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西班牙的最后一年, 赶上两位诗人的百年诞辰。我借讲座的机会去了诗人米盖尔·埃尔南德斯(Miguel Hernández,1910-1942)的故乡,见到他还是牧羊少年时生活的地方。至于另一位诗人路易斯·罗萨莱斯(Luis Rosales, 1910—1992),我住的城市就是他的故乡,格拉纳达。
很多人知道格拉纳达,这安达露西亚的小城,是因为另一位诗人加西亚·洛尔迦。洛尔迦可说是罗萨莱斯的偶像和兄长。1936年夏天的黑暗一日改变了两位诗人的运命。洛尔迦被西班牙宪警从罗萨莱斯的家中抓走,不久被押至格拉纳达近郊的山谷中秘密处决。罗萨莱斯一家和长枪党渊源颇深,所以洛尔迦躲在他家避难,没想到同为保守势力,宪警和长枪党之间也有龃龉,诗人因《西班牙宪警谣》以及同性恋的名声深遭嫉恨,终究没能逃脱。有人考证罗萨莱斯的兄长可能脱不了干连,但无论如何罗萨莱斯是完全无辜的。然而这阴影笼罩了他一生。甚至在他身后,罗萨莱斯的名字和作品在自己的家乡也被人刻意回避和遗忘。我的一位西班牙朋友很是抱不平,感慨在这同一年里,虽然在安达露西亚和马德里都举办了关于罗萨莱斯的展览,但比起埃尔南德斯的纪念活动来声势远远不及。
当年夏天我离开诗人的城市回国,未曾想到冬天就有了新的因缘际会。应塞万提斯学院之邀,罗萨莱斯的公子和另一位研究埃尔南德斯的教授来学校讲座。在再熟悉不过的园子里忽然出现了诗人的血脉化身,现今想起来有一种误入传记电影似的不真实感。诗人之子路易斯·罗萨莱斯·福斯是位化学家,也已年过半百,英神俊朗,风度翩翩,在讲座上朗诵了几首父亲的诗。我特意请他念念当年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另一位西班牙诗人为他写的一首小诗。他兴高采烈地念了。诗很好玩,里面说:别听别人的,叔叔我的建议是最好的,你去打碎妈妈的杯子,用弹弓打灯泡,把爸爸的书从窗户里扔出去,还有还有最好玩的事——趁他不注意拿火柴把爸爸写字的那些纸片点着,看看他是什么表情……要知道这个教坏小孩子的怪叔叔不是别人,乃是二十世纪西班牙语文学界开宗立派的泰斗级人物,曾任西班牙皇家学院院长的达玛索·阿隆索(Dámaso Alonso)!
02
达玛索·阿隆索曾用两种颜色来描述罗萨莱斯身上的两种基调:柠檬色和天蓝色。天蓝色源于诗人双眸的颜色,代表“插上翅膀的智慧”,“体察入微的敏感”和“纯洁的幻想力”。柠檬色源于土地和忧郁,代表诗人常把“C”发成“S”的南方口音,对“都市性的、经济性的‘时间’观念的无知”以及“充满旋涡与离题的迟缓…”。而诗人之子,虽然当初没有听从这位叔叔的怂恿,这一次或许受到启发,写了篇名为“路易斯·罗萨莱斯:迟缓与耐心”的文章,收在罗萨莱斯曾任主编的《西语美洲杂志(Cuadernos Hispanoamericanos)》2010年夏天的纪念特刊中。
在外来人印象中,迟缓几乎是安达露西亚的标志。人们总是迟迟赴约,迟迟离去,我自己就不止一次亲眼见证,朋友们一边说着“我真得走了”,一边继续告别上半个小时,——南方的速度可能都留给了弗拉门戈舞者,供他们在足间挥霍。但罗萨莱斯的迟缓不限于此。他的《心灵的内容(El contenido del corazón)》在1941年动笔,1969年才出版,而名作《燃烧的房子(La casa encendida)》1949年问世,1967年定稿,到1981年的诗选中又再次修改。罗萨莱斯常说,不管何时出版都太早。他需要时间来安顿记忆。化学家罗萨莱斯回忆起1979年,在马德里的安东尼奥·马查多书店举行的诗集首发式上,诗人罗萨莱斯曾带着几分自嘲说道:“我把手稿搁了很多年。我开始的东西从未完成过。……不管再活多久,我死的时候一定是个未遂作者。”
《心灵的内容》里有这样一句话:“有些词语不是用来说的,是用来住的,就像住在一座城市。”就像他的格拉纳达,他在那里出生也希望在那里埋葬。他还在一首小诗里说过另一层意思:我们每说出一个词的时候都是在为自己作传而不自知。词语没有定义,只有情节。既然每个词都包涵着我们全部的历史,我们就不能不慎重其事,迟缓自然是难免的。斟酌词语不仅仅是修辞问题,也与伦理相关。
