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作品：大地翻开陈旧的经卷


1、档案整理者
 
年轻的孩子，抚去那些纸页的厚尘
却并不是为了抵近历史
偶尔几个字眼，像闪烁的星辰
并没有透露更多的奥秘——
 
他们的手指多么青葱！一座小城的过往
经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多少年后，我们将看到一群人
把我们的面孔变成灰尘
近在咫尺，却没有沟通的愿望


2、过安源

一块煤，被时光吞没，是寂静的
一群煤，以黑暗为生，是苍凉的

是光线制造了裂缝，还是裂缝引领了光
谁从矿洞钻进了大地深处，挖掘天意

大地的轴心不得安宁，一再逆向时光
唤醒沉睡的煤，扶起森林的手臂

一块煤，以斗争为生，是愤怒的
一群煤，与命运抵抗，是喧嚣的

早已结束的山河沧桑，从头重来
以足够的耐性，见证黑白颠倒和轮换

从幽深的矿洞看去，新生的工具和秩序
仍然是一些人变成煤，一些煤变成人

如果每个人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前身
是否就理解了先天的苦难和后天的幸福

从街头到纪念馆，从小摊到锦绣的楼厦
有多少过客就有多少块煤，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部沉重的时间简史，煤成为主角
咬破了自己的血肉，把人类瓦解和分化

绿意盎然的小城，尘屑早已被风雨洗尽
从鸟鸣里听到一块煤的响动是困难的

当人们对视，那些煤，走动在黑色的眼睛里
传递热量和火光，以及压缩的爱恨和文明


3、在高山草甸

在高山之巅，不少人见证了天堂的短处
风吹草低，牛羊却跑得无影无踪
在空中漫游。有的人乘着大雾
把伊甸园迁到了山顶，沉溺于细草的裙裾
和细腻的爱。在一千九百多米高的人间
我为滞留大地而耽于飞天的幻想
在道家的石屋和游客的账篷间
我徘徊良久，等待大地在苍茫的雨雾中
翻开陈旧的经卷，等待星宿
野菊花一样开放在人类的头顶


4、盲人的感激

他背着行李笃笃地行走
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
他要把许多命运的秘密
告诉大地上盲目生活的人们

他在一座小桥上停下步子
向两个匆匆的年轻人打听去向——
一个即将落脚的人家
安顿他仆仆风尘的港湾

他是那么急切，就像在他跟前
打听未来的忧虑的顾客
他是那么真诚地向年轻人道谢
但那一刻，他违背了职业的底线

他把大堆未及掐算的祝福和预言
毫无保留地送给陌生的好心人
仿佛那一刻，他不是神明的代言人
而只是一个问道的凡夫俗子


5、捉迷藏的孩子

他藏在一只废弃的轮胎下
机警，快乐
我从他身边经过
似乎没有构成一点威胁

黄昏的村子变得模糊不堪
柴垛，门扉，破车
散乱的事物成为孩子们的掩体
不断诞生神秘而有趣的时光

我多想打破岁月的规则
成为一个寻找的孩子
悄悄把他从轮胎后揪出来
但我只能旁观，把快乐留给孩子们

那一只破旧的轮胎也是幸福的
它放弃了道路，躲开了风尘
但暗暗收藏了一个秘密的身影
多少乡村事物，就这样不经意受到青睐


6、守夜人

门窗大开的夏夜，我在半夜时分醒来
河湾的水鸟停息了叫声
月亮继续在山头呆望
像山村的守夜人
不知道那轮月亮看了我多久
但它肯定没有被我的睡姿吓倒
没有被我的呼噜惊扰
它专注地看着：村子里有
多少打开的门窗，多少未满的水缸
多少斑驳的桌面，多少偕老的夫妻……
我很抱歉，我的沉睡带来了异响
而它却以清晰的镇静，证明它的忠实
为此，我愿意陪伴它
一直清醒地看着这人间


7、她专注于自己的世界

七星瓢虫安静地伏在草茎上
玉米穗子含着露珠
豆角修长，辣椒青秀
茄子，茄子像巨大的惊叹号
在宽大的叶子下露出少女般紫色的眼睛——
在夏天的清晨，我熟悉的人和事
是否与记忆相关：在河湾边的一块菜地里
一位农妇弯着腰专注于自身的世界
手中的小型喷雾器对准了苦难的虫子
而我不能像少年时一样
替虫子们提出抗议，因为那农妇
不是我的母亲


