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落日书

我们终将与落日站在一起
成为太阳余晖下的碑石
……这伟大而悲壮的时刻
落日每天都在练习：坠落
对不可抗拒的宿命充满耐心
我常在落日前思考，又总是不寒而栗
所幸母亲为我修改了时间
我是黑夜的孩子，捧着落日出生
我暗自庆幸是有福之人：日落我升
且自带光环。可这只是表象
落日反复在演绎，让我看清
虚无的事物，和黑暗的阴影。哪怕
有万般不舍，神的意志毕竟不可违
“最终，所有发光的物体
都将被落日带走。”“可我
依然存有不死的信心，依然
坚信能看到，落日的光芒
深入到地球的另一面”

 
许多古老的事又重新开始

“时间也会变老”
“爱情更像一个古董”
而欧阳江河说，他是个闲人
在这里等时间。他拿起笔开始书写
我看他写出的每个字都暗藏玄机
“青石板路可以让你走到时间之外”
“在丽江，一切皆有可能发生
许多古老的事又重新开始”
“比如爱情，看似早已枯竭，再也回不去
可欧阳江河在纸上一点，机关就被打开
古人与今人在同一现场，却都活在二十岁”
多么不可思议！当我遇见你
血液开始倒流，死去的词又复活
影子移动，皱纹变成河流
月光下，我跟随你的影子
好似从古代，走来


下雪

下雪是唯一洁白的事
雪从天空落下，覆盖了大地
雪是太阳燃烧后的最后一片光芒

在下雪。没有比下雪更纯洁的事
雪落下，世界便安静下来
枯树进入洁白的梦中
黑色的影子随即消失

在下雪。雪让我的诗歌成为
落满大地的阳光。雪是我
在大地上铺开的一张白纸

在下雪。我的心升起一团火
因而不觉得冷。此刻雪是
温暖的。雪的种子在发芽
大雪纷飞，我踏雪而去


春天的高铁
——致康维

所有的故事仅仅是开始
一辆高铁从春天出发
车厢里晃动着刘三姐的身影
歌声隐藏在她的喉咙里
她在轻声地唱，甜美的声音
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在歌声中飞驰的是春天的高铁

沉侵在歌海里，你踏上艰辛的旅程
从南昌到南宁，这漫长的距离
多像一场虚无的梦，而你却相信了它——
让你在梦中醒来的是春天的高铁

时间变成遗忘的碎片，花朵开在石头上
石头在撞击声中醒来，石头被打开
高铁携着闪电，一次次开往春天——
让你激情满怀的是春天的高铁

多少年过去，你又想起当年的情境
——不是高铁，而是绿皮车
一颗年轻的心多么弥足珍贵
足以点燃，一场在冰雪中熄灭的火
你又一次进入到闪电中——
让你永不停步的是春天的高铁


烟雨桂林
——致周家斌

山和水都是神造的
你乘坐的船在浅浅的漓江穿行
山上云雾缭绕，细雨缠绵
有暗香飘来，是桂花香
有大碗酒被喝下，是桂花酒
三碗酒过，山朦胧水朦胧
天上的月亮也朦胧

造山的神非等闲之辈，且异想天开
一夜间，让所有的山都变成美人
所有的美人都有仙女般的气质
神呵一口气，江水就在山间流淌
云雾就飘起来，就有了诗意般的烟雨
神有鬼斧神工，造山造水造云雾
稍不留神，就造出一个，美好家园


麻雀

麻雀在我们的视线之内
却无视我们的存在
这让我们的傲慢有所消减
我们所看到的麻雀
自信，欢乐，内心有阳光
它们的叫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麻雀的羽毛是灰色的，它们的亲切感
源自我们的幻觉，和目光的短暂对视
我们总是自作多情，而麻雀
对这个世界始终保持警觉
不亲近，也不远离。即便在
最阴暗的日子也保持自己的小欢乐
麻雀从不背叛自己——
麻雀转世，依然是麻雀


