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

（一）
 
小的时候 你只是我的玩伴
那些乡村的老人去世
唢呐声抑扬顿挫 鞭炮声热热闹闹
女人们哭唱起来象歌一样的美妙
我好奇地看着黑裳白袜的尸体
你调皮地掀动那盖脸纸
让那亡者僵硬的面容来吓唬我
可是我不怕 那是我认识的老爷爷
他很少和我说过话
如今躺在那儿 也只是同样地沉默不语
我开心的不仅是这白喜事的热闹 
而且终于可以吃到好久没有吃过的红烧肉了
你呢 就一个人无聊地呆在尸体的旁边
一个人去撵那飘飞的冥钱 那一缕青烟


（二）
我的同伴淹死了
他的妈妈哭得很伤心
他被一个簸箕盛着埋进河堤的土里
在夜晚又被饥饿的野狗掏出来吃了
我忽然想起你曾经站在河边柳树下
无动于衷地看着恸哭的悲伤

而我再在河里游泳的时候
感觉到你的手 仿佛是水的阴凉
我就游到热乎乎的浅滩的地方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于你的畏惧
你就象那咬人不吠的野狗
我想躲避你 愈远愈好

（三）
高中的时候 家中贫穷
我把母亲做的咸菜装满一瓷缸
就是一个星期的菜
春天的河水满涨
连摆渡的竹排也收起来
可是 我得游过河水才能回家取咸菜

我一只手高举着脱下的衣服和书包
我要泅水过河 刚一下水
迅猛的河水把我如一片叶子拽走
带着融化的冰雪的河水阴寒无比
我感觉到你的手 一下子攥紧我的心脏
我感到呼吸艰难 头昏眼花

我看着两岸的树木在疾驰而过
我看着下着细雨的天空阴沉着脸
那是你的脸 巨大 狰狞 遥远又贴近
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恐惧 
我闭上眼睛 我不看你
我停止思索 我不去想你
我平躺在河面 任那河水携带飘流

我终于平静下来 不再慌乱
手依然高举着已经湿了的衣服和书包
我的呼吸平稳 双脚有节奏地打着水 
我不再害怕 我睁开眼睛看着天空
飘移的云层里有你渐渐暗淡的远去的影子 
在下游好几里的地方 我终于上了岸


（四）
我在窑场干活
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
拖着装载二千多斤的砖的平板车
我比耕牛还累还苦 
汗水把衣服从领子湿到裤脚
然后湿到鞋子 然后滴到满是灰尘的土地
我走过的地方有汗水的痕迹

我每天不停地喝水 一天喝的水有几大脸盆
我也特别能吃 有一次工友家猪死了
窑场烧给我们吃 我一个人吃了大半脸盆的肥肉
然后晚上肚子痛得象蛇一样满床翻滚
我就是一头耕牛 辛苦而健壮地活着
除了渴 饿 累 你从来不会把我想起

可是在一个雷雨之后的下午
我们突然不期而遇
他们穿着防滑的水鞋 我没有
仍然穿着黄色的解放鞋
拖着土砖进窑烧之前 经过一个陡峭的下坡
我的鞋打滑 我控制不住板车
二千多斤的板车粗暴地推搡着我

窑前的妇女停下手里的活
她们惊吓住了 她们仿佛在喊叫
但我听不到 我只是听到你阴冷的笑声
你想看着那沉重的板车的轮子压上摔倒的我
最好是压上脖子 如果压上腰杆也很不错
你就是那样阴暗卑鄙的小人

我无比地冷静 也没有时间去害怕
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
我瞄准着前方的一块凸起的石头
准确地用右脚抵上 撑住 下蹲 拧腰 送肩
我居然把二千多斤的板车掀翻 摔下了山脚
我听到板车粉身碎骨般的巨响

我瘫倒在泥泞的山坡
我冲着你骂起脏话 他妈的 操你妈
奔上山坡来扶我的大姐懵了
“你骂谁啊？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我生气上火。”
“多危险啊，我的心还在突突地跳呢！”



（五）
我当兵去了 我不想做一个耕牛
我是海军 有着良好的水性
大海是我的朝夕相处的爱人
我从来没有畏惧过大海
舰艇在海上飘泊的时候我看过鲨鱼
也看过鲸鱼那么优美地滑出海面

有一个星期天 海滩满是游客
他们穿着泳衣 却无人下水
因为那一天岸边就有两米的海浪
完全扑倒任何一个强壮的泳者
我是一个军人 更加不畏惧于你了
别人不敢做的 我越是要尝试