8、尘世的速度

二十码，我避让着行人
杂沓的脚步构成庞大的尘世
还有多少热爱和厌倦源于其间

四十码，我看见了路边的野菊花
它轮回的生命，明媚的容颜
如不易放下的爱恨，卷土重来

六十码，我看到大地迅疾的移动
楼厦和远山，无奈地放行
向多年为之消耗的智慧和体力致歉

八十码，心碎的音乐灌进耳廓
多少人间的遭际
如此反复，留恋着一首老歌

一百码，只剩下奔跑和远离
我和尘世相忘于速度
和未来之境，相濡于天地的气流中


9、抚琴

几根绳索抛进时光的深井
它摇晃的样子就像动荡的人心

和古人一样，打起来的水未及喝下
就倒在了井边。幸运时一起融入风雨

那迟暮的身手，总是被青春小鸟
一再嘲笑和眷恋。错失的事物更其美好

像阿炳一样，总相信把深井的水提起来
就能解救人间，仿佛一朵苍老的雨云

相对于一生的抱负，几串音符又如何
能向人世坦白？卒章见志往往走向绝唱

有没有这样的挖井人，无意触及
灵魂的深泉，而向往井底安静的青蛙

多少次我关掉灯光，走下小楼
用手指的余音去迎接枯燥的生活


10、菜单：牛排

我不愿做那杀牛的人
把肉食者的欲望做为生存的动机

我不愿做那加工的厨子
为城市的爱好练习精湛的技艺

我也不愿做那餐厅端盘子的伺者
为香喷喷的排骨，配备塑料膜手套

我更不愿意做为食客，大快朵颐
把血肉与骨头一点点分离

我只想成为一位骨头的聆听者
那拆散的排箫，为逝者呜呜地吹

从山岗到楼厦，从青草到口舌
大地以坚硬的心肠推进了生和死

如果街道是一根根怨世的排骨
我当然不希望看到血肉分离

只有城郊的青山，是一头出世之牛
在黄昏，我看到落日又送它一把茅草


11、与光明的关系

停电的晚上，我用烛光
重新建立自己与光明的关系
温和，低调，自恋
那细小的光芒
只够照见一页书籍
光电建立的体系已然瓦解
我庆幸在尘世
能够用古老的方工照明
修复与世界的关系
与一群智者的关系
保持精神生活的稳定
从而看到了巨大的黑暗
在细小的现代文明前溃败


12、漫游者

街头偶然邂逅的这位女士
让我想到早年的漫游者

一位绔纨子弟
一起看基督山伯爵的青年教师

他有值得骄傲的家财
配上那值得炫耀的身材

在乡村中学罢课之后
独自闯荡了世界的同事

一些女人被他俘虏，抛弃
另一些女人把他伤害，捆绑

在我们最黯淡的职业生涯里
他周游全国，带回来精彩的见闻

他不止一次诅咒过爱情
也不止一次为我的爱情操心和怂恿

我早知道他还在外省漫游
但不再是出于青春的热血和理想

街头的这位女士，他的前妻
红颜已老，客套的寒暄比往事更凉

“风景不殊，正是有河山之异”——
恍若隔世的兄弟，你在他乡还好吗


13、花丛之下

软泥中，我盯住那些玻璃的碎屑
格格不入的情绪，烦躁，忧郁
无法还原的完整，像繁花凋零的春天
月亮脚下，那些身世浮沉的星子
众生之中，那些漠然的眼睛
锋利无所不在，锋利无所用及
再多的花香，也不能让它成为珍珠
但我仍然相信升起的花枝，像晨露一样
慰籍过那些空虚而岑寂的棱角
如此刻被尘世折磨过的心灵


14、城市的审判

这栋坚持了六年的房子终于倒下
它经受的公愤，在飞扬的尘土中
土崩瓦解。若干年后的车水马龙
将淡忘它的个性，及其籍籍无名

的身世。它曾带来的不便和烦恼
把我推向了城市的立场。看着那
房子边的青枝绿叶即将变成垃圾
在大快人心的潮流中我试图觅到

一丝相反的情绪：针对房子自身
的存在。光荣的诞生，曾经有过
的门楣风流，及绝望来临的瞬间
它有过的反动和对抗，正如陷入

车流中的流浪狗。或许正是公众
审判的目光，让无足轻重的个体
获得了无与伦比的价值和独立性
就像诗人们面向乡村献出的挽歌


15、为繁花赋形

下山的时候，那架洁白的繁花
并非来时风貌。苍莽群山淹没于浩渺云雾
目光随着道路弯曲蜿蜒，直到烂漫花环
再次呈现祖国的模样——噫，又遇见
大自然泄露的心相：僻静的角落
一树繁花，对立足之地展开了更大的想象