黑色鸟

黑夜的孩子，叫声
也如黑铁般清脆

它的黑，与树的绿
与这个世界的白格格不入

它在阳光下，用飞翔和叫声
反复强调，它的黑


蚂蚁

多数时候，你看到的是群体
而不是一只。看到蚂蚁在劳作
而不是闲逛。蚂蚁有时会迷失
但很快又会归队。蚂蚁太小了
却驮着数倍于它的物体
蚂蚁无力撼动一棵大树
它们抱成团，深入树的内心
不舍昼夜地啃噬、繁衍
用这种方式壮大自己
蚂蚁不说话，不张扬，没人知道
它们的梦想。死了就腐烂成泥
蚂蚁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妥协
一代又一代，把树掏空……


无用之树

有用之树被人砍下
做成桌椅板凳衣柜和床
做成木筏犁耙马鞍和锄靶
我无用，所以活了下来
我每天无所事事，站在风中
与空气说话。偶尔
鸟儿过来衔走我的一片叶
仅此而已。我无心无肺
更无用处。这多好啊
一棵无用之树，蚂蚁也不来侵扰
反而活得自由自在


灵魂是泥土做的

父亲的嘴一直张着
他似乎有话要说
……那是与来世的对话
我听不见。我知道
天总会黑，叶总会落下
可他已看不到。人间太黑
他看不见我。他看见了
天堂，和在天堂里行走的
幽灵。他将化为泥土
灵魂也是泥土做的，也将化为
尘埃。灵魂未走远，却阴阳两隔
他的话我听不见。可我知道
他已获得解脱。此刻
我的痛苦和忧伤
他不知道


博物馆

在鸿山博物馆，我所看到的
玉、铜、剑、青瓷，都是
王公贵族的陪葬品
如今，陪葬品依然栩栩如生
那把剑依然锋利，且有
杀人的欲望。我带着好奇
追问持剑人是谁？究竟错杀了
多少无辜？没有人给我答案
剑上也没留下任何血迹
所向披靡的王，早已化成灰烬


羽毛

地球是个漂浮物，一直在空中飘
我在地球上，却飘不起来
我羡慕众鸟在空中飞
但不理解，它们为何飞去
又飞回。我若有翅膀
就会飞离地球

上帝知道我的想法后
开始担心。它吩咐众神
日夜值守，不允许人类
长出会飞的羽毛


我想对风说些什么

风有大脾气，在春天
风带来了种子，吹开了花
让一个人忽然就心花怒放
风翻遍所有的泥土，让枯萎的草重新复活
风吹干了我的眼泪，又吹湿了我的面颊
风在翻云覆雨，我也一直在随风起舞
如今，我的皮肤满是风的刻痕
可我依然如此难舍地依恋这风
盼望在盛夏，一阵阵凉风吹过我的山岗
我想对风说些什么？那些被风带来的
是否也将，被风带走


河流看到了千里之外的大海

河流有信仰，它看到了
千里之外的大海
大海辽阔，住着神仙
大海托起波涛，诸神坐在波涛上

河流在曲曲弯弯的群山间走
咬着两岸的岩石匍匐向前
像迷途的孩子离开了家
又如虔诚的老父亲顽固地守着河床
河流有特异功能，它被神引领
能听到大海在远方的呼唤


看云

“到云南只看云”。霍俊明不顾石头的反对
而我在丽江，看到这里的云更白，更柔软
天空刚被大雨洗过，白云、蓝天、阳光
交织在一起。蓝是底色
深不可测，我也搬不动
只能摘一片白云。正这样想着
罗曼叫了一声，回头看
她已从白云里走来


蓝月谷

“雪山要保持神秘，偶尔露出一张脸”
“雪山融化的水是神的赏赐”
“水太清澈了，能照见影子
又蓝得如此彻底，如此让人心伤”
“最美的人伤得也最深”
我看一眼罗曼，罗曼在看水里的月亮
“水是蓝色的，被滋养的月亮也是蓝色的”
“不要去触碰容易受伤的美人”
“嘘，小声一些，这里是月亮的家”