当年佛朗哥掌权后,罗萨莱斯没有像塞尔努达一样流亡墨西哥,没有像埃尔南德斯一样死在狱中,他留在西班牙并继续有文字发表,这样的经历与洛尔迦之死联系在一起成为许多人眼中他的某种“原罪”。然而要理解诗人罗萨莱斯,不能忽略另一位兄长之死在他生命中留下的创伤:就在洛尔迦因性取向被反动的保守派秘密杀害的同一年,曾与洛尔迦、达利合办《金鸡》杂志的华金·阿米戈(Joaquín Amigo),因天主教信仰被革命的共和派活活推下悬崖。罗萨莱斯的确曾为《等级》这样的右翼杂志撰稿,但他1937年《亡者的声音(La voz de los muertos)》一诗却是为敌对双方阵营的受难者所作的哀歌。在内战后充满“孤独者与自私者”的西班牙,诗人的迟缓可以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和自我承诺:“不能用切掉的手写作,/用昨天的手写作,/不能像重新流血不止的死人一样写作。/我必须用另一种方式写,/保持正确的距离,/寻找一次比一次更诚实的表达,/学习用残肢写作,/慢,非常慢,慢到不能再慢,……”尽管不确定是否会有人愿意聆听“这些冻僵的言语”,但诗人诉诸于敬业的耐心,因为无论如何,“这是你的工作。”
03
多年前他第一部诗集《四月(Abril)》刚刚出版,当天晚上有人轻轻敲他卧室的门。原来是母亲读了儿子的诗,忧心忡忡地来找他:“路易斯,你这样写是一种病。”他的病似乎终生未愈,而且把这病症发展成对抗绝望的纪律和技艺。聂鲁达说他经历了安达露西亚的惨痛时刻,终于在沉默与词语中痊愈。评论家称他为“空气的学徒”,因为他的诗里说:
跌落过太多次
空气是我的导师
还有那更著名的称号——“有条不紊的溺水者”,出现在《诗韵集(Rimas)》里第一首第一句,初稿时叫《这样……》,最后定名为《自传》。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不是在书页上,而是在格拉纳达城一处不起眼的小广场,墙垣的蓝白瓷铭牌上:
好像有条不紊的溺水者计算多少个浪头才够把自己淹没,
算了又算,以免出错,
直到最后一个,孩子一样高的浪头没过前额,
我也是这样活着,像浴缸里的纸马一般盲目地谨慎,
自信我一生从未失误,
除非有关我最爱的事物。
在这个世界上,跌落和失误是不可免的,因为“有关我最爱的事物”。那么我们能做的,至少可以在空气的指导下学会计算,计算自己跌落的次数和溺死所花费的时间。溺水者在有条不紊的计算中显示出奇特的尊严。纸马在浴缸中奔跑:慢些,再慢些。
04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美国西语文学专家伊安·吉布森(Ian Gibson)在电话里告诉西班牙作家菲利克斯·格兰特(Félix Grande):“拉蒙·鲁伊斯·阿隆索(Ramón Ruiz Alonso)死了。”吉布森等学者都认定是这人当年告密,令洛尔迦在罗萨莱斯家被抓走,尽管他自己从未承认。此人在佛朗哥死后移居美国,再无音讯。他的两个女儿是演员,但都没有用父姓。菲利克斯去了罗萨莱斯家:“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诗人坐在椅子上,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朋友。“你记得拉蒙·鲁伊斯·阿隆索吧?”诗人点点头。“我刚知道他死了。在美国。”罗萨莱斯收回视线,没有说话。他缓了一缓,只说了句:“可怜的人!”菲利克斯说自己非常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我的声调不是惊讶,而是震惊:‘可怜的人?!你说什么呢?那个人让你背了一辈子十字架!可怜的人?你在说些什么呀!’路易斯没有马上回答。他慢慢地,仔细地,用布擦着眼镜片。他戴上眼镜。他把目光投向我双眼的中心,望了一会儿。然后他才说话。‘我一直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他停了一下。‘上帝和我都知道。’我觉得他望着我的目光里有同情,严肃和疲倦。‘而他一直知道自己是有罪的。……一辈子背负十字架的人是他,拉蒙·鲁伊斯·阿隆索……所以我说可怜的人。’”
这段描述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倒不是诗人的话,而是他话语间缓了一缓,停了一停,慢慢地擦镜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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