16、我羡慕时间的挥霍者

流水是时间的挥霍者
充足的供应
来自河那些沉默的石头

我试图在溪涧久坐
岁月归于平静，节制而又伤感
但我总是不得不回到红尘
因为我拥有的时间
既不来自流水，也不来自石头


17、石头记

在神仙谷，我们把尘世之爱
转移到米粒石上，就像那些神仙
早已把人类的食粮转移于此

这不能不是一种奇遇：众石之中
两兄弟经过了零乱的人间
情谊加身，偶然相聚而留下合影

河流只是前生，千万年已成逝水
石头终将弃人而去，再次流落人间
难道，它还要追究我们的身后事

世间事便是如此，聚散匆匆
那石头不叫晴朗李寒
另一块也不叫范剑鸣

当一块石头坐着高铁呼啸着北去
另一块已安坐赣南的书斋
它们坚硬的缘份，就像漂萍


18、注目苍山

隆起于南方的天空下
它有着大地的宽容和底线
一个少年的轻浮
被厚重的历史所安抚
遥望和抵达，不只是步履的事情
青枝绿叶之间，一些花瓣
组成了祖国版图的形状
在地气中，母语像露珠一样凝聚
古老而又新鲜。有人埋头躬耕
希望总是多于失望，萝卜和青菜
在沧浪之水中洗净了泥巴
显露明媚的脸庞

更多的时候，它从汗水中探身
升起了遍地夕烟。交谈收成的人
也谈到了劳苦和寒霜
但总是相信火把，和黎明的通知
让沉溺于黑夜的眼睛，有了靠拢的愿望
“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它于是
就有了巨大的影子。树冠铺开浓阴
翅膀推开想象，它把鸟语和花香
交给岁月，交给诗歌和远方

我曾经在一条河流边
看到一朵浪花向我呼喊
我听出嗓音里的清澈和纯净
有着苍山的本色。我憧憬
远处的山坡，定有一块泥土
接受我的种子，和青出于蓝的技艺
当我从它的庐墓之间走过
领悟了大山之美与人群的身姿
互相营造，如此融洽


19、三维空间

远处的闪电打开辽阔的暮色
像车灯对一场暴雨的注视
过于微观。在济广高速的大巴上
人们在不同的世界穿行
发光的荧屏，细小的精神走廊
自由化的狂欢，比车窗外的风雨
更无所节制。而这一切
远不如正在运行的梦境那么神秘
这真实和虚构的结合体
被雷声撕裂的口子，迎向黑沉沉的大地
当我从响亮的雨水里收回目光
觉察到尘世总有一截道路
为人们带来疲倦的旅途
在多维的空间里
锻造如此迥异的生趣


20、长桥上

流水和暮色无尽地倾注。边地的灯火
在其中寂寥燃烧，稀零而又鲜艳
如岭上的杜鹃。梅江与银河已经接通
硕大的星斗与大地的发光体相呼应
把三个异乡人孤立于偃卧的长桥
直到马达声从对岸驰来，把尘世的信息
重新建立于暮晚的桥头


21、误读

总是迟缓十来分钟。汗湿衣衫时
我们称这架破旧的壁扇
叫“晚来风急”。同时想到南宋的词人
用这几个汉字来表达了另一种心情
与我们的夏天如此迥异
——隔着遥远的年代
我们在用一种功利之心
为几个汉字偷换了时间的概念
和审美的意识
女儿为此嘲笑：旧时的词人
多么矫情——沐浴着晚来的凉风
我对词人的境遇和生活的误读
只能深表同情


43、菜地

一批不明身份的人，在不同的地段
为一条必经之路站岗。而一小块菜地
突然充满使命，绿叶，虫子，农药
一周前便暗中开始了严密监控
厨艺，食品生产线，脱脂的牛奶
更多平常的劳动，庸凡的生活
受到了质疑和检验，就像耕地上的菜农
和放任惯了的细菌，突然遇上
一双双特务般的眼睛……他们在讲述
大地上一种统治的力量，仿佛戏里的人物
——我感兴趣的是那块菜地
那些绿叶和虫子，它们的待遇
其实就是回到没被糟踏过的日子
像远古的日出日落，与智慧无关
只接受阳光和空气的统治


44、高峰体验

在秋风的吹拂下，阳光像蜂蜜一样浓稠
青山并不高昂，江河也不低沉
而心中的爱恨渐趋于无
大到浮云、苍狗，小到蚂蚁、草叶
从个体到整体，时光在静寂中
找到了融汇贯通的能力
——二十年前家访途中的这些高峰体验
我仍没有遗忘，包括那些
青春的，可能永远也无法重逢的脸孔


45、倒影

每一次见到它们，都是一个样子
如荒村的老人，孤独地坐在逝水边
抚摸着光荣的伤痛，陷入沉思
——我希望秋风用力吹一吹水面
希望青山宁静的倒影有大幅度改变
就像大地定形前那一刻
激烈，动荡，然后被秋风冷却


