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读海德格尔,面对艰涩的理论,寸步难行。却不料年龄渐长以后,很多复杂的人生情态,慢慢在他那里找到了对应。在海德格尔看来,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存在并非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不管愿不愿意,在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存在已成为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作为一个“无家可归”的被抛者,我们在纷繁的现实中饱尝辛酸,乃至在日常中沉沦,在时间的流逝中畏惧着自我的丧失和死亡的降临。于是我们努力寻找着一处可以寄托心灵的净土,一片干净而宽广的世外桃源。在此意义上,我们寻找着某种超越存在局限的方法,努力想让自己趋向一种海德格尔意义上“澄明”的境界。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那样:“随着存在的澄明,世界敞开了自身,感性个体的人也在这个世界站立起来,尽管他面临着烦,可能沉沦在日常生活中。但是,人总是追求一种可能性,追求一种本真的存在,并筹划着站出来,在存在中露面,承担起历史的使命”。 [1]
在倮倮的诗歌中,我看到了这种趋向“澄明”的努力。在我的理解里,澄明是一种去蔽和敞开,既向世界敞开最初本色的自己,也在语言的自由乡里,把事物身上的尘埃拂去,让自我和事物同时从隐匿的状态中显露出来。在我看来,倮倮诗歌,有着他自己独特的澄澈本性:一种回到最初的温柔的自己的努力。
在诗歌中,我感受到一个不同于日常现实身份的诗人倮倮的存在。在日常里,倮倮叫罗子健,他是个商人,他鼓捣着他的超人厨具,他关心着他的产品营销,他在朋友圈里吆喝着他新的炉火灶头技术。在现实生活里,他是一个老板,一个技术男,一个左右逢源的热热闹闹的江湖好汉。但是,在诗歌里,这个人不再是罗子健,而是倮倮,一个面对着时间流逝而慨叹,面对着美好事物忍不住流露哀伤的温婉男子。这种巨大的差距,其实更能让人看到诗人真实的内心。在日常的沉沦里,诗人被束缚在各种身份和交际圈里,他是被遮蔽。只有在诗歌中,他才能显露一个真实而脆弱的自己。如果说,诗歌是一种补偿,倮倮一定在坚强的现实表面,埋藏了太多的风尘。他或许不是强颜欢笑,但一定是意识到生命应该有另一种更澄澈,更接近生存本源的可能。
时间逝去:“一场大雪正席卷而来”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年孔子望着黄河水的时候,他可能并没有想到,千百年来有如此多的人,像他一样受着时间的困扰。生命像日夜奔流的河水,从没有一刻止息。对时间的忧虑,一方面带来了存在与逝去的思索,另一方面则引发人对生命意义的急迫追寻。米沃什说:“思考时间就是思考人生……蜉蝣只能活一天。难以捕捉的‘现在’要么逃往过去,要么奔向未来;要么已成回忆,要么构成渴望。”[2]思考时间,其实是人生一个艰难的时刻。在时间面前,一切的意义将面临拷问。世界和个人的限度、生存的意义、生命的价值等问题会一并凸显出来。时间是个可怕的参照物,在它之前,一切冠冕堂皇的现世辉煌,都犹如火光中的灰烬,稍纵即逝。
倮倮是个入世太深的人,但或许正是这种现世的浸淫加速了他向内心的回撤。在《与中年书》中,他写道:“一场雨接着一场雨……淋湿的翅膀/沉重的肉身——我飞一阵子,停会儿——”倮倮在诗中描绘的中年生活场景,是母亲在唠叨,妻子在看股评,而战争和花边新闻则占据着“我”日常碎片化的时空。在这里,生活被现实所规训,庸常而带着沉沦的意味。诗人想逃离,但他发现,日常的琐屑如天罗地网,无处不在。诗人所追求的远方,那个被命名为诗意的另一种生活的远方,虽然不远,“却又遥不可及”。在此,倮倮遭遇了一种现代人普遍的困境,在无意义的日常琐屑面前,到底何为?诗人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却只能在虚无中沉沦:“我看见白皙的时间从指间/漏下。几条细小的河流/流向远方和虚无——//并不惧怕手里的细沙/慢慢漏掉,我们终将/在人生的黑暗来临时两手空空”(《时间就像细沙从指缝间漏掉 ——给An》)。
