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登科、林楠:简论黑马诗歌的家园意识

作者:蒋登科、林楠   2017年02月06日 10:58  中国诗歌网    359    收藏

佛理不能言说。

有这样一个故事:少年上山,向师傅求学问道,而师傅只是每日吩咐担水、砍柴,从来没有高深的说教。少年困惑,日常的琐碎又和修行有什么相干?师傅于是问起了梁上的悬物,堂上的大字。少年无从记起,这才恍然大悟。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不管是每日的炊作,饮食起居,还是俯身皆是的草木花卉,往往都因细微而被忽视,求佛问道不过是细微处的叠加。没有了精心的雕琢、修饰,生活才变得简单而自然;热切地盼望回归朴拙,返璞归真便多了几分天然。经济社会在提供现代生活的物质基础的同时,也在规训人的个性。哲学虽然提供了深刻的学理分析,但依旧无法提供精神的庇护。现代人向本真与实在诉求,忘记了生活的本味,失却了向低处凝视的平常心。

黑马是当下诗坛上颇具特色的诗人之一,他长期默默创作,关注低处的事物,通过细微之处打量人生。目前已出版了诗集《大风》、《苏北记》等多部,已经初步奠定了他在江苏乃至全国诗坛上的地位。他近年创作的大部分诗歌精华,收入诗集《寻隐者》中,诗人通过12组作品书写了个体生命的细部,旷野风月、山居琐记、故乡风物,娓娓道来,亲切而温暖。

诗人的故乡——苏北——成为其“寻隐”时栖居的场所。那里既是诗人生命的起点,也是诗人的精神家园。每个人都有家园意识,那是情感、生命的安放之处。在黑马那里,家园无处不在,除了故乡和记忆,还有处于低处的细微得时常被我们忽视的一切。


草木禅心就是本真的诗心


人生在世,艰难劳作,没有太多时间留给思考与沉淀。我们往往看不见一株青草逆来顺受的个性,但我们知道的未必比一株小草更多。天地间的生灵,长年累月沾染了雨露的灵气,有其自然的属性。黑马的组诗《草木禅心》便是对草木灵性的记录。诗人“只愿做一株带电的小草”(《带电的小草》),用婴儿般纯净的眼神,打量繁复的琐事。动情处,“思想葳蕤的荒原”(《听雨》)便伸向所有美丽栖居的宫殿。

诗人笔下的自然万物姿态万千:秋风、杨树接耳交谈,青草拥月而眠,雪花狂舞唱起歌来。它们被冠上古老的姓氏,被汉语的细流濡湿。多少诗人为时间的影子而沉醉,又喝了多少花落雁去的酒,终于成了幽幽天地间的孑然一身,敏感得似卑微的草木。将双手摊开一无所求,因此悠然自在,俯身抬头只剩荒秽、远山。经文流进了湖泊,“鸟鸣代替了流泪”(《午夜的星辰》),每一次的相遇都不能复得。恰似日本的技艺事事求道,追问人世的清寂与苍凉,把对无常的宽宏也包裹进“一期一会”的茶道中。一生只有一次的茶会,其中的愁乐都无从复制,所以给予主人最大的信任。冷暖杯水间,炎凉相互知。彼此以诚相待,没有半刻的马虎。茶道纳无限于有限的形式,寄托着凡人对彼岸的仰望。文字的技艺和茶道难以见得重叠的部分,其精神的内核却遥相呼应。诗人的人生际遇也能诉诸笔端,万般情绪熔铸了草木的禅心。新时期以来,许多诗人的创作热衷于借鉴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经验。从艺术交流的角度看,这当然无可厚非,不过,很多作品充斥着的仅仅是形式实验。在注入新血液的同时,一些诗歌也成为了形式的奴隶,最终只留下了空洞的实感摹写和各种象征物的混乱堆砌。“陌生化”或者“回到语言本身”的诗歌叙述策略无非是符号系统——能指和所指——之间距离的压缩或拉伸。没有诗人情感的熔铸,语言符号便无从串联。

