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一天天扯皱我的额头
我不懂茶艺,每天只是取一点自己
与一撮撮茶叶一同泡进热水里,然后
对着喘息的时间和另一个自己啜饮。喝茶
更多时候并不因为口渴,是想用茶汤
填补脚窝与脚窝之间的空隙,或者
把生命埋入茶汤,去打捞失散在里面的些许
温雅和淡泊
端坐茶水中,生命仍在不断沉浮
如我坐在办公室那把自己无法掌控的椅子上
烫热的不是茶汤,是光阴
一次次灼疼我匆忙的脚步与目光
我曾试着倒空杯壶,倒空自己
什么都不去想,而身体却和茶汤交融互渗
难以自拔
每一种沏成的茶汤也都有生命,对于茶品
我从不挑剔,只要它的温度及色香能够抵达
内心。轻呷一口
不知是茶汤化开了我还是我浸泡着茶汤
倔强的茶汤在我体内奔跑,尖叫,经受摔打
反反复复,把我的肌肤和骨骼染透茶的颜色
日夜纠缠不休的茶香,把我额头上行走的光阴
一天天揉损,扯皱
在茶香里无法与父母相遇
父母耕种的土地不产茶,他们也不奢求
泡上一壶茶犒慰自己,浓醇的茶香不认识我的
父母,只在清雅的杯壶里拔节,抽穗
与他们隔着厚厚的乡土和方言
经年累月浸泡在五谷杂粮味道里的父母
不曾想过去买茶,他们说
一斤茶钱,足以抵上大半年油盐酱醋的花销
父母惯于用白开水灌溉干渴,一大瓷碗下肚
全身所有筋骨滋润得庄稼似的翠绿
每逢大旱,那只瓷碗躲在季节一角声音嘶哑
父母严重缺墒的双唇和脸如土地一般干裂
吵喊着口渴的庄稼从父母身体里倒不出一滴清水
就连每次送我出门时母亲水声四起的泪腺
也成了一条僵死的河。旱情一口口咬噬着
父母的心,田畦内到处枯萎着他们说不出的痛
此时,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收缩进瓷碗
让父母和土地端起来,一饮而尽
父母注定一生走不进茶香,我与他们在那里
无法相遇。我在茶香里蹒跚前行
父母蹲在瓷碗旁打理不完流汗的农事
倒映于碗中的农谚是他们泡制的日子,季季
期盼饱满。疲惫的时令围着瓷碗逐年返青
我却早已触摸不到它们的呼吸和心跳
总想成为一棵茶树,就种在父母糊口的薄田
当他们口渴时,能收割到我的点滴醇香
泡损的茶叶还会发芽
水是茶的血液,茶是水的骨肉
茶和水相依相偎,就像我与手中的文字
彼此取暖,不离不弃。水渡进茶瘦小的肌体
试图刨出更多的醇香和苦涩,文字总是
掘进我干瘪的身体,把我的内心几欲掏空
茶叶里搁浅的谷雨与鸟鸣逐渐由浓渍淡
文字在我体内踩出的年轮,一圈圈增多
没有人知道茶水里究竟浸泡了多少岁月磨砺
许多的人和事在喧嚣之后,像茶一样沉入杯底
安静成裹香的记忆,把荣辱得失隔绝于时间以外
我喜欢藏在一粒茶香里看人来人往,岁月更替
生命原本就是在攀爬中渗出幽香,获得超脱
在外久了,便会想念父母及田里忙碌的庄稼
他们斑驳的目光上结满惦挂,仿若浓稠的茶韵
而我,正深陷其中
任何一种茶都会泡淡,蚀损
我也将会被文字消耗着老去,最终成为一副
残破的骨架,如果能从我的尸骨里拧出一缕茶香
那便是我的灵魂,里面堆积着我气喘吁吁的步音
用茶香一遍遍擦拭路途,起伏的人世沧桑
在茶的回甘里遥望来生。淡损的茶叶
会返回到茶树根部重新发芽,等到有一天
也希望有人把我埋在那里,扶着春色抽芽,长高
被光阴采摘、炒制、冲泡,再次浸出醇香
刊载于《河南诗人》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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