“在人生的黑暗来临时两手空空”,不能不说是诗人最为深沉的忧虑。但在倮倮的诗歌中,由时间所触发的人生思索并没有单纯走向一种激烈的对抗。相反,某种意义上,时间成为诗人见证和体验的载体,诗人体验着飞转流逝的一切,他像握不住细沙一样阻挡不了生命中美好一切的凋零,于是便把这美好的瞬间转化为诗意储存于记忆之中:“我们手牵着手,奔跑在/黄土裸露的山坡上,仿佛/一对绝世逃亡的情人。/耳边的风是不一样的,晃动的/树和天空是不一样的,内心/泛起的波澜,也是不一样的。//身体里的铁锈纷纷脱落/身边的景物仿佛布景/一晃或者一滑就进入剧情。/一次旅行,更像一首虚构的诗。//一个下午,掉进漫长的一生中/要多久才会有回声?”(《一个下午》)。质问一个下午在一生中的回声,就像质问一生在时间长河之中的回声,都是没有答案的。但瞬间的美好却并非没有意义,一个美好下午的意义在于“身体里的铁锈纷纷脱落”,在于日常琐屑的松动,在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对时间的超越。是的,时间必然是永恒流逝的,但在这流逝中,能否以一种性灵之光去照见万物,并显露出自己的光芒呢?倮倮写道:“春天,花朵,和灯光/在哪里都是虚度光阴。/剪一个情节藏入袖中/在结束的地方开始。”(《腔调•里尔克》)
“在结束的地方开始”是一个绝妙的回答。在我看来,倮倮在此剪开了滚滚的时间洪流。并不是说他在事实上对时间进行了抵抗,而是,他把生命的每一个瞬间,都当成当下结束而又当下重新开始的“一个绝妙的时刻”。生命成为无数瞬间的联合体,瞬间即是消亡,瞬间也是新生。在如此的即生即灭中,诗人达到了某种生命的自由。
对我们正在一起变老这个事实
我不悲伤,甚至喜悦
对我来说,生活的陷阱里
没有让人惊讶的秘密
不需要转身
我看见一场大雪正席卷而来
翻过几座坑坑洼洼的小山丘
我们躲进放着旧火炉的屋子里
围着炉子烤火
——倮倮《发如雪——给An》
在大雪席卷而来的时刻,安然地在旧火炉前烤火的姿态,正像在时间的洪流之中,“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苏轼语)。倮倮坦然接受了时间这场大雪所带来的风暴。坦然地与之浮沉,他又并不逆着时间的方向,而是把自己放入到时间的洪流中,在同向的运动中,敞开自己,敞开被死亡所畏惧的自我,以此去照亮心灵和世界。正如顾城所说:我们困在一个狭小的身体里,困在时间中间。我们相信习惯的眼睛,我们视而不见,我们常常忘记要用心去看,去注视那些只有心灵才能看到的本体。日日、月月、年年,不管你看到没有,那个你,那个人类的你都在运行,都在和那些伟大的星宿一起烧灼这宇宙的暗夜。[3]
日常的温情:“美好的事物都在各自的路上”
正是时间流逝所带来的感伤让诗人体悟到当下乃是一个即生即灭,即灭即生的珍贵生命时刻。诗人于是由对时间的思索转入对当下的朗照。换句话讲,诗人不再仅仅看到时间流逝过程中日常琐屑的虚无,而是以一种温柔的姿态,去关照这正在逝去和即将逝去的一切,拂去其灰尘,珍之惜之,因此,也使其笔下的事物,充满了一种柔性的光芒。他在《我往哪里去》里写道:“如果你一个人,在夜晚,赶路/请别忽略路旁的花朵,请别/忽略花瓣下薄薄的命运/它们是生命的灯盏”。 在繁杂的日常中,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每个孤独的个人,何尝不是随时会凋零的花朵。对夜晚花朵的温柔,何尝不是对美好而终将消逝的一切的温柔?
