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
阿尔塔格雪山已有了金光。雪地上有儿子越走越快回家的脚印,雪地上有母亲等儿越走越远的脚印。在柯坪,地窝子里的娃娃,你的前世和来世隔了一座阿尔塔格山,之间有玉米、红枣和一群有奶挤的骆驼。
远处的雪山懒散,蹲了一个冬天。草在等忘情的雪水,沙在等不归路。土墙里的母牛,天暗下去后,有着思乡之意,反刍着从南到北隔季的杨树叶子。
雪有多厚,草有多深。爬山的脚被焐在土坑上冒着热气,毛驴总是梦见玉米,瓦热斯总是梦见麦西来甫。天开始亮了,土墙里的寂寞,却是母牛的响鼻。
二 月
羊皮书上出现过的那个地名——柯坪,一直像那块石头,固执而沉默。
现在它仍在路边,被西边的风吹着,被闪电击中的雨洗得没有一点隐私。我在柯坪的身边,认识了风沙、胡杨林,认识了不用浇灌仍会长出的寂寞。
是的,时间长了,寂寞还会被磨得发光,甚至无比锋利。
在柯坪,那些恰玛果,红枣,杏子,葡萄,在阳光里被风吹动着它们幸福的额头,而此刻没有新娘,只有呼唤。我已和土墙一般颜色了,想用被岁月磨快的寂寞,割断驴子的缰绳,离开土炕和脸盆里自己的倒影。
三 月
在盖孜力克,心已坚了,磨破脚,磨破了年岁已高的戈壁。
戈壁上有不分东西的蓝天,有不分你我的鹰,纳依吹亮了雪山,点亮了雪莲,这是适合浪子回头的场景。
去柯坪克斯勒塔格佛寺的路, 从不会缠绵,像沙枣树到处都有家乡。
远处那只萨福克领头羊,它领着小羊来到这里,这里的草长在身不由己的残垣里,还有绝处逢生的风,总会吹动心存的善念。
在克斯勒塔格佛寺,默念中,远处的梵音和沙枣树一样安静、耐旱、结果。
别再说宝石和星星了,善才是晶莹的家。
四 月
没路的时候,我靠在白杨树上,看小草散步,听玉米拔节,风还让白杨和我说了那么多知心话。沙沙,沙沙,这声音,我要把它们放在枕头上,让夜多一点枕边风,让戈壁多一点人间的私语。
没路的时候,我要向一棵白杨学习,张开手臂长几片叶子,看灵鸟围着我飞翔,看阳光流到我的脚底,看夜一点一点被远处的梦吞走。
就是这枝白杨,当另外的树随着路走远的时候,一定有一个走累的人,会成为它的影子。
五 月
风从塔克垃玛干来,沙从塔克垃玛干来,风沙在阿恰勒生根、开花。
玉苏甫大叔眯着眼,看风沙漫过杏园、枣园、恰玛果地,看浓浓的往事一点点覆盖青春。
在塔克拉玛干,风像一个说话不算数的骗子。骗过胡杨林,骗过骑骆驼的人,如今,仍在说香妃在塔里木河边等你。
而我喜欢浪打浪的声音,喜欢牵手过河的故事。塔里木河就在我们身边静静流着,天山、云和鹰跟着流着,倒影里有从不辜负河水的那张脸,和塔里木河一样有着粗糙不入的肚量,光滑、细腻,甚至有前世就有的浪劲。
胡杨林还年青的时候,你就围着它们转了,如今,仍然甩不掉水性。塔里木河是藏在心里的一条妖精,面对妖精,我只能像一株被水声缠绕了的千年胡杨。
六 月
艾热提有一个多情的院子,有着围在一起爽朗的歌声。在《柯坪沙娜朩》的歌里,有人想红枣、葡萄了,有人想远方的妺妹。
艾热提有一个明亮的院子,太阳藏起了艰辛的那部分,你们都笑起来的时候,皱纹像一张唱片,从头开始的节奏,很完整,有结尾,还有大婶最想听的那一句拖音。
艾热提有一个被葡萄反复点亮的院子。六月,羊在和草恋爱,有心思的男人在喝酸奶,动情的人呆坐在葡萄架下。
门前的路,沿着白杨树走了。门一直敞开着,路像一根松散的鞋带,绑不紧想远行的人。
七 月
