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情人
 

   遇到他们时，他正拉着她过马路，右手紧紧握住她的左手，左手拄着一根铁质拐杖，手扶的地方和触地的部位都细心的用黑布包裹着，她另外一只手里也有一根细细的木拐杖，和他的那根不是一对，很显然，木质的更为轻便，我猜她应该是拿不动太重的东西了，他在前面开路，她在后面默默的跟着。
  那是一段没有红绿灯的斑马线，不断有汽车鸣着喇叭从他们前面飞过，也许是因为他们走得慢，一步一挪动向前，脚步已经抬不高，车辆毫不喘息得一辆接着一辆，丝毫不给他们前进的空间，他们两就这么站在马路中央，敲击着想给手中的拐杖找一个落脚之地。我就在这个时候看到了他们，只一眼，眼神就再离不开了，我一直盯着他们，其实周围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他们身上，我心里激荡起一股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心酸的情愫。
  触动我的是他们紧紧握住的双手，不管如何去闪躲车辆始终没有松开彼此的双手，如果一个男人在年轻时拉住了一个女孩的纤纤细手，一直拉到了这双手被各种家务活所腐蚀成皱纹累累、风华残烛的时刻，于女人而言，应当是无可比拟的一种幸福，于男人而言，是爱的守诺。总之于我而言，是羡慕且敬佩的迟暮花开。我不知道周遭的人是否有和我一样死盯住他们手不放的，但大多数人看的是他们身上与城市高楼格格不入的一切，他们应该是来自于某个小村落，一不小心丢失在城市里，我一开始这样想着，那时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大包小包，把所有的行囊都背在了肩上，宛如那些仗剑走天涯的年轻背包客一般，显然，他们有备而来，来做什么呢？一対被岁月打磨的走不动的老夫妻来城市寻找着什么呢？其实他们的装扮让人联想到乞丐，当然，并不是普通的邋里邋遢的仿佛一辈子没有洗过澡的蹲在角落等着行人给几个铜板的那种，我所以联想到乞丐，只是因为他们衣着实在是太寒酸，寒酸到仿佛來自上世紀貧民窟。上身都是深蓝布粗衣，像是桌布改造而成，或是从不用的床单里剪出来的,她的背部还有一个浅蓝色拼接，却看着像是大大的一个补丁，兩人头顶都用一个毛线帽子包起来，严严实实地一直裹到脖子，看不出有没有白头发，应该说看不出头发是不是全部花白，他们的年纪说不出具体数字，很老了就是，下身穿着厚厚的黑棉裤，只有裤脚处有一点泥土，鞋子边缘有些脏，其余还算干净，寒酸但干净的打扮最醒目,最引得旁人瞩目的是他们两背后的蛇皮袋子,他的扛着系在身后,满满一袋压在驮了的背上,相比之下,她斜挎着两个小蛇皮袋,是农村常见的灰色和白色,用棉被色的布制成绳带绑着蛇皮袋两边,灰色的那个“手工包”底部都快要磨出一个洞了，许是因着背着行李的缘故，许是因身体缘故，她的背驼的远比他要严重，她是需要他的照顾的。
  不知是怎么穿行在车辆中通过了马路，停在了一个卖小蛋糕的地摊上，他拿出了胸前的不锈钢碗，直到这时才放开妻子的手，一阵乱敲打后作揖点头，希望对方能分给他们一块小小的面包，她不说什么，一直站在他旁边，就能那么一直站着。原来他们的生存方式是这样的，他们并没有什么才能，乞讨行业中有两种，一种是等着路人扔钱的，还有一种就是他们这样的，不过基本上都比他们年轻，还会给乞讨对象表演些什么，哪怕是瞎吼一曲没有旋律的悲情歌或说上几句祝福生意的吉祥话，前者是真的在乞讨，后者在我看来是类似于古时候江湖卖艺，完全是有交易的，至于买不买账就要看你的本领和你遇到一个什么样的人罢了。他们两不光老到让人嫌弃的年纪，就是才艺也是没有的，拿着筷子敲击碗底，发出热闹却嘈杂的声音，还不会说上几句吉祥的话，只是不停的作揖，他低一下，她也跟着做……
  在他们高高低低时，我也穿过了马路，地摊附近围了一堆人，经过的人也放慢了脚步看着稀奇，那小贩是个中年妇女，就像没看见他们似得，也不驱赶，也许是碍于人群，自顾自的整理着自己的摊面，偶尔回头看他们一眼，就像看到掉进饭里的苍蝇一样迅速撤离，眼神里充满了恼怒与不耐烦，时不时还望向人群，和其中几个目光交接，脸上露出满是嘲讽鄙夷的笑,然后回过头来打量他们一番，继续低头整理，压根就当他两不存在似的，他又重重敲了两下，谁知小贩的头埋得更低了，笑意都快挤出自己的脸了。许是生意本来就不好，许是他两往这一站后，行人瞥了眼“乞讨者”纷纷避开小摊，小摊也不管不会地开始推开两个已经驼背的老人，他们的眼神不见悲伤，也没有欢喜，这种场面应是见惯了吧！他两识趣地不再苦苦纠缠，挪着步子又继续前进了，行人也慢慢消散。
  我不好意思围在那里，总觉得是在看一场闹剧，一阵笑话，我缓慢向前走，走过了面包摊，远远地一边向前走一边回头关注着他们。他们立即没有在奔赴下一家，他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径直朝前走，一直走到了马路边缘，也没有停下来，望着车来来往往的马路中央，眼里闪出了一丝无所畏惧，一只脚已经迈出马路边缘……
  不要！我在心里呐喊。
  另一只脚继续挪过去，她没有跟上来，他回头望向老伴，那无所畏惧立马暗淡了下来，停下了刚才的冲动，坐了下来，没有将自己敲击过的碗摆在前面，只是坐下来休息。
