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德民提出的“抽象诗”概念,有划时代的意义。如果说,诗是一种文字的特殊表达,那么,抽象诗是把这种文字的非功利性推到了一个极端,推到一个纯粹凸显文字能指性与符号性的境遇之上。当然,“抽象诗”的观念,与抽象艺术是相应的。抽象艺术把视觉艺术从具体的形象中解放出来,让材料自身所组成的不可名状的意味来传递更内在、更多义的精神律动。同抽象艺术的物质材料一样,抽象诗的文字具有自身传递意义的纯粹功能。从最基本的层面上看,汉字作为意素单位本身并不仅仅呈现自身的意义,而是负载着千百年来汉语文化的普遍语境:任何一个汉字都关联着广阔的文化网络。但这个网络却不是先验的,而是重构的结果。
现代诗的秘密在于对语言逻辑的重新组合。那么抽象诗可以说是这条道路的尽头,那就是彻底颠覆基本的语言逻辑,让语言成为碎片和废墟之后再获得拯救的契机。我们都知道,许德民是从抒情诗开始诗歌写作生涯的,而抽象诗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抒情的断裂:它不表达明确的情感,当然也不展示任何知性或智慧。抽象诗所抵达的是精神的真实层面,这个真实有如拉康意义上的“真实域”,它无可名状,深不可测,但容纳了某种创伤性的快感。这个创伤便是符号域之下的裂缝,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的裂痕自有其意义所在。
于是,抽象诗把这种创伤性快感表现为断裂的美感。当汉字作为文字符号的基本元素显示出这种断裂的美感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诗意便出现了:这种诗意不是建立在语义的重组上,而是无情地消解了语义,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通过对词义的肆意拼贴展示出语义的废墟。在许德民的抽象诗里,“字”(letter)获得了拉康所说的绝爽(jouissance)意味。如果说单一的“字”(S1)需要另一个能指(S2)来赋予它意义的话,那么许德民让“字”作为真实域的内核悬置在它们自身的虚空里——也就是说,不屈从于语言的秩序,而是在这个秩序的缝隙里保持着未完成的、延宕的姿态。在这一点上,许德民的抽象诗和我自己实践的抽象诗相比,做法不尽相同。在许德民这里,“字”具有某种类本体性的,“原物”(Thing)的特性:它原本只是一个硬核,你似乎无法撬开它深藏的意义;但这个意义只能是回溯性地建构起来的,它的符号化过程——诗的展开过程——便是不可能全然符号化的过程,因为符号化本身无法彻底掩盖裂缝本身的创伤性。
因此,抽象诗并不仅仅是能指的自由滑动与游戏。抽象艺术中的“大象无形”,在抽象诗的范围内同样适用。甚至也可以说,每一个读者都是盲人,只能摸到这头“大象”的吉光片羽。当然,我说的“大象”不是“大象”,因为它没有什么可象的。抽象诗并不描摹什么(它不是写实主义的,不需要去“象”某种客观世界),也并不抒发什么(它不是浪漫主义的,不需要去“象”某种主观情感),甚至不隐喻什么(它也不是象征主义的,不需要去“象”某种主客观的神秘对应)。抽象的(无形的)“大象”是一种自我抽离的“象”,从具体可辨的形象和物件那里抽离出来,从语言的完整符号性那里抽离出来。因此,那头被期待可摸清全部底细的那头“大象”其实只是一个空缺(void),是那个老子意义上具有本体色彩的“大象”,隐藏在许德民“无形”的抽象文字背后。那么,与抽象诗的遭遇,必定是与那个“无形”但真实的“大象”的遭遇。必须再次强调的是,这个真实不是终极的完美境界,而是充满着创伤性裂痕的精神图景:这样的图景在许德民的抽象诗作品里,经由汉字的激发如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快意。
本文获作者授权发表于中国诗歌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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