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倦
袁枚(清)
读书生午倦,一枕曲肱斜。
忘却将窗掩,浑身是落花。
【读后感】此诗安适闲逸、生动有趣。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不用废话阐释。诗就在身边,俯仰皆是。诗概有二种:生活的(以生命感受为中心,表达体验)、文化的(以社会价值判断为中心,体现思想),此诗就属前者,不必高深,巧妙截取生活的一个片段就是,此中最怕文化说教的染污,此诗没有刻意表达什么“主题”,所以亲切。而文化的诗,则需要生活作为最基本的支撑点。这就是两者的异同吧。因此建议把这首和王之涣《登鹳鹊楼》对照阅读思考一下——那首的思想主题,是建立在登楼可以层层提升眼界这个基本生活体验上的。当代诗词广为人诟病的老干体,就是言说欲太强,要在生活语境强加意识形态主题,所以造成了空洞与虚伪;而令人云山雾罩、高深莫测的老朽体(又称学究体),却是要在古人书袋里,用文化符号(文化是二手的、抽象化的生活)来建立价值体系和表达情感,他们越努力就越苍白和尴尬,脱离鲜活的生活故。你看,生活与文化的关系多麻烦,我自己想想就头疼。
过斑竹庵访雪松和尚
华岩(清)
湾头逢衲子,携手入寒烟。
但说前江冻,钟声敲不圆。
【读后感】这样的诗,今人不容易写出了。为政治、为人生的主题写作,把诗词搞成了一个带着目的行走的怪物,失去了原有的性灵之感和超验特征,渐渐堕入了某种庞大的文化政治体系,被赋予了大量的俗世功用,传道、教化、言志等等。而诗词是高于生活的,是某种不可言明、只可意会的混沌。这首诗里的“敲不圆”,就是混沌,它既是钟声的,也是听觉的,更是内心的,它是对人的存在状态的表达,是让人回归本初体验,并在那里安驻,而不是到文化里去遵从某种秩序化的束缚。诗意是高级的人生,应该有着对宇宙和自我的不断探究,而不是躺在既有文明里的自我安慰与心灵麻醉。废话多了,打住。
题种瓜图
陈维崧(清)
瓜塍沿老屋,三两荷锄去。
各自有经营,窅然不相顾。
【读后感】屈原的汨罗江被某类诗人认领为自己的血源,而陶潜的桃花源则被另一类诗人奉为祖坟。古诗词里秉承的道体,或正或反,都表现出诗人政治信仰同一张扑克牌的两个面向。数量庞大的诗人队伍里,鲜有真正的隐士与出离者,多是自我标榜的虚伪面具。此诗力图求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的和谐安居状态,当然也藏有桃源里的逸民思想。所以我说,在古老的中国,诗就是政治,尽管诗人避免直言政治抱负,而努力展示真正自由无染污的生活,但最终可能还是描绘出了他的井田制小属国蓝图,或大庇天下寒士的乌托邦草稿(实际可能是集权思维的慈善版)。宿命乎?也许是吧。诗以言志的结果,诗更多是政治美学了。扯远了,回到本诗,作者是著名词人,其诗善于勾画经营场面,诗中人物有原初民的质朴气度,笔力老辣,堪称高手。
微雨夜行
白居易(唐)
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
但觉衣裳湿,无点亦无声。
【读后感】自古以来,文人化写作、学者化写作,以辞采、技巧或学问为诗的书斋写作,一直盛行。一提诗词,就是艰涩深奥的文辞作风与精打细磨的工匠做派,是古诗词给读者的深刻印象,不仅形成了写作传统,也塑型了审美范式。因此,大众阅读白居易作品,就会觉得不像“诗”,或者“浅”。而我眼里,白居易是真正的诗人,他始终对修辞主义有着警惕,努力把生活体验“原生态”、活生生地表达出来。王维的佛教居士诗、李白的道家散仙诗,更大程度上还是作为“文化”的诗,白居易尽管才华上略输以上二大佬一筹,但诗的创造上,却是独立的、更接近诗本源的,形成了中国诗词流脉里始终被遮蔽却并未消失的一支。比如此诗,其中无“道”,只有清凉的体感——诗人作为人的存在状态。我们不必知道秋雨中的夜行人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只知道他在他自己的清凉里,这样也是诗。但不是说,我推崇白香山,眼里就只能存在他的诗,诗有多种,不唯香山之诗,也不唯他人之诗,各有不同,就好。
问刘十九
