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楼湾(组诗)

作者: 2017年03月02日00:28 浏览:534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题记:
多少年来,无数次默念和写下这三个字,再往下,竟无一字相随。是太熟悉,还是离别太久?那模糊而又清晰的模样,搅得我数十年寝食难安。

 隐秘的牌楼湾

父亲的父亲,甚至爷爷的爷爷
和我的幼年一样,歪头在我们或他们
父亲的父亲那里聆听过牌楼湾
据说,有人见过朝门口的牌楼
还有两尊刺破牌楼以上天空的桅杆
与桅杆对面还有坐南朝北的衙门
还据说,衙门里
经常响起心惊胆战的惊堂木
吆喝威武的衙役横冲直闯
以及,北风贯穿屋顶的牢房
不知当今,牌楼湾谁的祖宗的祖宗
头顶悬挂的是明镜高悬
也不知哪一位祖宗的祖宗戴镣铐
屁股上三十大板的疤痕是否销声匿迹
唯有竹林下,旱烟袋里冒出的传说
从深埋的泥土里源源不断隐约而来

我看到的一些影子,是那些
盆口粗的柏柱,擎起一栋栋
高大的堂屋,中梁上
缀满了陈年旧事的蜘蛛网,和那些
没有被惊堂木吓住的往事
还在子孙的梦里纠结
都听到了煤油灯熄灭后什么秘密

我知道,或许不知道
那些炊烟浸透的房梁
那些风雨剥蚀出凹槽的柱头
那些支撑牌楼湾名字的雕纹基石
还有蓝田湾菜地里深埋的染坊石槽
岁月的染料是否被泥土芬芳腐烂
染坊遗下的条石,在我家
新屋基下举起新的风雨还在飘摇
当然,还有那些光亮处和黑暗处
押赴刑场的惊恐,或
范进中举似的癫狂,都历尽了
多少秘而不宣的午夜

坐轿子和抬轿子的
赤脚肩挑针头线脑下万州下重庆的
着蓝布长衫撑洋纸伞的
屋檐下说评书和耍狮子的
带老花镜收租和泥腿子交租的
盘腿摇纺车和绣枕头盼望出嫁的
举火把抓壮丁和和打开后门
钻进黎明躲壮丁的
被逼上长头寨当棒老二的
以及那些自愿上山当压寨夫人的
不知道他们是否回到过牌楼湾 
更不清楚留下的年轻婆娘改嫁给了谁
反正从未听说有过贞节牌坊
大概那些颤巍的小脚都寂寞成了遗忘
不容置疑的是,我和我祖宗们
都是这里的过客,也是这里的迁徙
定居成一堆现在和将来无人认领的黄土
迁徙成思念成疾或遗忘成灰的远游

裸露的牌楼湾

从开裆裤里的小麻雀开始聆听
到牌楼湾饭碗里映照的清汤寡水
都已经不再神奇,裸露在我面前的
就是两个貌似U型瓦房的一致向北
炊烟在同一个时辰升起,上工的哨声
在碉楼和邱家岩的石坡上声嘶力竭
穿火窑裤的邱道龙叼竹筒抽叶子烟
坐在大地坝的月光下吹夸夸
我趴在裁缝铺窗口瞪大眼睛,偷听
黄道全黄道清弟兄俩
说岳飞说诸葛亮说杨家将
缝纫机踩出的节奏,和
裁剪毛蓝布染白布的喳喳声里
精忠报国,六出祁山,和
血战金沙滩的悲壮
我都一字不落
当然,还有爬窗户偷看
许红星老婆生孩子的嚎叫
还有窗屋里为五保户老张坐夜,听
同一韵到底的孝歌唱到天亮的守候
更不用说,那些冬天
草房猪圈上的积雪
也不用说,半夜积雪爆竹的惊梦
还不用说,大年初一大地坝里
踢毽子比赛的吆喝
甚至不用说,梦中尿床
被父亲追打的星光之夜

一切都似乎远去了,就像隔壁
我的发小,工作同志的儿子
安娃子远去的坟茔,就像
邱牛儿用镰刀在我左额头
留下刀疤的十一岁,就像
蓝布长衫的甘业贵,架起功夫来
追打偷柚子的我和邱七儿,更像是
用麦秆抽叶子烟,醉倒在
油菜田里的一群小伙伴
还有许兵一边哭一边说
我不哭了,我不哭了
却依然在哭的笑谈
这一切都在隐秘里裸露
又分明在裸露里隐藏,它们
都在牌楼湾的草木瓦舍里挥之不去

疼痛的牌楼湾

写下这个标题,血从心尖滴出
就像那个贫血的年代,我因
饥饿长流不止的清口水搜肠刮肚
疼痛至今未愈

牌楼湾门前的一沟水田
三十二,方丘,石板丘,岔角丘
四十四,这些水镜朝天的稻田
在水牛三犁三靶的往复里,总有
泥水满身的庄稼汉在低头
他们聚在田边学完一段语录
工作组的同志发话,要科学种田
绳子从田埂到田埂绷直,弯腰
插下革命的秧苗,收获
亩产一万斤的卫星
催缴公粮的广播里,金灿灿的谷粒
汗水流进粮站挑剔的革命肠胃
这是革命的粮食,胜利的粮食
在剩下按工分分配的秕谷堆旁
牌楼湾的眼睛都想秤杆再高一点
哪怕多一粒,也是救命的一锅汤
种田的祖祖辈辈,忽然间
不能栽种自己留下的种子
只有革命的种子才会发芽高产
早晚学语录讲革命,肚子也要革命
就连蛔虫也因革命的饥饿绝种了