倮倮是个能绕过日常庸常的表象并看到事物光芒的人,因此,他的诗歌,无论是语言还是意境都努力呈现一种温情,一种微微发出的光。就像早晨或傍晚的霞光,不够强烈,却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柔情。他笔下的雨水、花朵、鸽子、石头、街道、广场、春天等都有一种恬静的诗意。仿佛整个世界是轻柔的,蒙上了一层美丽的柔光镜。在《鸽子》一诗中,这种风格体现得很明显:“为什么要写鸽子呢?/难道是因为此刻,她/正如一张白纸/安详地停在我的手臂上。/那么轻,像一个婴儿/呼吸均匀微弱/整个世界昏昏欲睡。//生怕她的眼睛突然闭上/因为害怕,我们搂得更紧。/我一动不动,一动不动/生怕惊动她/一展翅飞进放大的恐惧里。/——她终究会飞走/飞进命运的迷雾/可我仍然希望/她在我手臂上再停留片刻/哪怕多一秒钟也好。”在此诗中,鸽子既可以看成是现实中作为鸟类的鸽子,也可以解读为是诗人隐喻中的爱人。不管作何解读,一种对身边事物柔情到极致的情感都可以很好的传达出来。诗歌中,鸽子和世界成为了一体,鸽子微弱的呼吸,可以使“整个世界昏昏欲睡”。在这里,并非世界轻如鸽子,而是,鸽子就是当下整个世界的象征。诗人从鸽子身上看到了世界温存之核,看到了事物本源的光亮。鸽子作为平凡之物,通过诗人,显现出了超越日常鸽子本身的光芒,这种光芒并非诗人外在的加成,而是,光芒本身就蕴含于它自身,只是在诗人温柔的贴近中才呈现了出来。但是,作为美好不可方物的自由生命,“她终究会飞走/飞进命运的迷雾”。日常中美好的一切终将逝去,我们无法战胜时间,因此只能在贴近的时刻,寻求多片刻的温存:“哪怕多一秒钟也好”。在此,由于美好无法长存,因此延伸而来的眷恋和温情便成为倮倮诗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内核。
日常的琐屑沉沦在此被诗人的温存所朗照并超越。现实是充满烦与畏,充满时间流逝的不可逆转,但也恰恰因此激发了诗人倮倮在诗歌的自由乡里,以艺术的方式来克服现实的缺憾。正如陈黎和张芬龄指出的那样:诗或许是人类用来对抗有限人生和缺憾现实的一大利器。诗人在某种程度上和“特技表演者”有相通之处:缺乏羽翼的人类以“以吃力的轻松,以耐心的敏捷,在深思熟虑的灵感中”飞翔。诗,便是诗人企图紧握“摇晃的世界”所抽出的“新生的手臂”;诗,便是在梦想与现实间走钢索的诗人企图藉以撑起浮生的一根竿子。[4]
在倮倮书写日常的诗歌里,既有像《鸽子》这样关注日常事物的佳作,也有悲叹底层生存现状的《十八岁的表弟》,更有书写人世美好瞬间的《献给坐在酒店大堂里的一位陌生女孩》,同时也有书写刻骨爱情的缠绵之作。但这些诗歌所有的共同点,都在其中浓浓的温情。
十八岁的表弟
有三年工龄的表弟
喜欢吃零食的表弟
瘦得像竹竿一根的表弟
喜欢穿拖鞋的表弟
在我当总管的工厂里
被炒鱿鱼的表弟
哭得像一兜带露的小白菜一样离开的表弟
我想留宿他一晚
却被自己制定的制度拒绝的表弟
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表弟
哦,走向茫茫人海的表弟
没有想过明天的表弟
在现实之车突然急刹车时
一个趔趄栽下去的表弟
用呛喉的乡音哽咽着说再见的表弟
天下的表弟
把梦和行李背在羸弱的肩上
走在风中……
——倮倮《十八岁的表弟》