天上的事物

星星是天上的事物，一直在
困扰我们。所谓杞人忧天
是因为我们相信，有朝一日
天真的会垮塌。神用泥土和石头
堆砌成一座座山，就是想
撑起垮塌的天空。树木拼命地长
长成参天大树，也是想获得顶天的力量
我们在黑夜里点燃火把，因此有了
自己的家。我们生生不息
依然丝毫不敢懈怠，而星星在天上
默默地俯视我们，偶尔坠落一颗
到人间，以此试探
我们的勇气和诚意


月亮是孤独的孩子

月亮越圆，孤独越大
夜越漫长，孤独越深
……终于，世间有了最大的
孤独。而月亮是孤独的孩子
这时看月亮，心里会有
一种在黑暗中被点燃
却无法找到安慰的悲凉


旧时代的新人

一个梦穿越到另一个梦，醒来发现
我竟然成了旧时代的新人
纠结于新与旧的问题，纠结于
身上的旧衣扔不扔，又去哪里买新衣
这张老脸如何换成一张新脸
有人对我耳语：喜新不要厌旧
让一张老脸旧到底，以旧迎新


绳子

先是卷曲在抽屉，然后展开
抓住两边的树桩。先是空
然后有了衣架，挂上各色衣服
一根绳子终于有了自己的用处
可绳子总有寂寞的时候，比如在夜里
衣服被收回家，绳子就空虚了
一根绳子绷紧自己，就不愿松开
就像捆绑住一个人，打上死结
任其挣扎，用尽所有力气。最后
被绳子勒出血痕，或将绳子折断


被落日带走的事物

我看见那些在阳光下绽放的花朵
怀着对太阳的虔诚与敬畏
那些在黄昏中行走的脚步
在叩问沉睡于泥土里的灵魂
白天结束的，又在夜里发生
“我也将被落日带走。”
想到此，我顿感悲凉，又心生欢喜：
“我也能与落日去到世界的另一面”
我心存善念，却带着疑问——
被朝阳带来的，是否也将被落日带走
而落日有大悲悯，如同神安排好了
那些被它带走的事物


池水有大胸怀

池水拒绝流动。如果没有风
它甚至不会荡起涟漪
可池水有大胸怀，容纳了
落向它的天空。云在天上飘
同时也飘在，一弯
宁静的池水里

池水能照见来者
吞下了你扔给它的石头
用浪花与你对话
而更多时候，它沉默不语
不抒情不记录。对过往之事
它更是，选择忘记


庭院里的树

高楼建成时，当然不忘种上树
唤起对森林的记忆。这是神的安排
神担心森林消失，人类失去最后一片绿荫
这善意的神啊，也动了恻隐
庭院里的树自生自长，互不认识
但也不排斥。相处久了，也很亲切
每天见面，我都默默地打招呼
树也点点头，算是回了礼。有时太阳
很辣，我在树下遮遮荫。有时小雨
树就帮我挡挡伞。多像我的亲人
此刻阳光照在树上，又从树叶间滑落
多么温暖！久而久之
我能叫出每棵树的名字：
小叶榕、大叶紫薇、香樟、鸡蛋花……
我们越发亲密、依恋、难舍——
一棵树的死去会让我悲伤
当我老去，树也会为我哭泣
滂沱的眼泪会像雨水落下
只是树从不说话，而鸟儿
又太不懂事，左一声，右一声
一个劲地乱叫，也不问我的忧喜


月亮之上

月亮之上全是旧时代的光芒
是唐诗的碎片，宋词的遗迹
残损之月似一枚薄薄的刀片
词在月光中闪烁，说着单相思
小怨恨，握着绝望之剑，却不割腕
“这世界是虚无的”
月亮之上一片荒凉
人变神，薄而轻，且虚幻


