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乡

是行囊里，层层包裹的瓷器
是竹箧中，枯脆泛黄的书页
是驿路驼马脖颈间，紧系的铃铛
是风筝尾部，凄厉的鸣镝
是枕边，闪烁的手机
只要一响
便是揪心的流淌


故乡的槐树

年年岁岁，锻铸你的忠诚
风风雨雨，坚定你的执着
兀立村口
你满腹心事又故作矜持
春，咳成翡翠
夏，咳成银芽
秋，咳成金叶
冬，咳成铜枝
曾经的炊烟，情意绵绵
将你的青春和梦想，越拖越远
苍老的容颜
折叠着小村的历史              

故乡的绿茶

捧着雨水，像捂着幸福的眼泪
亲吻阳光，轻嗅处子的气息
以粗枝大叶的姿态
表达盘根错节的爱情
天空，大地，山坡
轻描淡写的诗行
深情款款，意韵绵绵
升腾，翻滚，沉淀……
沸水中的芭蕾
以舌尖的舞蹈和齿颊的低徊
荡涤味蕾，荡涤身心
荡涤尘世的烦扰和疲惫
雨润，霜浸，雪瀹，露凝
得天地精华，供人间回味
茶香氤氲，禅意弥漫
几瓣茶叶，一壶岁月

遗失在故乡的童年

一想起童年的故事
雪花就模糊了视线
比如后山放牛
比如前村偷桃
散学归来的顽童
甚至能捋直炊烟
风筝坠地的事就不提了
最难堪的是，被凶猛的土狗追咬过裤管
怦怦的心跳至今还贴在后背
聚族而居的欢乐与龃龉
裁剪成许多记忆
故事里的老人，咳着咳着就走了
带走了故事，也带走了村史
掏空了的村庄，疯长着太多故居和遗址
两小无猜的春香，嫁到了何方
无从打听


异乡人

负气出走，只为了换一种活法
背井离乡的时候
已经揣着严重的内伤

肋骨隐痛。月光皎洁的夜晚
异乡人，会悄悄打开身体
检视自己的肺腑和肝脏。柔肠寸断

洗不白的冤屈是数典忘祖，众叛亲离
放不下的心病是老母羸弱，祖坟荒凉
旧村庄，丛生着荒草与墓碑

能叫我乳名的人，模糊成了一帧帧冰冷的相片
一抔黄土，还在招魂
故乡，没有浪子的墓穴


望 乡


负气出走的少年，带着病根
年过半百之后，常常被刺痛疼醒
望乡。想起江淮分水岭
想起那一片生我养我的丘陵

老于世故的人，再也挤不出眼泪
笑容，只是为了掩饰忧伤
望江北，才明白为何胡马依北风
失去故乡的人
无所谓希望或绝望

残局阶段。我准备御驾亲征
让女儿留守空冢
让儿子扶灵渡江
让爱我和不爱我的人，共同遗忘
能报答生命的，只有死亡




故 园


惨惨柴门，飘着清朝的大雪
龙钟的母亲枯瘦成最后的风景

父亲的咳嗽回响在院门之外
墙内狡童，墙外行人

香囊破败，刬落的罗袜凝结于苔痕
露水之中，绿珠一直喊冷

记忆中的少女动如脱兔
倚门回首，嗅失的青梅，烂缠红绒

一畦衰草埋藏着童年的斑蝥
遗弃的老井，望眼欲穿

桑树颓首，梓树折腰
五棵老柳固守倔强的暗伤。竹马彷徨

垝垣残缺，不见复关
断鸿声里，浪子一遍遍数着归期

故园北望。没有新亭之泣
只有邙山之悲



又到中秋

不去北方。极寒之地，有狼，有宁古塔
未饮大泽即死
也不敢向西，那是黑喇嘛与鹰的世界
东边是海。我没有浮槎，也没有巨舰
更没有童男女作伴
只好一路向南，寻找我打坐的莲花