认知语言学也有类似的观点,词汇的存在并不是自足的,它和心智的体验密不可分。不同的语境,语言激发出不一样的能量,而不仅仅是指示符号的对应。文本的接受、解读和个人认知的先在结构密切相关。没有感知便没有言说。因此,以生命体验为底色的“低姿态”写作依然可以爆发出诗歌强大的张力。黑马的诗歌在赋予风花雨雪以生命的同时,也赋予人的形体以别样的内涵。“在黑夜中,我是风中的象形文字/抑不住内心的火焰”(《黑夜之诗》;抑或诗人体内的“一万匹白马跑成一场大雪”(《大雪一夜成名》);也许“在春天低语的人”(《在春天低语的人》)都知道在智者面前如何保持相应的谦虚和谨慎。生命往来,有太多不可测的偶然,美丽的事物来过了,但又像“遗忘在细绳上的衣裳”,“你此时无力收回”(《穿越》)。听雨读雪的过程最终成为生活本身。“一枚雪花落在纸上”就展开了“孤独”(《听雪》)的一生,一枚雪花落在地上就预言了一个时代。诗人也变成了一枚雪花,“目送更多的雪,飘向白皑皑的群山/——完成虚无而浩荡的一生”。黑马诗句中对个体的观照总是带着草木的心思,有着日常的视角——关于生活的言说,只去还原生活的千滋百味。诗人灵动的语言还原了“苏北”这个精神家园,以一种“低姿态”的叙述策略来传达对大千世界的感悟。


风吹旷野开启生命的天窗


庄周云: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对于诗人而言,内心的体验往往不能轻易书写、言说,洋洋洒洒的说辞很难抵达终点,最终获得的不过“自崖而反”的空乏与不可得。有时过于相信语言的秩序,心中不待说出的情绪就渺远了。相反,自然的语言没有实体——鸟鸣风吟随起随落——来不及斟酌和打磨,却可述说生息枯荣,笃定自然,不存在欺骗与虚浮。《寻隐者》中的许多感悟都生发于万物的声息中,诗人不仅要成为一株青草,还要学习自然的语言。

保罗·德·曼在《阅读的寓言》中提到:语言的范例结构是修辞结构,而不是表现或指称表达的结构。也就是说,从作者意象的排列到读者语义的归化,在文本的整个交互阐释过程中,修辞结构起到决定性作用。对自然语言的观照更接近一种修辞观照。山居生活的隐喻替代了一种自足的生活状态。因而,山居笔记才似重山笃定从容。删去了“繁文缛节的往事”(《梯子》),往事的风暴平息了;“黑骏马”融入“夜色的波澜”(《寻隐者不遇》),只有飘渺的酒事催促着晚风的应答。同样,松风吟唱也在反复言说人生常态。风吹着“一根草,一棵树,一座村庄”,也吹起“很多人世间的事”(《秋风的长调》)。诗人的文字复述着有声无形的语言,复述着“了解吹拂”的“苏北的风”(《吹拂》),充满禅意。日常交往有着太多陈规,随处可以瞥见世故的精巧,人情的练达,难以穿透道德、语言制度的屏障。自然的铺陈才是最通透的洞见。

后现代主义的急流冲垮了文学作品中的“大叙事”、“表象主义”、“普遍主义”,转而倾心于形式和语言的探究。这个转向前后的修辞结构都以隐喻系统精心地构建了等待破译的中心主义的二元对立,随手抹去了“人”的中心地位。诗歌文本也不能例外,打量当下一些诗人的创作,它们解构“人”,解构“崇高”,似乎比建构一些美好的事物更加得心应手。黑马的“草木诗学”无意辩驳“人”的谱系,在对艰涩的诗句的突围中,重申了偶在体验的价值。可以见得诗人笔下的诗句,多是代乡土草木立言。自然与本性交织,难舍难分。诗集中不乏自斟、自饮、自语的描写,呈现出一个孤独而自足的抒情主体。院落房舍,日落影斜,不同时间的不同光线,有不同的呈现。鸟鸣花开都沾染上可爱的情态:“用几滴鸟鸣作针线/把它织成锦缎、丝绸,做成彩霞、绯云”(《小镇上》)。落笔收笔间,世态众生跃然纸上,却又只是一个人的芜杂心绪,为草木立言的作品无法容纳世故和野心。

这些自由而轻松的情感彻底摆脱了指称真实的束缚。草木的情趣比意象的戏剧动作更接近读者归化的语义层,亦即罗兰·巴特所说的“能指的解放”。言说的姿态比言说的对象更有说服力。古人和长辈、老师道别,需尽叩拜之礼。他们尊重自己的身体,却又让身子折下,唯有此才能表示对师长的敬重,对恩情的珍惜。通过这样的方式,身体抹去了骄傲,姿态放得很低。他们唯恐简洁的古言也不能把彼时丰满的情绪全盘托出。“草木禅心”就是要求我们放低姿态,去到生活的低处言说生活本味,就是在生活的低处向精神家园回溯。草木寸言寸心,看似轻逸,却是切近和沉重的。正如诗人所言,沉静的话语可以燃起“旷世的火焰”(《相逢在春天》)。


苏北往事让诗人获得生命的温暖


我热爱每一个自由而辽阔的黄昏/热爱时光铺陈的美学(《黄昏》)