倮倮这首诗有悲哀的柔情。如果拿来和一般的打工诗歌比较,会看出很多不同。一般的打工诗歌往往书写打工者悲惨的遭遇,常以血泪史的方式来控诉社会的黑暗和不公,以悲愤和苦难作为基调。但看多了,反而容易使人麻木,而且有时还给人一种消费底层苦难的错觉。但倮倮这首诗却另辟蹊径,他也讲苦难,但这里有一种人情味,一种温情,十八岁的表弟就像是每个人都曾有过的表弟,他在茫茫人海中漂泊,“把梦和行李背在羸弱的肩上”。他“在我当总管的工厂里”都混不下去,未来又能如何?他哽咽的乡音说着再见,让人伤感。诗歌开始写的是表弟,结尾的时候写的却是“天下的表弟”——这就由己及人,由小见大了。他没有血泪式地控诉,却以怀旧式的歌调把打工者模糊的形象转化为每个人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离家万里漂泊无依的表弟。那种青春却不得不面临着风霜的人生,触动了我们内心的温柔,我们颤动的情感因此也能理解那种打工路上的辛酸和悲哀。透过这首诗,我其实看到了打工诗歌的另一种写法,在我们熟知的黑暗世界里,对黑暗再多的控诉都难以撼动早已麻木的神经,而黑暗里那丝微弱的幽光却可以。那个瘦成竹竿,穿着拖鞋漂泊的人,那个带着乡音,羸弱的肩上扛着行李的人,或许就是我们心中的那一束光。
如果说《十八岁的表弟》写出的是底层的悲怆,那么《献给坐在酒店大堂里的一位陌生女孩》写的则是底层的美,一种难以企及的美,一种超越日常庸常的纯净之美。
你坐在那里
像一株谦虚的水稻
头上结满稻穗
你或许是一位歌者
已完成了歌唱
你或许是一个侍者
刚刚跑完堂
你就那样坐在那里
静静地
像一件瓷器
在这个喧闹过后的午后
在空空荡荡的酒店大堂里
放着寂寥的光
我打着饱嗝从你身边经过
泛着红光的脸上
忽然有了忧伤
——倮倮《献给坐在酒店大堂里的一位陌生女孩》
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消费社会里,我们越来越成为一种“官能性的人”,被财富、权力、技术所操控,被包围在由“物”所构成的世界里。无处不在的广告牌、超级市场、KTV、夜总会、酒楼、电影院、步行街成为我们生活的景观。我们沉浸于其中,并渐渐丧失了自我。
但更为可怕的是,在我们受到“物”的摆布,沉浸在一种虚假的快乐幻觉里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自我的消逝。甚至,我们如此努力拼搏着的生活,就是为了我们的感官能不断地享受到更多“物”的刺激,为了在这个“娱乐至死”的世界里一遍一遍地寻找那个更快乐更满足的自己。但就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丧失了最初的自己。
倮倮这首《献给坐在酒店大堂里的一位陌生女孩》之所以让人怦然心动,就在于写出了一种微弱的美对强大的日常庸俗的胜利。沉浸在庸常中的“我”,酒足饭饱打着嗝泛着红光的“我”,突然遭遇了一个安静坐在大堂里的陌生女孩的近乎纯粹的美,这种美打破了“我”的庸常状态,使诗人“有了忧伤”。而忧伤的是什么呢?我认为应该有两个方面,一是意识到了自我的庸常,对沉沦的自我有难言的感伤。二是对美好不可方物的女孩的近乎怜悯的柔情,女孩的美,呈现出了一种近乎天然的状态:“像一件瓷器/在这个喧闹过后的午后/在空空荡荡的酒店大堂里/放着寂寥的光”。在无处不在的“物”的包围下,在无处不在的底层苦难的包围下,这样美好的女孩,这样美好的瞬间,不能不让人震颤并忧伤。不能被打扰的美,只能静静地欣赏和珍藏的美,不能去改变,只能默默地“从你身边经过”,这体现出的其实是倮倮的一种似水的柔情。他的忧伤,他对底层女孩一个美好瞬间的定格,都让我们看到他某种超越日常庸常的努力。我们难以去追问,这样美好的女孩,在这个消费社会的洪炉中,能在多大程度上保留这种本质的天然之美,我们只能在诗歌中,去珍藏这样的美好,并借此对抗日常的无意义。