又到中秋。风从北方来
吹落我头顶的雪
风从西方来，风干我枯瘦的身体
收回菊花香
风从东方来，索取我肺部残存的盐……
南风知我意。舔舐我插在心口的刀柄
舔舐我竖起的衣领，封我成蛹

在桥头惊遇童年的阿娇，怀揣月色
很想将卖菜的阿婆领回家赡养，越看越像我年迈的妈妈
秋虫呢喃着好听的吴语，总是在半夜将我唤醒
饱满的月亮俯下身来，像温柔的乳房在摩挲


故乡的冬至

扬州人冬至不吃水饺，吃汤圆
很大很大的汤圆
青菜、香菇、咸肉、茶干……切丁混炒
皮薄馅多。满满的都是爱
冬日的阳光最适宜反刍
背井离乡的人
将味蕾，守成最后的盾牌

一候蚯蚓结，二候麋角解，三候水泉动
阴极之至，阳气始生
今天，我不想谈论疫情
也不想思考朴素与崇高
最卑微的人民撰写最丰厚的历史
英雄，只是悲情的回望
漂泊的人，只有一个心愿
回家过年

回 家

家是指尖下的按键
家是舌尖上的味蕾
家是鼻尖下的冥想
家是心尖上的梦呓
家是空巢的老人
家是残存的断垣
家是空梁间，簌簌的燕泥
家是祖坟上，飒飒的荒草
家是游子，放逐天涯的浮云
家是亲人，望穿泪眼的炊烟
流浪的人终将以乡音招魂
家是原点
回家如获新生
  

带 爱 回 家

当然有故事
万里归来的少年，老于传奇
揣着风，霜，隐痛，伤疤，家书，银行卡
带爱回家
将脾气还给父亲
将眼泪还给母亲
将歉意还给兄弟姐妹
今夜且退回摇篮，退回襁褓

也许有后悔
负气出走的任性，点燃孤独的灯芯
长路漫漫
家乡的一根发丝，紧紧地勒着心脏
破碎的节操和理想，熠熠生辉
带爱回家
任泪水串成珠线
唯有那双手，可以拆除引擎

肯定有眷恋
金山银山，不如屋后的土山
恩怨情仇，都可以葬进祖茔
带爱回家
用俚语问候乡民
用糖果问候小儿，用微笑问候土狗
春风十里，荠麦青青，油菜花黄的时候是清明
冲天的志，化为归葬的心

乡 民

他们不读书
一切自有分寸
哪怕在乱世中，也能维持一种
恰如其分的平衡
爱钱财，也爱道义
爱热闹，也不怕孤独
他们恬退隐忍
心中支着一杆大大的秤
被供奉，也被奴役
被抬举，也被践踏
被轻贱，也被怀念
小富即安。他们猪狗一样活着
大恩不谢。他们牛马一样忠诚
最近都像驴一样，咧开嘴笑着
因为刚拿到土地确权证
证明他们属于太平村


黄酒与年猪
  

今夜，江南的黄酒又一次泛滥我的乡愁
这种琥珀色的液体
将我的血管咆哮成浑浊的黄河
很想吼两句秦腔
扯一首信天游
哼出来的还是轻柔的杨柳青
摇着湖船
我的故乡是扬州
拔根芦柴花，疼醒一条邗沟
二分明月，照着二十四桥的红药
凤箫声动。竹西路的茉莉花香
浮动起瘦西湖的脂痕和微波
青山隐隐，隐着青楼
豆蔻少女
瘦马一样，拴着浪子的脚步
今夜，我将栏杆拍遍
手机是乡情的锁钥
叔叔，吵醒你了吗
不惜代价，帮我订购一头年猪 
我要回家过年。我要用背井离乡的怨恨
爱上一头年猪
家乡腌制的风月
伴我流浪的余生下酒

（注：家乡风俗，过年杀猪，鲜食或腌制，谓之“杀年猪”。）


2024年1月10日 太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