夕照遍野,每一个小小的轮回都因世间的动容而有了生命的温度,恪守着时间的秘密。它们在落日的篝火里燃烧,没有和时间抗衡的毅力,前赴后继凝固成诗人片刻的仰望。脆弱的生命和诗人的沉思融为一体。沉静的注视被日常包裹,一草一木自然丰腴鲜活,实在而具体。只有如此,生活的细微处才值得热爱与回味,世间的美好才成为时间的铺陈。和草木相通的凡心,又怎么能不自由和辽阔?因而对黑马来说,诗歌的“远方”不再是一种眺望,而是在低头的凝视里,回溯到记忆的故乡去。

黑马的诗歌通过对苏北的书写,构建了沧桑的现实与纯美的精神两个空间。诗歌在拒绝现实的同时,不断向精神皈依的空间靠近。在《画轴的忧伤》中,故乡有了历史的纵深。“那是一小片沛县地图上的乡愁/是画轴里的水乡和美人的乡愁。”众多的乡愁故事原本只能跟着桂花银鲤蛰伏在逝去的岁月中,现在逝去的画卷在诗人温暖宁静的笔触下重新展开了,且以一种抹去实存的方式实现了故乡的隐喻替换。这种拒绝成了诗人“不再谈及人世间的爱和孤独”的宣言。另一方面,诗歌又为故乡吟唱,寻找“重返诗意的故居”的契机。总的来说,诗歌文本越是否定意象指称的存在,它就带有虚幻性的色彩,越是成为情绪线索的表征。回溯的激情和欲望代替了指称统一性的阙如,业已消失的意象实存实现了其在诗歌中的精神内涵。情绪线索成为现实与精神的交错部分,对沧桑现实的刻画,也即进入到纯美的精神视域中。

故乡情感是《寻隐集》的精神故土,始于幼时的积累。因而,顽石河滩都能生动活泼,没有半点遮掩。春华秋实、朝风暮雨简单纯粹,值得信赖和依靠;乡风吟唱,伴着芦苇飘摇,诗人亦能视为己出。所以,黑马笔下的乡间事物天真自得,可以捕风捉影,空碗盛月。《熊孩子》中“潦草的童年”常与白鹭蝴蝶为伴,食物衣着异常简单,内心却是富足的,低首伏案间自动滤去了嘈杂与不安。母亲还在,薄粥就永远清甜;老屋也不会变老,“悄悄保留了全部的童年”(《老屋》)。

成年的生活往往缺乏对自己的关注,时间流逝无从把握,不如点点滴滴的故乡记忆那样真挚热切。遗忘正是诗人所拒绝的。诗集中的日常事物——风霜雨雪——被赋予了乡土人情的质地。雪花飘落,那些和记忆纠缠的光影又开始舞动(《雪的洗礼》),它既落在现在,又落在故乡。秋初甘露,凌冬落雪在语言的回望中愁肠百结,是从心上滚落的“人世间最孤独的词”(《村庄的光芒》)。“野花也迷失了”(《勘探队》),它们只在诗歌的稿纸上复苏,重上枝头。故乡成了远方,没有了亲切的触碰和聆听。诗歌的还乡透露着无处可归的惆怅。回乡的道路“被深情的人一遍遍抬高”(《爱和远方》),故乡的天空也越发高远,找不到“一片可以停泊的云彩”(《我们》)。无处驻足的诗人跑到院子后面修葺砍柴,“删除”生活的“尖锐,悲观,繁琐”(《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害怕有一天“突然喊不出故乡的名字”(《故乡》),只能以拒绝现实的方式表达对朴素的苏北的热爱。

黑马认为自己的爱是“偏执,狭隘,渺小/微不足道”(《在家乡》)的。他的诗歌语言基于这份情感徘徊于失落与热爱的两极。在这个双重空间中,那份卑微让他保持笔触安静、柔软,常怀感恩与慈悲之情,完成了对诗歌形式的超越。他用抒情的笔调对苏北的万物进行了近似“存在论”的观照。万物有了具象,被注入灵动的生命,成为个体存在的精神家园。万般的生命形态和诗人的身世联系到一起,它们拥有共同的名字:苏北。也许正如他所说:“在生活的低处/闪着梦想的浪花,热爱和盐”(《小镇上》)。

在诗人那里,生命的家园诗具体的,也是抽象的;是过去的,也是未来的;是外在的,更是内在的。在他那里,只要能够展示生命的本质,书写生命的顽强或者敞亮,哪里就是他的家园,或许是故乡,或许是郊野,或许是一个人的默思……这样的低处,这样的记忆,这样的回望,这样的向内,使黑马的诗始终烙刻着属于他自己的生命痕迹,使他的语言与诗篇有了和别人不一样的味道:安静、平静、纯净,并由此在众多类似的写作中形成了相当明显的辨识度。


(蒋登科,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林楠,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2015级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苏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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