地抱住我，再将我轻
轻地拉起来。可我竟
像是在抽离你的元神，你站起来摇摇晃晃
险些摔倒。你那么憔悴，双眼浮肿，前额
的头发白了一片，你没有心情打理
连孝服都乱糟糟的。你是
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啊！
出丧前一晚，我被叫去休息
半夜感觉你轻轻地躺在我身边
十几分钟内，你不停地翻转
最后还是起来去了大厅
 
他离开四天了，仍没有与家里联系
他走那天你不在，也没提前通知你
只留了一张纸条，说
“希望这次能够改变命运”
他带走了几身衣物，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看到纸条的那刻你几乎要哭了
他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你一无所知
重要的是他身上并没有多少钱
你手里紧紧地攒着那张纸条，竟
一时间失去了方向
他忠厚勤恳，雄心壮志，却屡屡碰壁
到如今你只求安稳，他却定不下来
晚上你早早地上床休息，却失眠到天亮
你久久期待的手机铃声终于响起


(三）新生
你曾有承诺与慰藉

在老母的灵柩前，为你
卜卦次次不顺
你伏在地上痛哭，直不起腰身
“阿母啊！为何还不放心我了？”
丈夫离开，带走年幼的重病的
你为着付出一切的孩子
当初那段不被父母看好的恋情果断
变质
老母生前日日愁恼，却突然死于血癌
竹条彩纸做的房屋家具样样不缺
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
老母走后至少能做个富有的人

你拒绝亲友们的好意
在徒劳中奔跑
那甸甸的债务，你独自承受如
一只忍冬的麻雀
分明老母临终前的叮嘱，还清晰地在耳边回荡
“回来吧！回来！至少这里还有爹爹与姊姊”
大房换成小屋，步行代替了汽车
为在大城市求得一席
安歇之地
为离孩子更近一点，更近一点

楼下早点店的老板换了又换，味道却没什么变化
你习惯啃咬荞麦馒头而不是亲手做羮
身边亲近的友人个个为你着急，
张罗。前来见面的男子高矮胖瘦，或性格张扬跋扈
或事业无成意志低落，或夫妻离异自由散漫
四十好几的你毕竟不如当初自信，美丽，多了
成熟也少了热情
曾经伶俐的孩子肌肉萎缩
已久，多年的伤痛没有偏袒
任何人，他过得也极其困难
你如今独自一人，自由却也孤独

每夜与姊姊的通话让你获得短暂的轻松
电话那边有孩子，有丈夫，
有油盐酱醋的气味。大城市阴雨天，蜗牛同样能够爬
上十一楼的窗台，并试图突破朦胧的旧玻璃
听得见，寂寞在空气中发酵
你终于下定决心
精心打扮出门去见一个等了很久的男人
那也许会是一如既往的沉默，也许
会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