46、动荡

要不了多久，梅江边的动荡就会消失
想到这里，我有些庆幸坐上了
这辆颠簸的客车。庆幸赶在水泥之前
重温了老旧的乡村公路
上世纪八十年代特有的味道——
通往县城的车子胸怀宽阔
风尘如野马，坎坷而又乐观
装行李的木箱躺在顶架上
未知的人生永在前方
那时目光年轻而凄美。车窗外的世界
正在成长。而离乡的悲愁
多像乡村少女那副白色的耳麦
和里头涌动的流行音乐
收拢一切。掩盖了动荡的时光


47、临河的窗户

给它们送上一条木船，船上有一对年轻的夫妻
正在撒网，捕鱼。给他们一根柳枝
系住欢跳的鳜鱼，鲤鱼，青鱼
给他们一个热闹的集市，有酒旗，脂粉
给他们一点草泥，敷住鳍刺的伤口
伤的是女性，男子握着粗糙的手，为她呵气
再给他一个憨厚的孩子，坐在船舱里
看着青山的倒影发呆，或者在船舱里温习功课
给它们一盏灯，一棵枫树，一片暮色
和一个发愁的理由：船里的孩子离开江河
成为一名城里人。再给他们一个媳妇
一个孙子，一辆车子，回到梅江边
走进一座破旧的土房，轻轻打开窗户
突然发现那只渔船已经苍老，那船上的夫妻
已经把大地当作船舱，静静地躺着
月亮，江中的月亮是惟一的渔火，仿佛
为临河的窗户祈祷：给它们送上一条木船……


48、挖掘机上的乡村青年

女儿说起“北京瘫”，我举出
梅江边的反例：巨大的钻头在峭壁歇息
尖喙上凝结了霜一般的冷峻

弯曲的胳臂，肌肉与骨骼合二为一
对于固执的大地，真正胆寒是两位乡村青年
他们正攀着车窗聊起什么
抽烟的时候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晒黑的股肤，以及那俊秀的脸庞上
黑色的眼镜，让一条未来的公路
聚集力与美，在最困难的地方诞生


49、秋蝉揪住了谁的心

大地的嘴唇，练习汉语的四声
如此熟悉的阴、阳、上、去
如果是秋林里一只孤蝉
多少事物开始屏住心跳，为它计算
那令人牵挂的长度——

起。平缓的跑道，吱吱的纺车滚动
蓄积的情绪越来越饱满，浓烈
承。秋声赋写出正文，并交给沧桑的嗓子
交给高山流水，萧萧木叶
转。雄奇的山峰把大河截成
上游和下游，一道河湾必定塑造一片
沙滩，供白色的水鸟降落，栖息
合。月光轻轻轻触抚叶脉里的秋天
流水收藏了暮色里的渔歌……

秋蝉揪住了谁的心，谁就想一辈子
做它的知音，在任意一个清晨
放下手中的书卷，听它们
把每一次嘶鸣演绎成四段：是否对应
春夏秋冬，却无从得知


50、那些蓬勃的生命

在一片宽阔的水域，山峰清凉的影子
给了它们疯狂的理由。夏天的清风
不断提起绿色的衣领。不断复制的面孔
人类基因的排列方式。哦，水浮莲——
天空下没有比这更拥挤的队伍
更整齐的表情——谁为水鸟铺下高贵的毯子
为雨露擎起紫色的杯盏？在脆弱的广场
我生怕这些蓬勃的生命受不住阳光的盛宴
就像担心那些染发的少年
挥霍的青春有没有良好的未来


51、草木灰

我们热爱草木已久，既为它们的有用
也为它们无用的存在——
空气，色泽，温度，甚至灵魂的涵养
天地交付给它们的
就是它们为人间所蕴含的
现在，另一些人，通过灰烬的形式
来赞美草木，肯定它的有用
这是乡间一种神秘的食品加工
物与物的新组合，世界的新滋味
——是不是可以说，我们每一个人
也可以通过生命的其它形态，得到
认定：作用于同类，或者他类
比如书籍，文字，比如死亡带来的怀念
产生的动力——这样的想法
能不能缓解我们的困惑，对于那些
已然在人间消逝的亲友
如果要理解这些草木灰，我们不但需要
伺弄花草的手，修剪枝叶的手
还需要一颗善于在岁月中沉思的心


52、吉他少年

彩色自行车上弓着的腰身
他倾斜的样子仿佛新鲜的太阳触手可及
黑色的琴袋，有着孕妇的慈爱
里面是一颗庞大的心脏
音乐的心脏：它统治着一部分青春
霸道而豪爽的嗓子曾为我熟悉
现在，在楼群的拐角它像一只起飞的鸽子
驾驶着少年的肩膀。我来不及向其致敬
它消失街巷深处，仿佛天使
突然莅临喑哑的人间
为没有准备的未来献出了最美的谣曲