  人们看完了稀奇又各奔东西，我继续朝前走，不再回头，这事应当属于政府管，我一己之力解决不了根本，偶遇了一对我印象不浅的老夫妻，就此而已。
  我试图说服自己，别再往他们歇息的地方望过去，可不知怎的，我的脚不知不觉中踏进了一家面包店，(不是那家地摊），挑了几种比较软的蛋糕，付了钱，我也走向马路边缘。其实他们应该更需要一份热的午饭，只怕回来时不见了他们。
  可我走过去的时候，已没有见到他们，我拎着袋子失望地站在他们刚刚栖身的地方，谢天谢地，在一辆新停的汽车尾部发现了老夫妻中的她，若有若无的力气依靠着车子，眼神望向远方，不见悲伤，也没有欢喜，双手撑着木拐杖，祈求着一点舒适与安全。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坐着，他把她扔下了吗？不可能的，我为我一闪而过的念头感到羞愧，他是不会这样做的，我从未和他说过话，但我知道，他不会的，从他的眼神中。坐在那里的她身材矮小，缩成一团，所幸，她还有人疼爱着。
她应该是累了，然后他独自去“拜访”其他摊贩，我怕我把东西给她会吓到她，毕竟她显得那么弱小，是个全心全意依从丈夫的女人，我跟在他后面走着，他走了不过十余步，掉头往回看，确认她是否好好的待在原地后才继续前进，走了不过又十余步，再次回头，她一个人孤单的依靠在街头，他就那么默默的望着他的爱人，他不想把他一个人扔在一辆陌生汽车的屁股后面，然后驻着拐杖回到爱人的身边，我在他准备向回走时冲了过去，把刚买的蛋糕递给他，告诉他是给他们的，在我还未递到他跟前时就接了过去，没有抬起他驼着的背，也没有抬起他的头，他低低的点头道谢，随着拎在手里的袋子动，没有说一句感谢地话，当然我也不是为着这句恭维，也许他听不懂我说的话也不会说普通话，拿着面包，他加快了脚步回到她身边，把面包打开要她吃一个，她摇摇头，没有胃口。他走的比她多，应该更累，但他也没有拿那个面包来吃，相反，默默的塞进了她背着的蛇皮袋中……
我明知道这样做远远不够，可我想这样也差不多了，我应该去走我该走的路然后忘记他们。
我的确去走了，但我忘不了他们，以后也忘不了。我买完我的东西回到那街头，他们依旧坐在那辆车屁股后面，还在继续休息，我突然想起来给他们买了蛋糕，没有水该有多噎啊！又匆忙去了附近的便利店。
拿了水一路小奔，这一次他们真的不见了，我在他们可能会去的两条附近的街追过去，没有，那一条也没有，这水是送不出去了吧！拿起其中一瓶往自己嘴里灌去……
  我望着被高楼遮住的天空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那一声声清脆的敲击碗的声音从街道传出来，一间一间的店铺走过去，许多商贩不似平时那般吆喝着路人，站在店门口打量街尽头的那间铺子，”咚咚咚咚咚咚……”是他在给店家“表演”了，没错，不知道这一次结果怎样，如果再碰壁……我不敢靠近那家商店，站在自家店门口的一女人说话了：“刚从我这里过去哩！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过来的，要钱！也不说话，在这里这么久了，还是头一回见……没给，街上讨钱的这么多，哪里给的过来……”他们慢慢牵手从店铺里出来，显然一无所获，接着又走进旁边一家，有时候还没来得及敲响手头的响声就被人叫走，有时进去不依不挠的敲着，很久才出来，应该是成功了，从街头到结尾，数不清挪进了多少间铺子，也数不清多少人无视他们的存在，只有数得清的人给他们一些吃的或零钱。
  原来他们的生活方式是这样的啊！没有子女吗？没有家吗？居然在迟暮之年流浪在陌生的城市，年轻的人们总憧憬着和心爱的人满世界的流浪，包括我，本以为是一件多么疯狂又刺激的事情，可当有一天你头发变白，有一个爱你的人牵着你的手，为了做一对流浪的情人而沿街乞讨时，你幸福吗？
  我不知道他们幸不幸福，这种被动的流浪情况下，（被动是我猜测的，谁会在暮年之时放弃安稳来出卖自己的尊严呢？》我能察觉处一丝丝无奈，他们又被拒绝了，正前往下一家，我没有走过去把水递给他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我退到街的对面看向他们，我随时都想着冲过去把水递给他们，和他们说说话，问问他们为什么不回家。可我不知道人们会怎么看，我害怕人们异样的打量或崇拜，更害怕听到他们回答我他们没有子女无家可归，也怕听到他们其实有孩子……
  于是，我逃跑了，带着两瓶水。直到自己再也听不到咚咚咚咚的敲打声……
  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离他们越来越远。他们有钱吃晚饭吗？他们今晚会在哪里睡觉？他们……我拿出手机，翻到相册，一位衣着滥褛的老人牵着他的老伴的手，在过马路。当时在他们身后，我忍不住拍下来了，今后的日子，只要翻开相册，我就想到他们---那流浪的情人。
  不知道他们现在流浪到了哪里？不知道有没有家可以回？不知道是否还挪得动？那天以后，我再没有在遇见他们的街头遇见他们，我惟记得一点，我曾经欠了一对流浪的情人两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