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岚

◆孔子

孔子喜欢周游。做列国的座上宾
率一群弟子，享美食、美器、美服，拨弄天籁、丝竹
更多时候，是做一条丧家老犬
率一群勇猛的小犬，一起生病、打架、逃跑、被五花大绑
饿昏的时候，就着旷野，扒树皮、灌清水
梦想老家曲阜蒸小猪的美味
蘸一滴故事、琴声、讲学声、释疑声，充饥

孔子一生都在路上。推行周礼
为天下寻找一个理想王国，一个分久必合的出口

一个从来都不会舞枪弄棒的老人
他的教诲，是最朴实的，像铁
他的智慧，是最锐利的，像刀和剑
铁、刀和剑所到之处。阳光
从那错开的门缝间挤出来，门里门外铺满黄金
像一道道无法抹去的疼痛，喜悦
人类文明的全部密码

杏坛上。孔子捋须、仰天、长笑
他的目光，就是天下子子孙孙一条光明的大道

◆庄子

庄子是长寿的。他的逍遥，却比他更为长寿
并像蝴蝶一样，轻盈到今天，轻盈向未来

庄子是大自然的赤子。踌躇满志
却又似是而非。螳臂挡车，却又游刃有余
他的怪诞与孤傲，像蛇一样冷酷犀利
鸽子一样温厚宽仁。一部《南华经》
比九万里更长，比三千江河更为激荡

庄子做过漆园小吏。失业了
他就盘腿坐地，闭眼搓绳子，双腿夹绳子 
编草鞋、草美人、草虫子、草戒指、草玩具
编蝴蝶的生活。累了、饿了、醉了……
他就开始梦蝶，或被碟梦

庄子，用曲径通幽的方法
编织出人类的一个新境界：物我两忘

◆陶渊明

陶渊明的宅边有五棵柳。所以号五柳先生
先生出生江西九江官宦世家。乱世，家道中落
一生四次求官，最后一次做了八十多天的县令

先生做官不喜着官服。喜裹一张滤酒的葛布头巾
喜赤脚迈田埂，关心农事，和老百姓一起臭汗淋漓
喜吃糙米饭，豪饮农家的浊酒
喜用田家语写诗

先生因一面金刚怒目。扔掉官帽
哪怕是上京里的园田居失火，移居南村
哪怕是颤抖着双手辗转乞讨，叩门拙言辞
把羞于启齿的乞讨之事写进了诗篇
也要做欣欣向荣之木，涓涓流淌之泉
做一朵东篱的菊花
一个素心人

先生的馨香。一直在中国的乡野田园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落英缤纷

◆李白

李白不缺银两。缺一顶庙堂
他从故乡江油青莲出发
仗一把龙泉剑，出蜀，云游
在大街上拦州官的车驾
雪花般的求职信
把铁杵磨成绣花针
只为了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李白一生，三次奔长安
在玉真公主修道的终南山
自比伯牙，空饮钟子期三年不散的余香
摧眉折腰数年，终把杨贵妃
饮成了杯中的牡丹

李白杯中的愁，杯中的剑，杯中的月光
杯中的盛唐，杯中的长江，杯中的泰山，杯中的仙骨
杯中自比孔子、孔明、管仲的狂傲
杯中的单纯可爱，杯中的眼睛
落珠溅玉

◆李清照

像趵突泉的一滴水。炽热奔涌
在三寸金莲的时代，着一双大脚
在十里御街斜插春花
与夫君调情，摇花步，写艳词，放歌
玉齿大开

一生未做母亲。酒，藕花，海棠，细雨，梧桐
寒梅，玉楼，珠帘，浓愁轻愁，绿肥红瘦
是她最挚爱的子女

像宋代的一块金石。与宋词一起峥嵘
与国家一起逃难。亡夫，失宝，再嫁，挨打，离婚，入狱……
始终高昂着头。学鬼雄项羽，不肯过江东
流落江湖，也玉洁冰清
清丽而温润之光，从不枯萎

她，款款美过了七十岁，款款美了中国千年

◆曹雪芹

四十来岁的曹雪芹。死于一把骨头
生于一部《红楼梦》
像时光的黑洞

在富贵窝中生长，在脂粉堆里快活
被抄家后，曹雪芹居北京的西山村落
做过宫廷画师，卖过风筝，摆过泥人摊，制作过
漆器、石器、玉器。最后，依悼红轩一支毛笔
生风雨，生雷电，生四百四十八人物
他就是风雨雷电，四百四十八人物