我奔跑着 迎着浪头直接钻进海里
呵 沸腾的大海 奔涌的浪涛
一会儿挺举我于高高的浪尖
一会儿把我跌下蓝色的波谷
摇荡 推攒 没有多久就弄得我头昏脑胀
我只好疲倦无力地游向海滩

我的脚已经踩到沙滩 
我弯着腰就快要站起来了
你狂笑着 巨大的浪头奔袭而至
你扑倒我 拽着我拖向海里
我的身体在水底摩擦着海滩砾石
一个巨大的石头也被水拖着碰擦我的小腿

我已经无暇去感受那碰撞的痛苦
我软弱如一根草的没有丝毫反抗的力量 
我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然后大脑一片空白
只有那水下死亡的摩擦之声 
那是你得意的窃窃私语 
呵 如果就那样地死去 死前我没有任何思想

可是你居然想玩弄我一下
海浪把我卷入水底又迅速地吐了出来
我看到光亮 多么美丽的光明呵
我呼吸到空气 多么甜蜜的空气呵
我如此欢欣 我感谢上天 我没有感谢你
我思考着如何活下去 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我在海中观察了很久海浪的规律
我靠近海滩却不敢上岸 我等待最大的浪头
我顺着那浪头拼命地游 浪头把我送上海滩
我立即快速地爬着 快速地站立
我躺在沙滩上晒太阳 恢复体力
我看着你在汹涌澎湃的海浪对我大声嘲笑

对于被你的戏弄 我感到羞辱
我傲然地再次下海 然后安全地上来
海滩布满了游客 游泳的只有我一个
呵 死神 你吞噬过无数的勇敢者 
但勇敢者从来不会因此而畏惧你
勇敢者从来不会因你而放弃挑战


（六）
你真正让我悲伤的
是你夺去了我的父亲
我七十岁的父亲挑着一担粪
不知道是脑溢血摔倒 
还是摔倒后脑溢血
倒在了盛开着油菜花的田野

我见过那么多逝去的人们
生老病死 自然规律 
我从来不曾为此悲伤
但是在父亲的遗体前
我孩子一般地哭泣
第一次感受到你带给我的黑暗与悲痛

再过些年 你又夺去了我的母亲
这更让我无比地伤心
在我的情感和精神世界里
父母是我最强大的支柱 
如今我必须象父亲和母亲那样顶天立地
佑护着所有的我爱着的人

我在想念父母而不能见的时候
却常常在梦中相见 
这让我感觉父母依然在我身边
这让我第一次相信天堂的存在
因为有天堂的存在 
你永远不能完全地夺去我的父亲和母亲


（七）
我最小的姐姐 比我大两岁
才四十多岁 患了癌症
我痛苦而悲愤 我发誓要拯救她
我发誓要打败你 击退你

父母的去世 让我痛苦而悲伤
但他们年老 我没有憎恨你
可是我的小姐如此年轻
而你却在觊觎她 

你这个王八 你这个狗娘养的 
你是在恣意妄为 我要尽我所能击败你 
我日日夜夜咒骂你 我日日夜夜祈祷着
祈求上天保佑我的小姐

呵 我以世上所有最肮脏的语言咒骂你
因为你的不公正 你的冷酷无情
我以世上最恶毒的咒语诅咒你
愿你永远坠入十八层地狱 不在人世为非作歹



（八）
我感觉到自己日渐地衰老
感觉到你愈来愈靠近的阴冷的气息
有一夜我梦见和亡者的聚餐
他们有车祸死去的和我同龄的伙伴
有肾衰竭死去的比我年长五岁的堂哥
有很年轻就喝农药死去的姑娘
有父亲、母亲、三叔和乡村的长者

在那个记忆中的乡村 
我认识的长者在世的已经屈指可数
更多的亡者组成一个欢乐的聚餐
我是多么地开心 尤其是和父亲母亲相聚
直到你化为一个恶狗咬我
母亲拿着竹竿驱赶 我才从梦中醒来

梦中醒来 我没有害怕
那是一个欢乐而温馨的梦
因为和父亲 母亲又在一起
我醒来感觉你就在我的床边
我没有感觉到恐惧 没有痛恨
我只感觉到夜晚如此地宁静 


（九）
有一夜我又梦见你了
你在那儿 丰肌秀容 玉乳璠臀 
分明是我一生挚爱的人
我说 怎么会是你
你说 是我 我就是你的归宿

呵 我拥你到我的怀中
你有着千变万化的化身
但你最终化为我最爱的女人
死神 我不再去憎恨你
因为你让我永远拥有了人世的爱情

如今我才明白
自从我来到这个世间
你就开始陪伴着我
你让我明白 生 爱 热情 勇气
呵 我终将死去 但不怨你 我赞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