在启浪阔那齐兰村,不知高远的风,在这里打了个结。从此,戈壁上有了解不开的情。
在阔那齐兰村,塌了一半的烽火台上,有一个想家的人,每一阵风,莫须有母亲摇摇晃晃的自语。
现在,你用分开现实和浪漫的手,紧握着水袋,叮咚作响。水,很久没有这样宏响的声音了。在戈壁,石头会开花,你还给山路一双疲倦的鞋,鞋带上就会开着想家的花。
三百年了,白杨树领着路反复来到你的身边。如果你是个知轻重的人,你会说:
那群羊,莫须有白云;一路向西的白杨树莫须有纳依声;当然,那个挨过冻的人,
馕灶里莫须有春天。
八 月
八月,迎面走来的少女,是葡萄等待的妹妹,晶莹而甜蜜。旋转的花裙,闪耀的小花帽,还有泉水一样叮咚作响的弹不尔的琴声,九月就这样跳跃着。
在少女的笑语中,你读懂了什么是透明的日子,什么是干净的蓝天,什么是无邪的路。
在唱你呢,小妹。扎小辫子吧,叶尔羌河是一条辫子,天山是一条辫子,塔里朩河是一条辫子。
在唱你呢,那么多的花在为谁开?小妹,就在赛乃姆里悄悄长大。在弹拨尔的琴声上,葡萄会熟,岩羊满山坡。那么多的鸟在向谁飞?小妹,就在手鼓声里悄悄长大。
九 月
九月,地很厚,天很薄,人多情。
我走在九月的玉尔其,枣子和葡萄,都会牵着我走进想象中的情场。葡萄地里的古丽,枣子地里的古丽,玉米地里的古丽,让我左右为难。
九月,不食人间烟火的羊,滾动在风走过的路上。羊一直在叫着,也许也有梦呓。它们低头吃光了九月的草,吃光了九的风,吃光了九月低垂的云。
让我也呆在九月,把想过的事扔进馕坑里,烤着吃,拨着吃,不要回家,不要左右为难,我不会迷路,羊会带我回家。
十 月
弹拔尔琴声的两岸,是胡杨林,是骆驼粪一样易燃的歌声。
在戈壁,鹰是唯一的远方。向东,你会踢飞和田的老石头;向西,可以喝到叶尔羌花茶;在那块花头巾下,谁听见了毛驴转身的蹄声;谁成了别人的新娘,还有谁挥动悠远的鞭声将戈壁的风抽碎?
在阿恰勒,恰玛古熟了的时候,我被鸟亲过,被风爱过,如今枣子又被我看熟了,红红的样子,犹如害羞的你。那年,星星还在水缸里,你还不会脸红,挡住去县城的山像一堆牛粪,我曾在那里种下的枣树,用羞涩的红擦试过你已比树高的往事。
如今太阳下山了,枣子还不依不绕地挂在树上。
十一月
在中亚,掉在你身上的阳光,它们是沙子,是会抺去你来路的沙子。塔克拉玛干是无声的,胡扬林是无声的,故乡也是无声的。
跟着河走吧,天在水里是如此细腻,你可试试在倒影里找到那粒闪光的沙子,乐此不疲,眯着眼,看沙子行走在河面。
回家的人都有一个细长的影子,遮脸的布,在风中流动,皱褶犹如河面的水波。跟着河走,前倾的肩和流水一样耸动。流水,小抒情如一把英吉沙小刀,好看,就这样锋利。
跟着河走,见到亲人,那粒沙可以作证,你的敲门声会溅起一万朵浪花。
十二月
在巴扎上,你被挤在一角,像莫合烟被卷起来的样子,但离委屈很远。
抽莫合烟的阿不都拉大叔,他需要无名的火,点燃不必要的赞美。
也许有人知道,他曾在盖孜力克种过葡萄和红枣,在麦西来甫的琴声中,追着阿孜古丽跳舞,这种事爷爷和爸爸都干过。
现在他坐在懒洋洋的太阳下,两个拇指熟练地卷着莫合烟,他吸烟的样子,总让你闻到不老的辛辣和够劲的气味。
2016年3月于南疆柯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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