白居易(唐)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读后感】诗是艺术?还是生活?尽管两者不一定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但白居易还是心甘情愿偏向于后者。若继续列举,则在他的创作理念中,诗更多地不是修辞、不是审美、不是文化,而是经验、感受、情绪及诸如此类的心灵状态。因此,不要用口语化作“标签”去框定他的作品,而要看出,生活即他的诗,更真实的诗。如果必须选择一个老外比拟,他可以和弗罗斯特更近一些。但弗罗斯特多是文化隐喻,在那里诗人与哲思或理趣相遇。而白居易的诗多是他自己最原初的感受与经验,在那里,诗人与自己相逢。此诗就是日常生活,是普通人世俗中美滋滋的坦然、活着的乐子,只表现,不传教,所以天然、有人味、有情趣。
赠白鹤道人
苏本洁(清)
爱闲时放鹤,曳杖看高飞。
不觉空山雨,归来云满衣。
【读后感】古诗词惯用的词汇里有许多“表情包”,形成了标准的人格模式。比如从陶潜始,采菊东篱就代表出于尘俗;从林逋始,植梅养鹤,就是隐逸的代名词。诸如此类,大量模式化的化典入词,在写作中被应用。写作有时类似于“拼图”,将一些人格套话聚合起来,轻而易举就成了某种类型的诗,创造力被降低。而新时代的书面语枯燥僵硬、生活语粗糙直白,缺少熔炼与典化的过程,直接使用往往直露与俚俗,暴露了诗词发展的新问题。今天的诗词写作,是保留古文言形态,还是对当代汉语进行强力炼铸,分歧很大。从这首诗看放鹤一词,即知诗之内涵,是传统意义上的诗,写出家人隐逸情怀。这样的诗无论好坏,都是古董与纪念品了。唯一句“归来云满衣”,飘飘然,不是落入“表情包”的套话,而是让人联想,这个道人也如鹤一样在云里。看来,唯在诗意内涵上下力,才能避开新旧语言转换这一关。
夜雪
白居易(唐)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读后感】感受,是诗的最基本元素。感受不是修辞手法,要当作诗本身来看,高度才够。好多读者往往舍去感觉,而把诗词当成思想之深或辞采之美。我倒宁可说,相较而言,感受才真正的不可或缺。本诗写雪,全篇不落概念,紧紧抓住感觉,夜里之雪,体感是冷的(雪的温度),眼睛看见窗户是明亮的(雪的洁白),耳朵听见竹枝被积雪压得折断(雪的重量),从不同侧面交代对下雪这一事物的原初体验。这样的诗,表达的不是社会形态里的思想性、政治性,而是扮演着各种角色的社会人,脱下面具之后自然状态的自我感受。对诗词创作者而言,被道统绑架得过久,恢复自我感受,比孔夫子“吾日三省吾身”得到的做人的所谓修养还重要——只有葆有着对世界的真实感受,才是最基本的人,才恢复人作为存在者的本意。诗应该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牧童歌
蒲寿宬(宋)
芳郊望无际,逐草任西东。
世上千场梦,人间一笛风。
【读后感】说理,典型的宋诗风格,通过议论来说理,是在宏大的言志道统里出现的美学突变,也是古诗词写作基本取向。议论有两种:一是通过意象与议论结合,二是直接论证。此诗是第一种,写牧童(代指遁世、隐逸者)自由自在牧牛,而人间多少繁华富贵梦,不过牧童一曲晚笛。看似写牧童,其实是在说理,借此警世、醒人,有道家、佛家的出世教理。宋代是崇尚论辩的理性时代,“尚理”是主要审美需求,唐诗强烈的抒情范儿在理性化时代被“改良”。因此,宋代“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尤其儒、释、道三家思想融会,给写作者提供了喋喋不朽的“道理”来作为形而上资源,诗的主题性越来越直接,通过论议来说理,便成了主流特征,唐诗表现“情怀”,而宋诗追求“理趣”。但其实,“理”毕竟是次于诗的二货,虽然通过说理丰富了诗词的内涵与外延,却使作为心性本质的诗,变成了“文化”(甚至学术)的诗,大大降低了诗的质地,给诗增加了世俗功用,沦为了论道的工具。看看明代曹义一首直接以唐为宗的诗《题牛背牧童》:“东皋初释耒,牧竖暮归迟。短笛浑无调,临风信口吹。”再比较一下本诗,就知道什么是说理议论的手法了。
惠山下,邹流绮过访
王士祯(清)
雨后明月来,照见下山路。
人语隔溪烟,借问停舟处。