除了对身边的事物,对陌生人,倮倮在诗歌中也展现了对所爱之人的温情。这在《父亲节想起一个叫做父亲的男人》、《与妻书》等作品中有所展现。特别是在爱情诗中,倮倮往往难掩他的深情:“我喜欢看她说话的样子/喜欢她把垂下来的长发/撩到耳后根的样子/喜欢她朝我微微一笑的样子/有点羞怯,有点温暖/两个小酒窝漾起爱的涟漪/其实当我看着她/时间的底部已泛起悄悄的悲伤/风一吹,漫向/每个角落”(《爱情》)。如此美好的情诗,依然难挡时间的侵袭,一种基于时间流逝的悲伤一直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倮倮。这也使他的诗歌不可避免地带着忧伤。他写事物的美好,但他撇不开时间的消逝,因此只能把一切交付于未知的世界,以一种招魂的方式,看着美好的一切自行发生和闪耀,而他作为一个见证者,只能在内心温柔地珍藏:“阅读万物/正如阅读自己的内心//美好的事物都在各自的路上……”(《招魂》)。
迷失与回溯:“等待雨水落下来”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每个人都是现实的囚徒,困在自己生活的坐标上。相对于浩瀚的宇宙时空而言,个人是一个渺小得不值一提的点。但正是这一个点,演绎了我们生活的悲欢离合,也顺带给予我们一种对熟知之地再无新鲜感的窘困和厌倦。因此,也往往促使我们产生想要去远方看看陌生世界的冲动。而陌生的旅程,未知的世界,对诗人而言,是具有天然吸引力的。它可以使人脱离日常的琐屑,而进入到另一种生命体验的时空。
倮倮是个热衷旅行的诗人,在他的诗歌中,我看到了他行走的诸多印迹:北京、江布拉克、乌鲁木齐、吐鲁番、南昌、石家庄、绥阳、杭州、大理、衡阳、广州、香港、花莲、台北、卢森堡、巴黎、布拉格、圣保罗、特鲁希略、库斯科、阿姆斯特丹、里约热内卢等。倮倮长期定居中山,如此多的行走经历还是令人惊叹的。但更让人惊叹的是那些写于旅途中的诗,每一首都带着浓重的生命哲思。细读下来,给我的感觉,倮倮不是旅行看风景去了,而是思考人生去了。
今夜,在江布拉克,他是另一个人
喝酒不写诗,诗不能抵抗寒冷,也不能
抵抗黑暗和劣质生活的野蛮入侵
酒后,瘫坐在山脚下的草地上发呆
弯曲的天空下,命运俯下身来亲吻了热泪
安静的群山不动声色地铺展进他的
身体里,他成为群山的一部分
——倮倮《他原谅了世界对他的冒犯》
这首写于新疆江布拉克的旅途诗,很好地展现了倮倮诗歌一贯的特点,带着一种诗意的忧伤,一种撤离现实,回归天然的努力。世界的冒犯,只有在群山(自然)的怀抱中才得以消解。这首诗其实透露了倮倮旅途诗的诗心所在:旅行并不为着风景,而是对野蛮的现实劣质生活的疏离,是希求在旅行中获得一种新的生命张力,去重新调整自我和世界的关系。
这种调整首先指向了时间,在题为《在卢森堡,想起一个人——给X》的诗里,他写道:“时间的暗河里有闪电的音符/粗糙的手指抚摸瘦削的命运/体内的道路弯曲,闪光——/远方仍旧烟雾缭绕/在寂寞的旅途上,做/一个热烈的旅人。//在辽阔的海面上/拥抱身边的人,悲欣/如风。//命运拿走的,可能/已以另一种形式偿还。”在此,倮倮指出了旅行可能会把“时间”与“命运”所带走的东西,“以另一种形式偿还”。
这种偿还到底是指什么呢?在写于杭州的《醉眼》中,他说:“一场雨淋湿了许多场雨。//——所有的迷路都通向一个人/或一个地方。”在另一首题为《布拉格》的诗中,他道:“继续翻阅:一个城市的内心/一个国家的良心,以及/一些生命的重量/翻阅一些诗句之时,雨水/已经下到中国一座小城”。这两首诗都指出一个共同的点:旅行中所有的经验,最终会返回到曾经生活过的经验里去,返回到早已消逝的人与事当中。一场雨和很多场雨,是重叠的;所有的路也会通向一个人或一个地方;落在布拉格的雨水,在诗人的笔下,终究会下到中国的小城里。