53、黎明在灰烬中现身


是什么东西填满了时间的黑洞
那破旧的灶膛，炊烟留下的温暖
让沉重变得轻盈，兑现了生活的承诺
在母亲的双手上，岁月露出更替的通道
事物的本相如此卑微，没有思想
也没有表情。但我看到了光，看到了黎明
在这些灰烬上现身。那么多草木之灰
成为家庭生活的陈迹，我们共有的时光
找到了神秘的去处。在灰烬中
幸福没有微笑，酸辛的日子也掩饰了
丑陋的姿容。相对于天空的云霞
我的母亲，在尘世里显得多么冷静


54、天空飘下干净的雨丝

天空飘下干净的雨丝
一片落叶在雨水中反复清洗
直到腐烂——
雨丝的干净，只是献给雨丝自身
就像我们的阅读
从文字到文字，从心灵到心灵
不惊动岁月的轻尘


55、雄风

咆哮的声音，源于被雨水
滋润过的大地。荷尔蒙在空气中挥发
来自地底的原油，像野火一样
灌进它粗暴的嗓子，并从宽阔的声带上
溢出。乌云在山峦上徘徊
注视着它的狂傲。安静的梅江
睁着一双明媚的异性的眼睛
和路边的秋草，野花
一起收容那些迸射的泥浆
怂恿持续的躁动，角力和突击
一只涸辙之鲋，跃出泥泞的那一刻
不羁的表情到达极致——
在赣南的一条乡村道路上
失路之悲被雄壮的引擎声淹没
那怒放的歌喉，在高山大河的局限里
传递不息的波涛，以蛮荒之力
激励着一辆四轮驱动的车子
和车窗里几颗久悬着的心


56、听一位姓华的村民追忆先父

构成命运的，仍然是这些元素
华夏老祖宗所说的
金木水火土

世界在无形中的塑形。就像在矿石中
找到了铁：从硬到软，又从软到硬
英俊的后生，有多少日子用笔架和圆规
模仿山峦中起落的日月
那些抽象的问题，思考得多么短暂
然后，一场社会的大动荡
让一切停顿：木头的文具盒
笔中之墨，墨中之水
土屋里的灯火……只有胎中临产的婴儿
仍然坚定地按照十月之期
分娩在这片风起云涌的大地

隔世的人啊，在一座新落成的民居里
再次诞生和苍老。从未见过的
父亲，在遗留的物件中显形
——那些铁，那些木盒，那些墨水
像风暴一样来自远方，唤醒远方
在赣闽边际的小村子里留下血缘和家祭


57、沙场上的三双眼睛

江水边，我看到三双由于劳动
而专注的眼睛——
一双秀丽，随着铁斗在空中宛转
一双雄健，随着铁船在江中晃荡
最沉稳的，是年过古稀的眼睛——

它历经世事，现在只容得下沙子
在铁红色的高塔前紧盯着庞大的沙漏
贪婪的车斗和方形的闸孔之间
沙子在缓缓流淌
仿佛被上苍所控制的人类的数量
当颀长的铁柄猛烈按下
那白发下的眼睛也有力一眨
正如恒河落日，看到了完整的恒河沙
在世间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58、忆渡

在江河消逝的事物中
我最同情那古老的船渡：那阻滞
带来的焦虑，那水鸟在飞翔中
挥霍的自由，那鸟翅下翻涌的浪花
以及竹篙接触江底的怦怦声响
……都随着一架长桥而结束
这似乎并不是想象中的构筑
两岸的青山，有着终成眷属之后的失落
在江水中回味着互相招手的岁月


59、仰华山

在鹧鸪轻柔而古老的音韵里
仰华山葆有它的青春
茅草的低头是如此温和
山寺已非少年时。我仅能
通过大理石碑上
密密麻麻的捐建者名字
看到众生之愿
与新一代掌门心心相印
老妪热情的招呼
吻合佛门的良善和明丽
数说故人，仿佛深究各自的身世
我仅能透过笔直的翠竹和杉树
看到时光之无形，和万物的根性
先贤脚下的石板路
成为草丛中幻想的旧迹
我仅能为诗篇里的茅庵再苫一些
潦倒的汉字，任凭书院
变成一座亭子，正如一座青山
在苍鹰的翅膀下镂空了往事
正如杏坛里讲述的家国
换了纪元。透过初长的茅花
思量无数乡亲起于梅江
又归于梅江的一生
始觉秋风强劲，江河远大