金陵十二钗，情爱，人性，家族，悲剧
像地表的温泉，喷涌而出。曹雪芹的冰点和沸点
哭了十年，穷了十年，亢奋了十年

得向曹雪芹的挚友敦诚、敦敏
曹雪芹的红颜知己脂砚斋
曹雪芹的柴房之妻芳卿
深深地三鞠躬
没有他们，《红楼梦》熬不过十年

低下红学纷争的高谈阔论吧
俯下身子，拥抱失意的、困顿的、坚忍不拔的曹雪芹
他所创造的中国精神价值

在除夕之夜想想曹雪芹吧
想想1764年的除夕夜，他那只握笔的冻疮手
那只空荡荡的酒葫芦，还没来得及完成的五件事
因为冻饿交困，永远地冻结于鞭炮声中
漫天风雪里

◆曹操

在天堂，或地狱。歌以咏志
你并不寂寞。两千年了，还有那么多
曹迷挑灯夜吟，长叹短嘘

痞子阿满，隐士孟德，智者曹操
好学，好酒，好食，好色，好猎，好天下
一个文学家，催生两个文学家

英雄。奸雄。只是陈寿，罗贯中
难调的口味。请不要怪罪他们
他们也有他们各自的苦衷
至少。你是他们舌尖上反复咀嚼的一道菜
反复吐出的一本书，一个词，一个朝代的符号
就像你解忧时，只深爱如朝露的杜康

谁说文不如曹植，武不如吕布
谋不如孔明，工不如满宠……
天下之才皆在你手心，胸中
历史再怎样黑白争辉，涌起洪波
也敌不过你这三国第一人的星汉告白

每一句的告白都是号角
多想在对酒当歌中。与你一起引兵杀敌
目睹一次，你在三国的舞台长袖善舞
独领风骚

◆怀素

少小家贫，做了和尚。闻肉断肠
在寺院，常将一只麻雀，抓成一块烤肉
被方丈罚抄《金刚经》《断酒肉文》

告别书堂寺，回家。种一万株芭蕉，号曰“绿天庵”
像猴子，在晒得半干的芭蕉叶上种字
小个子怀素，操着如椽大笔，横风急雨涴壁
与日月、星辰、山河共舞

王羲之爱鹅，藏真上人怀素爱吞鹅
与茶圣陆羽结庐于苕溪之滨。醉来把笔猛如虎
狂与李白拼酒于芭蕉林。万千蕉叶醉剑，醉诗，醉墨铺天河
李白醉叹：草书天下独称步，笔锋杀尽山中兔

人瘦，字瘦，肉肥。一日九醉，瘦字也能飞沙走石
长安城万人空巷。腹中所吞肥肉，常常拍案惊起

信手拈来一家书风。《自叙贴》《食鱼帖》
是怀素怀肉中，怀给盛唐的绝唱、宝典

◆苏东坡

苏东坡是吃家。做官四十年，一生半中国
饱尝美食，创造美食，推广美食
他酒量小，喜欢把盏而乐
吃鸡肉却能吃到痔疮大出血，啖河豚值一死

苏东坡尤喜把风雨、坎坷、明月、江河、中秋，烹成诗词、书画
把诗词、书画，烹成鸡、鱼、猪肉、泡菜、江团、蒌蒿

苏东坡的吃之慧根。在他的老家，北纬30度的眉山
纱縠行苏家的五亩园里。在苏母、乳娘任采莲的勤劳发酵里
生性温和湿润，微生物种群富集
他一路烹过的州、桥，像一盘东坡肉、一碗东坡肘子

苏东坡的胃里，有悲慈，有欲望，有乡野庙堂
有风骨，有魂，有婵娟
苏东坡的色香味，千年不散

◆王安石

一个吃政治一辈子的黑脸
在皇宫垂钓吃鱼饵，上朝吃虱子，囚衣丧面，深夜独处吃肉
却拒吃酒、美女、豪宅、官宴、顶头上司、社会圈子

喜埋头吃、埋头走、埋头狂读诸子百家
不畏天命、不畏人言、不守祖宗法度

青苗钱、免役宽剩钱、市易息钱，是他的宰相之衣
熙宁变法，是他的暴风骤雨
苏东坡、司马光，是他新法之刺，私交之花

诗、词、散文，是他半山草木
江南春风

◆毛泽东

毛泽东的革命新思想
是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当助理管理员种下的
毛泽东的红色火焰
是在嘉兴南湖的一条画舫上点燃的
毛泽东的星星之火
是从井冈山开始燎原的
而他嘴边从未离开过的香烟和辣椒
是这些红色种子的火柴头

毛泽东这个红色名字
是现代中国的江山给刻下的

毛泽东是一位水手，会当击水三千里
毛泽东擅长书法，自成一绝沁园春雪的狂草
毛泽东是个诗人，雪山、草地、黄花、长征、雄鸡
硝烟、梅花、湘江、橘子洲、天安门、太阳
是他辽阔的意象。他喜欢站在马背上
用平平仄仄的枪声和炮声，写诗

