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起于青苹之末,也起于蜉蝣
拼命扇动的翅翼,无足轻重,冲击波
在高空接纳溃兵,渐渐演变为
一场暴躁的革命。由东向西扫荡
在横断山,被积雪的反光拦截
它们仍没做出稍微的减速
只是转了个方向,雷电,冰晶
嚎叫着一头扎向地面
降水与夜色,同时抵达了县城。归乡人
收起断骨伞,把钥匙掷向天空
二
咒语已经失传
喊魂术,更偏向完成形式
不熄灭的,不衰减的,是对永恒的奢望
只有极少部分人,传说中,
被白云引渡天国。滞留县城的
大多数,他们深陷于盆地的暖冬
在十字街主导的棋盘游戏里
寻找作弊的出世窄门
他们深信,错位了的灵魂
能被贴合的轮廓,挤回肉体
侧身而过的一瞬,身与心
会达到初生的和谐
三
一直在枯萎。菖蒲,芦苇,凤眼莲
滨水植物的黄,由四周填满塘心
我从刚合龙的宗祠走出,向北方看
更惨的黄,挂在赶路的汉人脸上
“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比脸瘦的
也必定比汉字瘦,可以被蹄铁踏平的
也必定会被春风催生,那些人背着手
铠甲上已是锈迹斑斓,等不到
期待的羽箭和毒药,一日复一日
在芦笙和包谷酒中酣醉
把《春秋》和《礼记》,埋入火塘
一本家谱,已被光阴偷换成《戍边记》
想对着那些远来客喊一声,可我
的云南舌头,发不出半点南京口音
四
骑驴的人收起鞭子,开车的人丢了油门,
走路的,走一步就要歇一步
每一个,都是一支疲惫的游行队伍
背负着沉重的日光,走进西正街
外地和尚蹲在梧桐树梢,往叶子上写字
写“家书抵万金”,也写“波罗僧揭谛”
诗句和经书,塞满了天上的邮筒
无法由人间的邮差,完成投递
小旅馆里,野郎中只露半张脸
开土方子,用枪药,治疗蔷薇花
的隐疾,也不收一分钱。西正街
默许了许多虚幻的营生,作为杂货郎
我常常挑着担子,从街头流窜到街尾
把昨晚高悬的星座,贩卖到下一夜
所有事发生在西正街的黄昏
所有人活一天是一天
五
县城通往万松山的路,全是蹄印和铜铃
我一路走,一路捡,迟迟没有抵达
夕阳几近被大地吞没
树枝,苔藓,青绿的松针
它们过于鲜活,无法燃烧
走夜路,还得靠内心的蜡烛。途经山溪
我不敢抄一口饮,怕水中的月光
一碰就碎,怕腰弯下去
就再也直不起来。我也不敢
轻易亮出白鹤的本性,每一粒松果中
都驻扎了秘密的弓弩手,对翅膀
充满偏见与敌意。月至中天
起风了,万松山的松涛旺盛起来
继续向前,白云寺已不远
我寄身于一架诗稿折成的纸飞机
穿梭在松涛里
六
要在县城之下,修一面悬崖
要足够高,可以托举着棚户区
抵到白云的乳房;要足够隐秘
躲得过肺炎病毒,躲得过地震的逡巡;
远离那些,令人迷失的高速公路
还要粗糙一点,让藤蔓容易爬
老鹰好搭窝。最重要的,必须
绝对虚无,推翻建筑学的定论
建在江水与雾气的接触面
崖底,都是翻滚的梦境,巨大的
江心石被掀起,又重重砸下来
七
闪烁在空中的白,可以是芦花
可以是蜻蜓,也可以是时间
在寂静中消耗的余烬。我们一厢情愿
相信流逝的必然,承受一个县城
在概率上的所有可能,也习惯了
心灵的机械化,做道德上的简谐运动
哑了嗓子,退化了泪腺,铁了心
目光却越发犀利:在清晨
我们能看到已经远去的人
从水面上回来,散发着油菜花的香
由后门逃票过灞陵公园
分散到一个个建筑工地,在砖头水泥间
收割,播种,有序劳作。
有时候,白雾会填满街道
他们也会替我们流泪,替我们哭
八
用捕鱼的技艺,能从河水中获得什么?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河边看他使劲
他伸直手臂甩钩,想从浮萍之下,钓出饱腹感
还想用网兜,捞一些干净的词汇
比如:涟漪。上游的工厂,吐一团烟雾
他就收出鱼线检查,鱼卵一出生
就在这条河老成白骨
金属的钩,也可能融化在水中
谁都明白,这已经不是一盘
传统意义的君子棋,道德上
无人能假扮旁观者,一边下赌注
一边表露,懦弱的弃子之心
出于本能,我们对流淌的液体心怀感激
也保留了,可耻的征服欲
九
一夜大雨,县城因此上浮几寸。
阳光再度降临时,所有的耳朵
都被灌满蛙鸣。有太多事物
需要干燥,需要晒一晒。潮湿的《县志》
不能作证物,送呈时间的法庭
满地柏树枝,不能作为一种苍翠
象征庄严或者生命力。积水的倒影里
可耻的哑剧又在公演:断桥
过期农药,方向失控的挖掘机
接受了掌声和鲜花,却忘记谢幕。仅存的
拒绝观赏与被观赏的人,只能闭着眼
把耳朵贴紧手表,听时间溜走,听从前
存放在庙宇的钟声
纸上的县城,包括了许多错别字,最终
被我们重新折叠,烧成清明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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