60、秋天的盲区

在山野
仍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草木
我并不怪诗经语焉不详
也不懊恼慵懒，不能博物强志
看着那些花开了，叶红了
就庆幸又有了一个秋天
尽管认知的盲区如此巨大
一如秋天本身
一如浮云下岁月的新轮廓


61、神秘的图案

在乡村弯曲而狭小的水泥路上
牛粪清新典雅地排列着
当我从一数到了七
慢慢忘记了它们的草色
热气，椭圆的形状
以及微微散发的不难闻的气味
我在想着那头牛是不是来自天上
它的排泄，为大地构造了星辰
让清晨的乡村轻盈而稳重
有着天地一体的深沉


62、慧根

那天他穿过热闹的人群
寻找安静的角落
独坐在一张人造的石凳上
星星发出神秘的幽光
山河在夜色里不断扩大版图
草木卷起了舌头
在暗处清理岁月的痕迹
在过去和未来之间
时代自炫其美，像远处的歌舞
催促他转身
看到人群的光亮


63、听歌手唱起海子的诗篇

九月，星辰找到了它的位置
从青海的边地，到京郊的昌平
它用孤独擦亮了自身

九月。一颗露水从晨光中滴落
人间空旷，但尘世更加安稳
如他所想


64、梦到马骅从澜沧江活着回来

一颗陌生的心
靠什么与远方的大地相呼应
一些事过去经年
像星辰一样压住沉重的诗书
一座雪山，一条江
允许他离去也就允许他回来
如传说中李白的月亮
或楚国人丟到水里的粽子
浪花之下，还有一些未知的道路
人们看不见它
逝者却能据以回访人间


65、寄居

把刚看完的《暗店街》塞进书橱
暮色就降了下来
在绵延不尽的印刷品之中
他的身世越发模糊
但过往的时光却更加清晰
仿佛日历上的指纹
来不及阅读的书
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他
这些深潜于逝水里的
一座座礁石
将是他寄居经年的洞窟
在这个大同世界里
分解的时光被重新聚合


66、语言

有时我向它讨要真和美
像一只白鹭
向河流讨要更加优越的
云朵和空气。但那是一件难事
如果不能像杜甫一样
在大地流亡
我就不敢有更大的奢求

更多的时候
它在日常生活中休眠
爱已无需表达
精神与食欲一样推入常轨
面对涌来的困窘和愤怒
它总是有所不为

在一场会议上
我突然看到它的觉醒
惊悚于自己的血缘
那片刻的迷茫像一种呼唤
让我想起湖水边
星辰的光辉
在身边穿梭和交织
制造了神秘


67、聚散之夜

多年以后，在文字里看到这个夜晚
只有街头告别的身影
像一场简洁的皮影戏
而那些人间的味道一一消磨
他的喜悦，为深爱的事物
他的忧伤，一颗星辰在幽冥之处的光芒
他的烦乱，半个庄子的愿望
已被岁月的磨盘粉碎
他们谈论过的肖洛霍夫
像从未靠近过的伟大理想
忽冷忽热，忽远忽近
如一道未解之谜，如中途的但丁
酒水里存不下尘世，全都交给了诗篇


68、一群孩子在山路上奔跑

大雾中晃动的身影
让蜿蜒的山路
从大地独立出来
那些快乐的脚步，脏脸庞
朴素的袄子
散发着岁月的清香
像冬天树枝上一簇簇红色的果粒
沉浸于轮回的喜悦
让我在远处驻足
确定看到了一些过往的时光


69、轻盈

终于放下了山峰，农舍，一头老病的耕牛
终于放下了老人，孩子，一名奔走的小吏
终于放下了寺庙，小溪，一株流泪的狗尾巴草
终于放下了村落，小镇，一条长河
此刻，大雾弥漫，匆匆的脚步如此轻盈
像卡尔维诺提及的文字经验


70、营养餐

溪流的声音，露水，阔叶林
一条江边的小路
丰富的营养如我所愿

意外在于，一只饭盒掉落在路上
滚落的米饭散发着热气
成为小狗的早餐

小男孩胀红了脸。露水
打湿了他的头发
和睫毛

小伙伴说出了他的委屈
和安慰——
一顿学校发放的营养餐


71、留白

阳光照耀，东风徐吹
新春第一日，风俗中的留白
可以不访友，不工作，不劳碌
像树木一样无为而静。生命手册
翻过封面，是扉页。这是一本新书
我忍住了不在扉页题写姓名，更忍住了
对接下来的纷繁，不想象，不预测
对于如此洁白而新鲜的纸页
我仍有少年时的紧张
和幸福——我以此验证了
自己的尘世之爱


