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忆明珠
向诗人致敬的最好方式是反复读他,尤其对于那种无论从审美还是从文明地标,乃至从思维认知角度都值得反复读的诗人。这句近乎废话的说辞给予我的恩惠是,阶梯在脚下持续上升,仰视让眼睛饱受滋养。
不必非读遍全集,甚至仅从一件作品身上,它随同你的阅读不断生发新枝新叶,次第绽放新奇异彩的过程,也会让驻目凝神的幸福盈满心怀。忆明珠的《书空·其五》就是这样,尽管围绕它已有众多方家说得足够透彻,我还是忍不住要从它说起。我想说一首诗几十年来怎么让我反复体悟,反复受益。
这是充满张力的诗。张力是衡量一种事物是否属于有机体的根本尺度,或者说,是有机体的必然标识,是结构、肌理、状貌和色彩日趋平衡的机制和机能。数十年前,我曾把《书空·其五》仅仅当作一首和爱情有关的诗,有意不把它和其它东西相联系,不让另外的因素打搅它的纯粹。但尽管如此,初读时的明媚、隽永,仍未影响我立即想到庞德:我的爱人是深处的火焰,躲藏在水底。我曾奇怪为何语言风格乃至整个抒情方式迥然相异的东西会让我做如此联想,把水边的事情非要想到水底下去。是张力,是淡泊、宁静、近乎随遇而安的自得其乐,与那种“不肯红”的执拗构成的张力,不动声色地将人一把揪住。
再后来,结合标题,从“书空”一词的典出,想着它所指称的不仅是在空中写字,而是在空中写了什么字,并且什么字非要写在空中。咄咄怪事。由旁观者--尤其同处一境的旁观者来看,这“不肯红”不正是咄咄怪事?于是憬悟,这样一首诗,不把它当作纯粹的爱情诗来读,也很有意思。诗中的“你”和“我”,未必是两个人,实际上也可以是一个人。甚至也不是一般所说现实中和心灵中的两种存在,两种面目。相对于“此我”,“你”不过是“彼我”,彼我此我,原不分明里暗里,明里暗里都一个样子。貌似平和的假象丝毫不是为了掩盖存于其后的执着与倔强。淡泊如水,恰是不肯红的表征。说的原来是一回事。把一回事说得有张力,其中有大奥妙。在那个红成一片的热烈的时代里不肯红(现在来说,这似乎没什么,但在当时可真不得了),在后来花花绿绿的热闹岁月里仍不肯红,神色安然地咬紧牙关,避开非常或日常状态下的种种非理性、非人性喧嚣,以免身陷“平庸之恶”而失重、失格。这样的意思会一直有意义。
然而前些日子,我盯着这首诗,一边看一边又产生了新的感触,即使把前边的那些理解都抛开,仅把不肯红当成还没准备好,还没完全克服自身的羞涩,还不想匆匆忙忙就打开,那也很好。
由此又想到忆明珠喜欢的李白那两句石破天惊的诗,“日月终销毁,天地同枯槁”。所谓石破天惊,就是对终极景象,对必然结局的透彻了悟。这种透彻即如唐晓渡所说“先行到失败中去”,如海德格尔所说“先行到死亡中去”。和一般所说的看破红尘不一样,这是“看到了人生和宇宙终端的那个黑洞,但,并不跌进去,而是回过头来,重新走进红尘”,这才生得那般从容不迫,把值得过的生活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有板有眼,不轻易变换轨迹,抵得住干扰和扭曲,不肯随便放弃或拥有;才能为尽可能极致的绚烂做最充分的准备,做最有力的坚持。
在这样的状态下,生命与艺术相与浑然。不论采用什么体裁,它都和那些时尚但少有价值和意趣的东西划清了界限。而且,时间越久,它越耐读。这是一首诗曾在和将在作者、读者,今人、后人心中的历时延续,是一个诗人在一瞬光中的慢慢定格和渐渐放大。
“二十年,粗茶淡饭生涯”,网上有引用者把“生涯”丢掉了。连这种不忠实文本的行为我都不再反感,而且还稍为欣赏。我们置身其中的时间——这里的时间,和神话化了的时间不同,是作为实体和空间一样存在的东西,是支撑思维和审美活动获得纵深和广度的承载者和保障者——它在发挥增值和增殖功能时(这里两个“增”是一样的,两个“zhi”则不同,前一个是价值的“值”,后一个是繁殖的“殖”,前一个说的是价值的不断递增,后一个说的是作品本身的继续生成,嬗变和拓展),一直还有删除的功能。当然它删除的未必是不重要,也可能相对来说只是不最重要。“生涯”二字至少为全诗的音韵之美做出了贡献。但从精炼的角度说,删掉也未尝不可。
犬子在十几岁时,对音乐着迷,说了句极端的话,看一个作曲家主要不是看他写了多少好作品,而是没写多少坏作品。今天我说,看一个诗人首先要看他写了多少好诗,然后就主要是看他能否尽量不写或少写坏诗(好诗坏诗的标准当然也要细细理论)。是留下一堆含有沙子的金子,还是含有金子的沙子,是让后人向外捡沙子还是拣金子?让后人从成吨的沙子里捡一粒金子,只能依赖偶然。而让人从一堆金子里往外捡沙子则是快意之事,什么时候都不用担心没人去做。这和任何人类活动都不同,能不能从中捡到沙子都会让人一样高兴。忆明珠用诗文书画堆积的金子是否巍峨我不敢说,但其中的沙子无疑已少到尽可能少的地步。这确定的事情不需要谁特别指出,是我的书写需要借此不断提醒。
“日月终销毁,天地同枯槁”,太阳系里人类生存的这个家园终将消失。但在此之前,据说还有37亿年的时间(最悲观者也认为还有10亿年),我们的后人肯定能找到新的定居点。在依依不舍向新的定居点进行星际移民的过程中,人类能带走的不是山川河流,土地及土地上的各种器物,只能是由世代贤哲构建的精神家园。这其中,忆明珠先生的艺术劳绩也许只能占据很小的位置,一小粒种子的位置。但这一小粒种子的位置,无疑也会引致无数眼睛的艳羡。并且,值得我们深长祝贺!
2016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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