【读后感】钱钟书先生论及王渔洋诗论时评述道“神韵乃诗中最高境界”。但其实,不同美学境界没有高低,只有具体作品写得好坏之别,比如,不能说神韵一派就比性灵一派高出多少。神韵之为风格,其实更多是对“意义”的放逐,对“意味”或“况味”的追求。要求写出诗人在社会形态之外的无我,因此,我宁可说这是一个“纯诗”(绝对的诗)流派,试图取消诗的时代背景、人的喜怒哀乐、不表达个人思想,而仅仅捕捉古澹闲远的人生片段,放弃宏大情思,追究精微别致的“味外味”。当然对于被意识形态绑架过久的诗人是某种解放,但诗人作为具有价值判断责任的知识分子,长期落于“象牙塔”纯粹之诗的经营,还是有些可惜的。好在,神韵学说仅一家之言。此诗所写,即排除了社会,也无情感表达,仅是人生中微妙空透略带禅味的一个片段:有人来访,随明月下山,隔着茫茫烟水,问有没有摆渡的小舟。场景与基本事件之外,再无一言。之所以介绍这样“无心”“无情”状态的诗,是因为当代的诗词“心”“情”太多,主题和目的过多,诗的俗世功用太多,令人恶心了。(诗没有绝对的标准,是社会形态里的某种审美适应和理想状态而已,不要绝对化)
题画
唐寅(明)
金风秋立至,凉生雪鬓虚。
梧桐一叶落,打着手中书。
【读后感】疯狂地嗜爱政治,或嘲弄政治,并没有使诗词获得原初的力量。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生死,或岁月,这样的主题,诗人却自然而然流露出真怀,不论是凄婉的或激烈的。这说明,刻意,使诗失真。秋风起时,两鬓渐白的读书人,打开的书页间,落进来一片黄叶。个体生命的瞬间就这样被记录,我愿意拿它当二十五史读。诗词里要有真生命,哪怕它就是薄薄小小的一个瞬间。
劝酒
于武陵(唐)
劝君金屈卮,满酌不须辞。
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
【读后感】俗气,也是诗之一格。诗就是生活,尤其是俗世生活。这样的写作态度,当然也可以出好诗。比如这首祝酒诗。“金屈卮”是古代一种名贵酒器,以其敬酒,特显尊重。作者斟满金屈卮,劝朋友干杯。通篇就是花好当看、人满当醉的及时行乐心态,有人会说这是“负能量”,要知道,在诗里,当一个完美的圣人其实是可恶的,要让诗符合基本人性才对,不要端着架子,虚伪是诗的死门。此诗后两句,写尽人生不如意。没有寄托的人,托身于酒,总比用虚假的绅士风度欺骗自己要好。人生多苦,不妨酒以慰之、诗以纪之。当然,我不是劝酒,是劝诗人放下,当一会儿真正的俗人。
雨后游园
袁世凯(清)
昨夜听春雨,披蓑踏翠苔。
人来花已谢,借问为谁开?
【读后感】一代枭雄的小清新之作,充满村翁野老的闲懒逸兴:昨晚久听清脆雨声,今早赶紧披蓑而出,脚下片片,满是青苔;只是我来晚了,满园春花已落了;花儿们,告诉我这偶尔的过客,你们都为谁而开过了呢?诗无大事,仅仅写春夜听雨,披蓑问花,淡泊、坦然、安逸,实足的无心闲人之情致。于此诗侧面可见大野心家其实也喜欢装扮隐士无为、贤者不贪之形象。自古评家,都希望作者文如其人、诗如其行,其实是简单粗暴地把作者的审美人格与道德人格混同一体了。屠夫当然也会爱花,审美和道德,毕竟不同。如此就可以理解为什么郑孝胥、汪精卫也能写出好诗了。但如果能让道德也符合审美,让做人有效地服从艺术自觉,当然是创作的最高境界了,可千古能有几人呢?
行宫
元稹(唐)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读后感】抒发盛衰之感,由玄宗天宝年间进宫而幸存下来的老宫人回忆、谈论天宝遗事,让人感受历史沧桑。而真正令我揪心的是,与世隔绝的宫女们实在是闲着无事,全然不知外面社会,就聊一聊当年玄宗年间的事吧——那可能是她们数十年来关于这个社会唯一知道的事了。虽然宫花、宫女同是帝王行宫里的摆设,但宫女其实还不如宫花败了可以再开,宫女凋零,青春便流逝不返,历史的册页里从来没有她们的名姓,小人物的命运真如尘埃。终于找到一首关于“无关者”的诗了,但却是作者试图凸显历史沧桑这样虚泛大主题时顺便“带”出来的。在巨大社会体系中,被遮蔽的各色“无关者”数量众多,命运凄惨,对他们的关注却一直没有成为古诗词写作的自觉,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
(刘川,《诗潮》杂志执行主编,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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