72、五只斑鸠

五只斑鸠，它们在草地上降落
一半是地球吸引，一半是自身努力

五只斑鸠，晨风中的五双灰翅膀
与少年时山中所见一个样

五只斑鸠，乡村小学的五个孩子
一起在草地上歌唱，忘乎所以

我多想离开陪伺的宾客，向它们打听
把欢乐从山中带往尘世的办法

它们的歌唱，让这个清晨变得美好
一些岁月的记忆，隐藏在它们的舌头上

我向它们走近，像一位老实的新同学
它们毫不惊慌，让我倍感自然界的友情

在它们的身后，又一辆车子启动了
滚滚的车轮让世界轻微地震颤

但它们毫无知觉，沉浸于同胞间的交流
多么原始的音调，超越了时光


73、白鸽子

在河边，我看到白玉兰满树繁花
与头顶上飘集的白云一样神秘

流水接受了落英。它们在春天无法转身
这群隐藏在枝条上的白鸽子

从年轮里偷偷跑出来，已无法返回
风尘浩瀚，生与灭一瞬之间

爱人，如果你从花树下向我张望
我就是春天的一树繁花。我就是河边

浪迹的白鸽子，扑凌凌，欲罢不能
在春风中，突然遗忘起飞的口诀


74、菜花里的母亲

春天如此宽容：菜花与白发
互相致意。土地的波浪
早已慰藉了贫寒的身世。阳光下
皱纹与轻风一起翻开故乡的相册：母亲
生活的重负已走下腰背，你为什么
仍然把身子拘束成故乡的山坡
缤纷的花朵没有唤醒你体内的月亮
闪烁的目光中，红头绳和蝴蝶一闪即逝
羞涩和迟疑，如冻雨中的花期和果粒
熟悉而陌生的田园，你像一把磨亮的镰刀
仍然在等待着万物成熟。母亲
岁月像一条花蛇，紧咬着植物的根系
在景区，你和父亲被儿孙们推进了花丛
像经历一场过于隆重的婚礼。但两根不善于
表达的枝条，在春风中放弃了花蕾
欣慰的是，在定格的空间里
能看到逶迤的远山，在你的身后
缓慢地消除天空与大地的隔阂


75、再生的可能

与以往不同，在餐馆里做工的时候，她
总是闷闷不乐：在浑浊的水盆里
她双手与盘碟碰撞，茫然失措
水龙头的水花从青青的菜叶跃向
微白的发鬓——

看到顾客里年轻的女子
她总会想起女儿：一个暮春之殇
青春的断枝，在癌症患者的病床上
一周的挣扎，呼唤，告别
怀抱里，无法挽留的爱渐渐冷去
像寒风彻骨，像雪山崩塌

直到有一天，老板问起忧郁背后的
尘世，并告知一种相同的诊断
和不一样的结局——她开始
把自己恨上了：如果不去化疗
如果不受摧残，女儿会不会
有一线生机？就像当初，她果断地
把女儿丢下，流浪在外省的矿山
终于生出了一个弟弟

这位可怜的妇女，我苦难了一辈子的
姐姐，她的忧郁加深了：在餐馆里
她目睹无数的佳肴，已无法送往
永远年轻的女儿——
她想把女儿再生育一遍，并且从此
只有疼爱，不再嫌弃


76、永不落幕

在一堵颓败的断墙上，黄瓜花的藤蔓步步惊心
乡村的黛瓦让天空变得完整而蔚蓝
软塌的墙坯，攀爬的植株，泥土的向上之心
被阳光怂恿，又被风雨慢慢化解
多年以后，我咀嚼起祖父不经意的俚语：
人的一辈子，就是在地里劳作
到土里埋葬。仿佛一则续写的创世神话
在女娲的手上，人子是站起来的泥土
一团暂时凝固的尘埃——在祖父的葬礼上
我盯着一株黄瓜花，成为泥土的使者
它的足迹，断墙之上触及了尘世繁花
在瞬间照亮永不落幕的人事代谢


77、遇美国留学生重走长征路

有多少道路是平行的：当摩西劈开海水
公刘率领周民。在赣南的青山绿水间
我目睹一些西去的道路消逝于风尘
又被后来者的足迹不断复活，像印刷机上周而复始的
教科书。此刻的赣南，大地是浮云的天空
它们仰望，驻足，方向和意志突然对准一列
青年的背影。（呵，浮云，如此专注的打量
下一个驿站必是密西西比河）狭路之侧
我挥手致意，向车窗外的黑皮肤兄弟，白人姐妹
向他们背包上的汉语：“理想”“坚持”
以及即将提炼的生存经验。饥饿的万水千山
化为尘土的骨殖，会证明这群勇士，就是
杰克•伦敦的后裔，海明威的子孙