立冬书

现在，雪同意落日的想法
把火焰熄灭，在虚幻中
做一个发光的雪球
现在，雪批准落叶返乡的请求
离开树枝，在风中
完成最后的飞翔
现在，雪决定交出自己
连同假想的天空

现在，请读读这首诗，请记住
雪的空茫，并将这片
苍茫而单纯的白，悉数取走


神秘之鸟

一块空气里的石头，忽然张嘴说话
接着是一只鸟从林中飞出。鸟的叫声
神秘，不可捕捉，像在说出我的前世
石头落在我面前，那么轻。就像
我身体里的石头。出现，又消失
似从未来过。我轻声问自己——
喂，你好吗？你是否见过那块石头


群山，或我们的精神背影

风在大地上吹拂，前面
有一座山拦住了它
风也有过不去的坎，它在群山面前低下了头

群山从地平线上立起，成为一道屏障
一只看不见的手又把它劈开，形成裂缝，或山谷
我们开始为群山造词——
巍峨、磅礴、悬崖、峭壁、尖峰、峻岭
峰峦叠嶂，排山倒海，气贯山河
绵延不断的万里江山被视为我们的祖国
我们将有大山风度的汉子称为顶天立地
把黄山泰山看作民族精神的高度和脊梁

在我们的认知里，群山似乎有这样的使命——
承载太阳的起落，孕育苍生万物，收留游荡的亡灵
具备我们内心想要的大气魄、大情怀、大悲悯

群山起伏，森林密布，云雾缠绕，有如幻影
似有神仙出没，可我们看不见
甚至连上山的路径也难以觅寻
懊丧没用，群山不会把所有的秘密交给我们
正因如此，我们才发现自身的局限和对神秘世界的向往

深居山里，我们时常怀疑自己的目光
有时，群山遮住了视野，我们只看到一片小小的天地
有时，群山又将我们托起，把另一个世界展现
我们总是对高处和远方痴迷，一次次攀越，寻找答案

可我们从未长出翅膀，必须用双脚
踏在岩石、野草甚至荆棘丛生的路上
常常低着头，思考稻田、炊烟、雨水
借助对山的理解谈论人世间的是是非非
时常埋怨说，这个人缺少脊梁
又时常赞美道，这个人骨头硬朗
把两种品质，两种境界，两种人格进行对照
最终得出结论：谁才是大山的儿女

高高的山上，瀑布从天而降
所有看似虚无的事物其实都有来源
在我的家乡广西，山河纵横，植物茂盛
红水河、漓江、柳江、邕江、明江、右江
纷纷从大山里流出，从未忘记来处与去处
黄花梨、紫檀、酸枝、红豆杉、铁梨木
坚硬而富油性，它们与山民的性格极为相似
亚热带的土地孕育出千年沉香
可这些珍稀的物种已几近消失
群山里，狮子虎豹曾各占山头
是这里的王，至今也不见踪迹
物种在更替，造物之神制定法则，从不与谁商量

我的父亲是大山之子，他曾与山神对话
可天机不可泄露，他从未说出
只是，我时常看见父亲默默地向远方眺望
我的出生地侧岭，群山环抱，美如画卷
火车穿行而过，工业与农耕文明在这里交融

一座山是孤独的，群山才更有力量
在广西，十万座大山结为兄弟
与天空呼应，保持天地间的交流与默契
更多的时候，我对大山里的人怀着好奇
那挑柴的农夫，背部略弯曲，依然步履轻盈
那洗衣的妇女，脸部有黑斑，依然纯朴灿烂
几个放学的孩童，在玩追逐的游戏
这些寻常百姓，毫无特别之处，可我仔细观察
他们身上隐藏非凡的气色，似神仙转世
他们，其实就是——山的子民

群山肃穆，万物依傍其间
我们看见星星在山间划过
鹰的翅膀扇动白云，发出幽深的鸣叫
给予我们某种神秘的暗示
在群山面前，我们高昂起了头颅
或把头颅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