他的诗眼是东方

◆鲁迅

鲁迅初名寿樟，字豫山
百草园、三味书屋的小伙伴，叫他雨伞
鲁迅的母亲高寿而终，母亲的影响高寿延续
十三岁，是命运煎熬鲁迅的一副良药

鲁迅上过水师学堂、矿业学堂
当过水兵、探矿师，在仙台留学学医
居陋室食蚊子，带头剪辫子，做教员讲学，创办《语丝》
是为了寻求一条路，救民族的灵魂

弃医从文，把边缘人群唤醒
笔胜刀枪，令魔鬼无处躲藏
鲁迅的魂，划开万丈天幕、漫漫长夜，透射点点星光
鲁迅的声声祝福，泣血呐喊，穿越百年时空余音绕梁

像野草、朝花、狂人、故乡、辣椒
绍兴、鲁镇、安桥村、乌篷船、药铺、咸亨酒店、富士山……
父亲、长妈妈、外婆、闰土、孔乙己、祥林嫂、阿Q、藤野……
是鲁迅丰富的维生素，营养中国的文学和思想

鲁迅以肺结核病临终。还有一口的痰，尚未吐出
任个人，排众数；掊物质，张灵明
这十二个字，鲁迅战斗了一生

鲁迅的一生，都是鲁迅

◆白居易

像原上的野草。一岁一岁，白居易
荣在诗里，枯在色里

美与讽，都是白居易发达的泪腺

打了半辈子光棍
白居易喜欢醉吟，灵感滚烫着杨贵妃，百媚而生
比翼鸟，连理枝，长恨歌，琵琶半遮面
是他爱情的神话，浪漫的心衣
现实里。南山中那位卖炭翁，伸出的十指
像漫漫黑夜，打在了他脸上

一道残阳，一个天涯沦落人，一弯弓月
一段幽愁，春来江水，山寺桃花
兼济与独善。是居不易没有断肠声的故乡

◆李商隐

巴山夜雨。一涨潮，一千年就过去了
而涨潮巴山夜雨的源头——李商隐
至今，还浸泡在二十八个字的珠玑里
一吟三叹

仕途三落榜，求美三颓唐。从情蔽到情放
从火冰到追秋尘。李商隐一生一寸相思一寸灰
锦瑟、宋道姑、柳枝。是王屋山中的东风、百花
他是玉溪生。那个直教人生死相许的李商隐

身无彩凤，心有灵犀。爱到末路才无病呻吟
以一袭白衣，恨奸贼，爱家国、山水、苍生、美人
情怀骨髓从小打下铿锵烙印
一首首《无题》，把艳情诗、爱情诗
吼绝到白胡子老头白居易愿意来世投胎

他是李商隐。那个敢问世间情为何物的玉溪生
一个把色美到家，美到怒放美到凋零的人

◆项羽

一匹接一匹，脱了缰绳的洪荒
是项羽最心爱的坐骑。它们的名字，叫乌骓
浑身像黑缎子，四蹄白如雪
它们年轻，粗旷，也豪迈
它们和项羽一起纵横驰骋，饮血沙场
奋蹄与刘邦争天下

它们中了《四面楚歌》的埋伏。跪见项羽
他正将一把剑的寂寥，反复擦拭、抚摸
像命犯怀中的虞姬
他的心中，煎熬着整个楚汉
它们和项羽一样，都是为了理想勇于献身的人
英雄气短的人

一条乌江仰天长啸，或低头默哀
它不知道，它是他《垓下歌》里的
哪一个如剑刺的词，或字
公元前202年，一头雄狮在它的怀里倒下
一腔热血在它的怀里自刎

项羽，为楚国养老送终，是为了爱江山也爱美人
一条乌江，为楚国寻根问祖，是为了楚霸王
能够以一位“万人敌”、多一智的英雄身份，醒来

◆曹丕

哪位布衣。热爱诗歌，甚过政治
如果在诗歌与帝王两个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谁更喜欢畅游在文学庙堂的你
那么理性，敏锐，睿智，闲庭信步

虽然。你六岁射箭。八岁骑马。三十三岁称帝
以魏代汉。平定边患。杀退鲜卑
与匈奴、氐、羌等外夷
修好关系。四十岁病逝于洛阳

可谁。还是更喜欢你的五言和乐府
连“适与飘风会”的浮萍慨叹
也像泉水一样叮叮咚咚
《论文》是你呈给文学中国的一部经卷
你对建安七子的中肯评价
其实也在中肯的评价你自己

谁。就是你《燕歌行》里的那一位怨妇
谁思君。谁怨愤战乱流离。谁愤怨你
把谁哭得那么倾情，倾度，倾色，倾声
步步惊心。句句押韵。字字泣血

文以气为主。是你教会谁的
诗人必须的风骨
可谁。究竟是你第一首七言诗里开创的
中国诗歌大河里的哪一支水系
那一条血脉

◆曹植

你纵然才高八斗
和李白、苏东坡一起称为仙才
天生却是一个悲剧人物
纯情。善饮。好醉。哀怨
像李后主

父亲也曾想立你当英雄
跟他一样，做一个杰出的政治家
可你天生只想立诗，做一个大诗人

同根也是政治啊。像
相煎同一个父爱，同一座江山
七步吟诗也是政治出来的
像剑，至今还一直悬在脖子上

既然。悲剧，是诗人的一种理想宿命
就请你放下吁嗟。寄居。过客。烟云
原谅兄长曹丕的残忍
谁让他把战争，社稷，写成了一首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