78、成功的诗歌莫过如此

它用心推敲了每一个词语
女神，巨蟒，朝笏，内涵都超出日常
它致力于整全的智慧，由表及里
光明与黑暗的对峙，南辕北辙的翅膀
都建构了深厚的关联
它以天问者的口气凌空蹈虚，又以
望岳者的目光，一览低处的尘世
它轻盈，一团云雾足以把它拎起，但它
实际是沉重的，来自北方的人们
多年来未曾把它搬走，让它一直压在
中国的右心房。它拥有对事物命名的能力
归鸟决眦，层云荡胸，众芳摇落
像扎加耶夫斯基一样，尝试着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以沧桑之美
区分了毁灭和创造的神旨
它用工笔之法，放大了草木山川的纹理
突出了必须突出的部分，但它又
深谙留白之理，保持了巨大的沉默
成功的诗歌莫过如此，它通俗得
可以接受普通的民众，一年的读者达到
1356.37万。但它又是阳春白雪
让天南地北的诗人雅集于丙申之夏
反复咀嚼。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以及它的沉郁，庄重，狂野，性感
多少人陶然忘返，各取所爱，寻找着
自身的存在感。最神奇的
它让来自北京武汉的诗歌杂志
一致欣赏，争相推重，又无奈拿不出
合适的版面来隆重发表。嘿
这无解的难题，只好让它还原成一座大山
作为艺术的本体，交给一本旅游指南
让源源不断的信徒，加入永无止息的膜拜


79、风俗志
 
割开鸭子的喉管。滴出血
血在碗里凝结，光滑，平静
清水洗净了菜刀，煮熟了牺牲
焚香，点烛，更多的程序
被一个隐身的祖先操纵（有时
我们称之为神）强大的惯性
让后裔不由自主对生活按下确认键——
我们在人间制造了如此丰富的奇迹
最终都要装在一个筐子里
即使彼此反目成仇，依然要在
同一种语言里握手。每一个
灵魂里，都有一种共同的供奉
无可逃避
 

80、大地的遗忘：再读《百年孤独》
 
假如一部分生者与死者，永不对话
假如暴力的发动者与受难者
被岁月割裂。形成记忆
到底有多难？大风刮走的马孔多
并不比靖国神社里的南京
更容易存活于语言之中
世界需要遮盖，但大雾是自然的
而谎言是罪恶的——这就是
天上的星辰与人间道德律的区别

 
81、边界

山峦，只以山峦的形式展开
河湾以河湾的意志回旋
那水边的鸟一再地叫
像清风繁殖着清风
星光垂下，献给无名的植物
我知道此刻，屋舍，灯火
以及生死间尚有余欢的畜生
都是它们自身，一如造物主的原意——
只有我，一首民歌的聆听者
迷失在清澈的夜色中，试图发现
人作为人的边界。像一架夜航的飞机
把引擎的轰鸣布满寂静的苍穹
从而隐匿了形体，成为音符
 

82、在生命的废墟上
 
我决心数一数那些废弃的生命
摇摇晃晃的爪子
毛绒绒的身子，幼小得
还不懂世界的概念——或许
世界就是蛋鸡场，但这生命的摇篮
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狱
商业的链条里，优胜劣汰的法则
最终要把人类的影子
从那些骨碌碌的眼珠里
挤出来——
 
我数到了十，二十
悚然于数字里死神的面具
短暂的逗留，人世的驿站里
流星一样的过客
哦，废墟：微小的死亡
揭穿了星球，及其庞大的文明
 

83、溪河里
 
我看到一条溪河，溪河中一位小姑娘
赤着脚，头发松开，从弯着的腰身
淌下，与溪水交流——
我立即产生一个幻觉：每一个人
只要是赤着脚
只要有一把梳子
在溪河里站立
就必然把一条河流
从大地上扶起，与自身等高
 

84、只要它们还在身边
 
只要它们还在身边
我就会拥有晨曦和晚灯
多少碌碌风尘被它们看在眼里
但这不是我的初衷——
需要它们见证的，是世界开始静下来
而一颗心开始为它们跳动
 

85、表达
 
我听过一位诗人讲述死亡
用一种最平常的口吻
让我差一点遗忘他文字的优雅——
是不是意味着：有一些奇异的事物
可以与大众生活
互相拆台，又互相呼应
或许应该这样表达：
盐就是盐，而水只是水
 

86、纸上的坦克
 
这些奇特的铠甲
让我在少年时代赞美战争
向往苏联，美国，老山前线
 
从来就没有绝对的错误
虽然有人说，它们是纸老虎
或许是一种居安思危的隐喻
它们的履带从来不发出声响
就像童年的纸飞机，从来到不了天空
 
终于有一天，我知道它们是唐•吉诃德
为心中的幻想而活。它们丧失了铁的本质
像诗歌一样的笨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