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好好握过你的手
你粗糙手掌中的纹路太坎坷，扎进去便不可逃脱
哦，母亲，这么多年
你一直拿生存和健康来渡命劫
我忽略掉的部分，正是你在意的
 
近年来，你的白发以枯萎的态势疯狂生长
一大片可以反射月亮的残酷锋芒
母亲，你的心血不止供养这些
还有像疤痕一样痛感的皱纹
在等待晴天的无数日子里
我还能同你每天呼吸，睡在你身旁
 
再多的辛劳都无法弥补生活的漏洞
我们都是修行未满的人
你拿白发给时光打成多处死结
 
我终究是要告别你的。母亲
你也终有离开我的那天
而我却不能还你一次像样的恩情
母亲，那时的你
一定要让我知道，黄泉到底多冷多长
 
 
二

如果今生只能用一个字形容
你说出口的一定是爱，你一生的全部拥有
仅此一字。而我选择缄默不语
只替你打理生活的无奈，喝下让你受难的鸩酒
坦露身体，让荆棘住进体内，长成茂林
埋掉你这辈子的痛楚，恶毒话和情话
 
母亲，我从未迷信过
我不信哪座庙堂能助人豁然开悟，心如青莲
我只信你，你能度我今世，给予这肉身
我便可饱尝这人世的怆然和悲烈
爱在心中扎根得越深，命里的伤口越疼痛
在漆黑无涯的夜里，我从伤里舀出一瓢血
大口喝下，腥腻，苦涩
我突然看见二十三年前的那次大雨里
你模糊不清的脸
 
从你脱落的第一颗牙齿起
时光就开始掉下第一缕白发
站在镜子前，你反复辨认自己，有些恐慌
那么多凛冽的风和无常的雨雪，在你的皱纹里坐卧
你所迎接的迟迟不来
 
我只有抱住你的力气
和绝不能对生活发出的哽咽
此刻，我的软弱全部都抛给你
哦，母亲，原谅我
此刻你的心，会痛上千万倍
 
三
 
杨柳的绿猝死在夜半时分
蝉鸣的锋利可以撕掉黑暗的一层层薄纱
冰冷的月光客死在黎明前的他乡，人间无处可以取暖
我还是习惯在黑夜中窥视这人世的冰山
尽管已进入夏至，你年轮里的绿意仍染上霜雪
 
尽管我们生命里的季节是残缺不全的，挺拔而出的部分
光阴迟早会把它锯成几截，落为尘泥
母亲，我还是习惯在黑夜里与你相依为命，时间片刻静止
这点恩赐，足够我把你呼吸里的疼与苦，换成晴空万里
 
母亲，道别你的话，我想了很多
我把它们全部撑在腹腔中，直到我与你的视线拉开了距离
你的瞳孔里只有灰白天地
直到我身上丢失了你的气息，多年来我惯以依赖的养分
我已把半条命献给这人世里仓惶的去路，无法回头
直到我世界里的大雪封山
那句话，终于刺穿命运的苦胆，喷溅一地
是我们历经的那些无冕之苦
 
四
 
想提笔给你写封信
近况可好，母亲。在人世的疾风骤雨里
你是否安然无恙？
我是活在泥泞中的人，一个人往前走是悬崖万丈，
后退一步却是芳草满园
踏入别人的世界，都叫误入歧途。
所以当我轻轻触碰的时候，即为泡沫
所以我无数次被打回原形，紧握的彩虹凋谢了满地
 
我在泥泞里翻身。跌倒。深陷。脏了全身
我在夜晚的风中捕捉方向，这未来的谜团，谜底似乎不只一个
寒冷的哑风躲进我的口袋里怒号，而我那么多的隐忍
也只会在嘴边暴躁一笑。
 
母亲，所有能收留我的，我身置其中的
都不容许拒绝。能拒绝的只有自己
我拒绝着自己的情欲和对这个世界的怀疑
我拒绝对一切施舍零丁的爱
我要把爱全部给你，我要把我身体上年轻的部分全移植给你
让我替你接着老去，走完终局
 
母亲，近况可好，我迟迟不敢落笔。
怕刺破你的眼光。每一个字句都在剥离着生活
一层一层，一圈一圈，血肉模糊
仅剩下的内核，剖开也不过是一团虚弱的光
犹如生活和前程
 
五
 
秋水薄凉，一如你的眼神
可以将一切的暴动因子收复，再熨平
可以将一切变得不温不火，生活，命运，辛劳，欢愉
甚至是劫难。只要在你的眼波中游泳或是溺水，
就可以
 
阳光好的时候，它收割你眼中渐黄的叶子与枯草
收割你长年累月的相思与哀愁
再熬成一碗红豆粥，味咸苦
你张开口，却唱不出一句悲歌
 
断桥之上，你远望
最终把远方连同逃逸的目光一并拽回
疼又回到了眼眸中，火焰继续燃烧
秋水还是沉稳地继续薄凉
如你不变的命运，我不变的流浪
 
断桥之上，你望着的方向
正是我拒绝坦露出的未来
母亲，你的眼波里一直盛有我的身影，曾经年少
直至未来，抵达腐朽之年
你的眼波薄凉柔弱，供承载我的命运
涟漪泛起，命运也跟着惊涛拍岸
母亲，你面向风口
吹晃我几万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