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八月，我告别了居住十八年的北方小城，乘火车来到广州。
火车进站了。也许是刚下过雨，地面还残留着潮湿的色块，却并不凉爽，下车刚走了几步，就感觉蒸腾而起的热浪从地面一波一波涌来，细碎而密集，让人无处可躲。闷热得有些紧致的空气随着呼吸一次次压入肺叶，皮肤有些黏湿，不知是汗还是水汽。火车站肩踵繁乱，只得随人群一点点挪去出口。四周挤满了来自各地的人，耳边充斥着听不太懂的各地方言，我突然觉得有些不真实：自己就这样离开家了啊，已经在广州了，已经在离乡千里的另一个城市了。包容地，快速地，运转着，带着大城市独有的温情与淡漠。住了几日，觉得南北方果然有所不同，师长诚不欺我。
南北方的雨是不一样的。北方夏雨将至的时候，空气会格外闷热，风会呼啦啦地吹舞一阵，才把旱柳的枝条胡乱摇动一番，又去招惹行人的衣袖。直到鸟雀扑翅惊叫，逛街的女人皱着眉归拢乱飞的发丝，这才肯稍歇片刻，不多会儿却又撒起欢来。阳光见势不好悄悄隐去，天色便忽地黯下三分，此时极目而望也许会看到很远很远的天空保留着一小块清澈的蓝，像是贪玩的孩子没有掖好的衣角。再抬头，浓云正毫无顾忌地把自己泼在天幕上，耍赖一样翻腾辗转，像是终于脱离父母约束的野小子疯丫头。闷闷的雷声从空中传来，云层在清嗓子，它的演说快要开始了。
路边的果菜小贩早就手脚利落地搬箱、收凳、撤秤、推车，准备回家，偶有二三摊贩略作犹豫之后依然不走，趁雨还没来，翻出木架泡沫板把果箱垫高些。原本遮阳的大伞瞬间就可变为雨具。他们握住伞杆用力拧插得结实些，然后坐在马扎上，用粗厚的掌搓搓裸露在凉风中的温热臂膀，抬眼打量着每一个经过摊位的人。这会儿已经有几点雨坠下，试探一般跳来地上，不叫人发现。此时，闷热早已不见踪影，象征性的试探之后便是呼朋引伴。不出两分钟，雨就开始大规模倾泻，令人疑心是不是云朵里水做的城池悉数崩塌，倒灌人间。
天上地下，阴沉沉和灰蒙蒙连成一片，路面上雨水跳跃着，有些泛白，像是天地的分隔符，又像是时间的注脚。红绿灯的颜色有些模糊却也比往常要醒目，楼宇车辆仿佛都褪了颜色，隔着雨幕看这世界，有些嘈杂也有些安静，有些拥挤也有些荒芜。没伞的人快快走，有伞的人慢慢行。雨点砸在伞上被弹起，崩成的几小颗又凝成一大颗，沿着伞面滑下，摔碎在地。雨在路边汇成河，不肯停歇，哪怕要流进下水井，也一路高歌，哗哗作响。北国的雨多半是这样的，一种率性而自我的姿态，不理不睬，不管不顾，也从不给人喘息的机会。雨水滂沱，一如岁月。就算是盛夏时节，这样一场雨打下来的时候也颇有些铁马冰河的架势，饶是灼热的暑气也退避三舍，不敢直撄其锋。北方的雨是个直爽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怒气冲冲赶来，发够了脾气，毫不留恋转身就走。等雨歇了云也散了，就在天复绽晴、日光未盛的这一小段时间里，雨过余下的微凉、阳光初透的微暖、草木濯洗后的清润，都被一股脑抛在空气里，在这时候打开窗子闭眼大口呼吸几次，不会有人说你贪婪，却会让你觉得这着实是一场快意盛宴。
如果说北方的雨是壮怀激烈的鼓角、恣肆欢谑的醉客，南方的雨就是音韵如丝的琵琶、柔肠百转的伶人。南国的雨说到底是温婉的。
雨未至时候的天色，也许是很均匀蒙蒙的灰白色，你看不穿云层的薄厚，猜不透它的心思，也不知它的喜怒。过了一会，天幕仿佛又低垂了些，雨开始飘洒，不似北方雷雨那般张扬，落在哪里都是轻轻的，安静而恍惚，淅淅沥沥地浅吟低唱，一朵一朵，在地面上渐渐簇成小水洼。偶尔有风拂过，雨就在空中变了方向，绕过伞斜飞凑近撑伞的人，有些停歇在人的衣裤上，化作一小滴水渍，有些却又在风的追逐下含羞带怯地飘摇开去，远远近近落在各处，绵而不缠，百转千回。
有时会有太阳雨，这时候的蓝天透出些许苍白，天气和平时一样带有闷热，但又有点不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太阳慢慢向后缩成一小团，掸落零星的雨滴。它们稀稀疏疏在人肩头晕开，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叫人恼也恼不起来。临近傍晚的时候偶尔也会有雨。太阳刚刚沉沦于山下，余热尚未消散，仰头看天，灰白之外罩了一层红纱，由浅红渐变为殷红，究竟是倦懒美人忘卸下了胭脂还是强忍着不肯落泪的眼眶，不得而知。黄昏之后，黑夜之前，谁也没注意的时刻，雨下起来了。一滴，两滴，路过高大的白千层，路过晕黄的灯，路过流浪猫的瞳孔。底楼的妇女惊觉雨来，匆匆赶到晾衣绳下高声叫一句：“落雨啦！返屋企收衫啦——”，这时候，雨就再也控制不住，连珠子一般落下，绵绵密密，却依然悄无声息。门关着，隔绝了门外的场景，也隔绝了窥探着的悠长悠长的梦。等到清晨起来，天色恢复了清明，雨已经停了。踏着黄昏而来，静静地哭一场，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黎明之前，所有的情绪都已经收拾好，从不打扰，也从不留恋，只许梢头留下几行新痕。
想来，我还没来得及再尝一个夏末成熟的家乡小城的鲜梨，那里现在已经是银装素裹，人们裹紧厚重的棉袄，路上的雪足以没过脚踝。而这里除了早晚有些凉，树下枯叶多了几片，姑娘们多添了件衣服，一切都如同我初来时的模样。一切安好。从雪城到花都，一至南一至北，这里却成了最相似家乡的城。
一切远行都蕴含着成长，正如那句话所言，灵魂和身体，总有一个要在路上。莫道游子途归渺，此心安处是吾乡。

野草文学奖 广东省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庞佳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