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
 
 
正好打湿一双鞋子的雨后来停了
鞋子在赶路，路也在赶路
我穿着鞋子来到山顶
寺庙传来诵经声
松树看着山上
松树看着山下
雨珠在松针上闪耀。
 
 
 
小镇上
 
 
雨水清洗过的山脉，河水又冲刷
它的影子——
小镇上，雨水来到陈旧的窗口
来到灯盏下面
女人和男人的交谈
 
到了夜里，河水又分别带走他们的梦。
 
 
 
现在还不是那时候
 
 
和死神争一个人的命，无疑是以鸡蛋碰石头
结果不言而喻——
我们输了
世上一个男人，再没有他的母亲
一个女孩，再没有奶奶
心有牵挂的人
留下牵挂的亲人们
从此，一个男人，在大街上，会把相似的背影
认作母亲
会在女孩叫我妈妈时
心头一震——
现在还不是那时候，现在
秋风穿过
医院走廊尽头，婴儿嘹亮的哭声
穿梭，生长
盖过了我们低低的哭泣。
 
 
 
拥抱
 
 
我的母亲从不知道拥抱为何物
她没有教过我
和最亲的人张开双臂，说柔软的话
她只告诉我
要抬头，在人前，在人世……
她说，难过的时候，就望望天空
天空里什么都有——
到了晚年，我的母亲开始学习拥抱疾病，孤单，和老去的时光
开始
拥抱她的小孙子——
有一次我回去，看见她戴上老花镜
低头翻找她的药片——
那时，天边两朵云，一朵和另一朵
一朵将另一朵
拥入怀中
仿佛这么多年，我和母亲
相互欠下的拥抱。
 
 
 
7月20日
 
 
博茨瓦纳的麋鹿在奔跑时，肯定想过诗歌是飞翔的
奔跑的青草是诗行，奔跑的河流也是
生命的自由和公正被阳光看护，掌管诗歌的大神
一边收集青草，一边编辑河流
正义的脸几乎就要
让我看见光明——
但7月20日不是这样，7月20日
大神在想发行量
天使在人间辟谷
我看不懂的事物越来越多，比如
河流为什么突然反向，青草为什么向内生长
而麋鹿又突然说
永远没有远方？
泥朵飞溅，水拼命追逐吐出的苦水——
它们，全部来自我的无言。
 
 
 
暴雨
 
 
挖山的人，被山埋在了土里
砍伐的人，被树抬到了山下
推土机汹涌，比它更汹涌的
是暴雨——
公元2016年，湖北、湖南、河北、安徽
暴雨连着暴雨——
那么多雨从天上而来
那么多雨
上街游行
那么多雨，想要改变人间的秩序，想要
洗涮活着的耻辱——
只有死者宁静
只有暴雨过后，人间太平
处处……
生长着遗忘。
 
 
 
鳞片
 
 
脱掉鳞片的鱼，在卖鱼人手中挣扎
跳跃，接着
迎来更昏厥地一摔
 
我目睹了它的痛苦，我目睹了它
这么痛苦还不肯死
这么痛苦
油锅里睁开眼，用最后的悲愤
跳出锅外
 
晚餐后，我穿上它的鳞片
遇见月亮——
月亮，也是它的鳞片。
 
 
 
痛苦
 
 
雨落在湖面。
燕子飞过水的聆听。
我的痛苦是雨落在湖面但水
在聆听——
一日即逝，远山在雨雾中从未清晰
我的痛苦是看见舟行水上
燕子依然在飞
远山中归来我的足音
它经过水边的房子
我的痛苦
是炊烟不散淡，它浓烈
它飘出故乡这个词
女人的怒骂，像我多年前的母亲一样
健康，有力
 
我的痛苦
不是别的
 
——是渔夫在沉默中，又喝下一杯。
 
 
 
在沙坡头
 
 
沙子骤冷。虫子跟着夕光
爬出一段
锃亮的小坦克，有清晰的渺小、不安，和不甘……
而驼队留下背影，深陷的脚印
很快，又被风沙填满
 
我们坐在高高的沙坡头，望见沙漠
一望无垠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无非是，这边的沙漠，借助风
安慰了另一头的沙漠
无非是，沙子在移动
我们是不动的——
 
有人哭出了声音。
 
更晚些时候，月亮会出来
星辰也会
照见一切：人间无大变，风沙吹又起……
 
 
 
在非洲
 
 
甚至太阳也在月亮的内部，河流、山川、村庄
也在月亮的内部
古老的夜晚，没有国度的夜晚
带着伤口消失的河马
飞着飞着就不见的鸟儿，善良的青草
祈祷的云……
我为我做不了什么而悲伤，我为我做了什么
无用而悲伤
枪声停下
万物静下来，善和恶
都静下来——
月亮看见了一切，宽恕一切
它真大啊
越来越大
锈迹斑斑的时辰
你看见万物真安静
一只犀牛低头，在山顶，它倾述
倾听的犄角，真安静……
 
 
 
昆虫记
 
 
夏虫在秋天来临之前，肉身就逐渐消亡。
活下来的
蚱蜢、蟋蟀，以及更多昆虫
和我一样，见证了秋天的丰饶，庞大的生命力后面
紧跟的荒凉
接下来是冬天
和虫子一样消失的人们
已化作霜降后第一天
被收割的麦田
我也许理解了轮回，理解了生生灭灭……
但不全对
我也许有信仰，这也不全对
所有的昆虫
在我体内，在某一刻，停止了声音
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仰望
一直仰望，漆黑的夜空，没有什么
最终留下
而星辰清冽，闪烁
仿佛我们已忘记询问，而它却一直在应答。
 
 
 
暮晚
 
 
雀鸟在枝头。东一只。西一只。
无限夕光从湖面
一直延伸到远山
它们不鸣叫，也不飞翔
它们和枝条一起眺望，长江奔腾，世相如谜
涡流中心，永远
住着不愿失散的内心
从鸟的姿态，我就可以轻易知道
孤单，知道苦
从来就被万物拥有，代代相传，轮回里
今天的夕阳
约等于明天的太阳，而夕光仁慈，它照着我
在松软的落叶上，沙沙
寂静地声响
使我在更晚些时抬头，看见
都能看见：
明月正从山中归来。
 
 
 
山冈之上
 
 
落光了叶子的树木在山冈上，稍走近
就能感受它的寂静
和我的静不同
它弯曲，向上，更大的静
来自苍穹
云朵自顾自飞，一朵接一朵
一朵接一朵——
你也是飞的，孩子，多年后
你在寂静的山冈之上
看见多年前的我，看着你飞
悲从中来
喜从中来
那时，我懂的，你也懂了
那时，地上的落叶，比之前
多了厚厚地一层——
你不会也不可能成为我，但亲爱的孩子
山冈之上：
你，终会理解寂静。
 
 
 
看星星
 
 
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么近的星星
这么多的星星
在头顶
明亮，悲伤，闪耀
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么多的星星出现
夜晚更黑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们走夜路
我们一直往前走，往前走……
我们也是地上的星星
蛙鸣，虫叫，花开
也是地上的星星
我们抬头，看见这么多的星星
一颗比一颗硕大
一颗比一颗寂静，有序，忠于无言……
 
 
 
更高的山顶
 
 
又如我在高高的山顶
还想去
更高的山顶
鸟儿们从天边飞来
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扇动翅膀
松针把夕阳的余辉
捻成一根细线，一种
更细小的寂静
无边，被风吹动的寂静
我望着它们出神……
在高高的山顶
我知道
我去不了更高的山顶
我知道我要去的
更高的山顶
那里，太阳一直照耀
那里，积雪终年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