就像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论述的那样:“每到一个新城市,旅行者就会发现一段自己未曾经历的过去:已经不复存在的故我和不再拥有的事物的陌生感,在你所陌生的不属于你的异地等待着你。”[5]换句话讲,只有迷失在陌生的地方,只有在陌生事物的包围下,我们才能更清楚地意识到那些消失的过去,“已经不复存在”的事物才能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返回。不管是江布拉克也好,花莲也好,布拉格也好,在此意义上,都是“昔日之城”,是我们已经丧失了的某一部分过去。只有迷失,才能更好地回溯,才能更好地返回过去和记忆之城。这或许就是倮倮讲的旅行对命运和时间的另一种偿还。
在一首写于里约热内卢的诗歌里,他更为细致地谈论了这种旅行的偿还艺术:“当我第一次给这条河流命名/又一次次写到它的时候/这条河流已经属于我了/我通过凝视这条河来凝视自己//——没有比在闲适的时候/翻阅一条河流/更让人动心的事情了/我时而微笑,时而流下泪水”(《给一条河流命名》)。在我看来,诗歌中的河流,其实是时间的代名词,或者说,时间与河流,其实是一体两面的存在。诗人通过凝视河流,获得了某种返回自身的可能。他以微笑和泪水“翻阅”着它,但同时,诗人又意识到,作为流逝的时间,是无法在现实中被更改的(“钉住一段往事/无疑是困难的”),那么,能被更改的,只剩下自我和记忆。我想,具有悲伤意味的地方恰恰就在于此,诗人不断地去往陌生之地,因为只有陌生之地能够触发记忆中熟悉的过去,他凝视陌生的风景,但恰恰希望看到陌生事物中熟悉的影子。而熟悉的一切,却早已湮没在时间之流中。在这种意义上,诗人的旅途,其实是“看不见的风景决定着可视的风景”[6]。
但即使如此,我们依然不能说,旅行中的一切,都只指向过去。不,事实是,通过回溯,诗人在反观自身中体会到一种巨大的缺憾:“旅行者能够看到他自己所拥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拥有和永远不会拥有的是何等的多。”[7]那么,旅行实际上是一个充满悖论的过程,诗人从现实中转身,去反观时间和岁月,去体验陌生的风景,但却不可避免地要回到自身,只有再次诚实地面对自身的缺憾,才能真正抵达生命的真实。
而倮倮显然早已明了,他在《远处的雪山》中写:“冰雪封住的群马,燃烧的火焰,盛开的雪莲,静止的奔跑。/在深情的凝视里诞生。/内心的战斗呈胶着状态/我慢慢闭上眼睛,等待/它们化作行行热泪,顺着面颊涌出来——”美好的世界给予诗人反观自身的契机,在与雪山的凝视中,诗人敞开了焦灼的内心。旅行中,看似世界与我都没有变化,但是,一种蜕变正在悄悄形成,在《假装思考人生》中,倮倮很好地表达了这一点:“我和老蔡/手脚并用/爬到一段胡杨树的残骸上/老蔡用手托住腮凝视远方/我仰起头眺望天空/在镜头前假装思考人生/这是一个普通的下午/世界并没有因为我们的思考/改变:天空没有更蓝,戈壁没有更绿/影子的颜色也没有变得更深/我们和世界的关系/却好像发生了一点点变化”。
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在旅行中不断得到调整。在陌生之地回到想象的过去,在虚幻和真实之间,倮倮行走在另一种不同的人生体验里。如果要概括旅行之于他的意义,或许他在《我往哪里去》里那句“等待雨水落下来”是最恰当不过的。一种未知永远悬而未决。一种期待与某物不期而遇的心情,一直作为动力,悬在诗人的远方。往前走,再走一点,或许就回到了过去,或许就看到了未来,或许,那真正追寻的东西,会出现在雨后,像他写的那样:“雨后,清亮的阳光/照亮了心中的菩萨”。
结语:温柔地与世界相遇
作为一个商人和技术男,罗子健是成功的;作为一个诗人,倮倮也是成功的。