三月,或者叫荒月
秧田夹坎上桃花李花依旧芳菲
牌楼湾的脸却苍白蜡黄
树皮,谷糠,观音泥,莴央草
在颤悠悠的饥肠里梗阻,成群结队
摸黑赶到三十里外的狐狸嘴深山里
挖出的薯莨是褐色的救命日子
剁碎,漂水,磨浆
磨槽里流出一滴滴紫血,过滤成团
麦秆火蒸出的粑粑
浮肿了铺满皱褶的老脸
还有颤颤巍巍摔倒的童年
婴儿咬疼了母亲干瘪的乳房
母亲浑浊的眼泪,滴落在
幼儿空空荡荡抓捏乳头的怀里
怪谁呢,不会说话的孩子
还不会背诵语录
革命的方式只有啼哭
与母亲一道一直不停地啼哭
那时的牌楼湾游动的脚步
只能缓缓地游动,实在不能游动
就路碑一般倒下,倒在
祖辈留下的曾经殷实的田间地头

有人说,牌楼湾因为饥饿出名
导致了成群结队的单身汉
姑娘外嫁,却无姑娘进来
牌楼湾,或者光棍湾
看着女人流口水的光棍们
从东头到西头,再到邱家岩
邱双儿甘黑儿带头排队
憋得阳痿的牌楼湾,只有赶场
去看姑娘才能过过眼瘾
稻草床上,火辣的眼睛
总是骚不透黎明的循环
即使如今,他们
依然孑然着干净的身子
那些曾经火烧火燎的目光
已经熄灭在绝望的黎明
至于未来,一命归西,只能依靠
兄弟或者后走的光棍们
深埋在他们挖过吃过的牌楼湾的泥土里
没有披麻戴孝,没有墓碑
也没有清明烧去的纸钱,只有
辈辈相传的遗忘在延续

牌楼湾,至今
还在疼痛的牌楼湾啊

凋敝的牌楼湾

离开牌楼湾三十七年
每年回去,有人问我哪里人
牌楼湾的人
哦,牌楼湾
还是牌楼湾的人
并非荣归故里,只是寻找少年
在星罗棋布的丘陵上留下的脚步
每年回家,我都要独自漫游

从蓝田湾,到蔡丫沟
从坟湾里,到谭家磅
从燕儿田,到古坟包
从子沟里,到应家嘴
从梁之上,到地坝嘴
从出发的石板路,到回家的村村通
那些故旧的地名,形状
貌似低矮瘦小了许多,但不见了
少年时的那些挣工分糊口的乡邻
也不见了骑牛奔跑的同伴
曾经革命的土地,只有丛生的野草
在蓬蓬勃勃地继续革命到底
甚至一些稻田,也只剩下
荒芜里的野鸡野兔
阵沟朝天的冬水田里,也不见了
泡子黄鳝和泥鳅,田坝缺里
即使围堰也无鱼可捉
蚌壳和螺丝了无踪迹
农药和化肥的味道在初春的正午冒泡
自留的谷种只能长出一沟杂草
买来的种子需要广告里的科学
当年的放牛娃大都步履蹒跚
或到城里看守工地去了
后来的放牛娃,在
沿海的生产线上熬更守夜
用血汗在乡镇购置新巣
牌楼湾,在依然原处的风雨里
他们发誓要在本乡本土患上相思病

昔日翻耕数次才能插秧的稻田
不见了庄稼汉犁田吆牛的漫不经心
饲料猪吹泡泡一般在圈里怪声怪气猛涨
庄稼和蔬菜,左边施放农家肥
留给自己的卑微
右边施放农药化肥
卖给城里人的高傲,难道
牌楼湾的丘陵和人性都在一起在凋敝

回到湾里,旧日村容不再
那些高大的柏柱房屋都已拆除
空空如也凌乱的砖房各有朝向
留守老人和儿童,没有了纸飞机
也没有了铁环,陀螺和杀国游戏
邱七儿的巷子里没人歇凉吹牛七仙女

凌晨结队上山砍柴的吆喝声哪里去了
朝门口竹林下掰包谷的人声鼎沸哪里去了
邱双儿日母猪的笑话哪里去了
甘黑儿麦桃儿的龙门阵哪里去了
还有安世明的传说哪里去了
吵得鸡飞狗跳的泼妇哪里去了
包谷林里偷人的女人哪里去了
打我骂我疼我的那些老人哪里去了
牛尾巴上点鞭炮的小伙伴哪里去了
难道只剩下穿过牌楼湾空空荡荡的北风
难道只剩下少言寡语的光棍
难道只剩下从牌楼湾一去不返的坟茔
难道只剩下几个为两毛电费争吵的守湾人

哦,不是也是,是也不是
春节期间,从村村通
穿过的不同牌照的杂牌车
那些在天南地北还没抹散的雪花膏
以及那些有些蹩脚的高跟鞋
聚集在昔日剩下的时光里,回味
旧时光里穷酸的故人,在
新宅里的冷板凳上与家人重叙
然后,给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
或父亲母亲烧纸磕头,把牌楼湾
留在原处或带走,拖上
廉价的拉杆箱再度远去

牌楼湾啊,谁也带不走的牌楼湾啊
依旧在原处或在远处与时光一起凋敝
直到凋敝到极致方休
直到有希望升起方休

201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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