我在倮倮的诗歌中读到了很多的温柔,对时间的,对日常的,对世界的,对爱人的,对陌生人的,很多很多。而我一直认为,一个没有柔软内核的诗人,是很难写出好诗的。诗歌可以呈现冷冰冰的风格,但对世界和生活,不管如何地厌倦,如果没有一种温情脉脉的不舍,是难以与周遭的万物沟通的,自然也就不会有真情之作。倮倮是个真诚的诗人,也是个多情的诗人,所以他的诗歌有温度,也就有他独特的光泽。
这种光泽来源于他对周遭一切人与事的珍爱。在《我希望》里,他写:“我希望/站在每一个人的背后/默默地敬一个礼/我希望/每一个人的美德/都可以在我的胸间生长/我希望/世界上的山川、河流、大海/都藏在我心里/静默无声”。我相信在这首诗中,倮倮有毫不做作的真诚,他把珍爱的一切纳之心胸,他爱得深广,因此也就能以一种特殊的柔情对待周遭的一切。正如下面这首诗:
我的世界是一个小世界
只有我的家人、街坊和朋友
我居住的街道和两旁的芒果树
每一片树叶,以及
每一片树叶的闪光
我身边时光的消逝是缓慢的
我对世界的爱也是缓慢的——
不追求永恒,不放弃瞬间
在时间的褶皱里低吟内心的辽阔
我从身边的事物中汲取微弱的光
并让微弱的光消除内心的黑暗
顺便照亮我身边
那些需要照亮的人
——倮倮《小世界》
这是首不需要阐释的诗歌,它把倮倮对世界的爱以及他那种温柔的生命哲学,都做了很充分的展示。在我看来,倮倮诗歌当然不乏有与现实抵牾与冲突之作,就像他在《河流》一诗中指出的那样,他的身体里埋藏着两条河流,“一条向西/一条向东”,一条静默,一条在奔腾咆哮。对现实完全接受的诗人,其实已经丧失成为诗人的内核。正是因为有抵抗,有悲愤,有困惑,才化而为诗。但另一个角度讲,以何种方式抵抗,却是呈现了诗人之间的不同。倮倮是一个以温存来应对这个残酷世界的诗人。换一个表达:倮倮是一个温柔地与世界相遇的诗人。他把悲哀化为柔美,他把眷恋藏在静默的风景里。所以你看到的是一个如此着迷于从一个乏味世界发现诗意的诗人,是一个如此地着迷于在粗糙的世界里“诗意地栖息”的诗人。或许,就如同我一开始所讲的那样,只有诗歌中,他才能拂去自我和万物身上的尘埃,并使之趋向一个“澄明”的境界。正像他说的那样:“我从身边的事物中汲取微弱的光/并让微弱的光消除内心的黑暗/顺便照亮我身边/那些需要照亮的人”。
最后,我愿意再引用他的一首诗,来证明,一种温柔是如何在他的诗歌里蔓延,并传达到你我的心灵之上:
当你说
暖
心里就暖一下
当你不断说暖时
心里冰冷的灯
便次第亮起
一盏、两盏、无数盏……
——倮倮《暖》
参考文献:
[1] 畅文元主编:《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陕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9月版,第221-222页。
[2] 米沃什:《米沃什词典》,西川、北塔译,三联书店,2004年6月版,第277页。
[3]顾城:《顾城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11月版,第406-407页。
[4]陈黎、张芬龄:《种种荒谬与欢笑的可能:阅读辛波斯卡》,参见辛波斯卡:《万物静默如谜》,陈黎、张芬龄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8月版,第190-191页。
[5] [6] [7]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张密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4月版,第26-27,19,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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