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丹丹,七十年代生于湖南常德。现任职广州某高校英语副教授。诗作见于《诗刊》《十月》《扬子江诗刊》《汉诗》等多种刊物,出版诗集《蜻蜓来访》,诗歌入选多种诗歌选本。出版译诗集《别处的意义——欧美当代诗人十二家》,《我们所有人——雷蒙德·卡佛诗全集》,《诗歌EMS周刊:(爱尔兰)保罗·穆顿诗选》,《高窗——菲利普·拉金诗集》。曾获2013年度“澄迈·诗探索奖”翻译奖、第四届后天翻译奖、第二届淬剑诗歌奖、第二届金迪诗歌奖“十佳诗人奖”、2016年度“第一朗读者”最佳诗人奖。2016年5月受邀参加第三届罗马尼亚雅西国际诗歌节,获雅西市政府颁发的“诗歌大使”称号。
推荐语:
舒丹丹是一位优秀的翻译家,同时也是一位同样优秀的诗人。这样的定位在新诗百年即将到来之际,颇有意味。一百年来,“翻译体”对中国新诗的影响究竟有多大,业内自有论述,我感兴趣的是,译者在两种(甚至多种)语言之间来回穿梭的过程中所秉持的原则,因为他/她的原则最终会影响读者的判断,左右读者对被译者的兴趣。这些年来,我完整地阅读过舒丹丹的三个译本:《别处的意义》、《我们所有人》和《高窗》,并为《我们所有人——雷蒙德·卡佛诗全集》写过一篇题为《所有的诗都是情诗》的荐读文章。在我的认知中,舒丹丹的写作风格并不与卡佛吻合,也与拉金差别很大,但她的译本却能准确地传递出他们的诗歌神韵。这样的认知部分修订了我以前对译者的普遍看法,也就是说,在我们的语言系统里可能真的存在某种差异性的吸引力,即,译者也能翻译与其自身气质有冲突有违和的作品,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差异性的存在,才能更加真实客观的再现被译者的作品风貌。当然,这样的事只能发生在真正优秀的翻译家身上:为了忠实他人,首先他/她必须忠实于自我,而这样的品质最终会成就他/她的写作。
如果从写作谱系上来看,我觉得舒丹丹的诗更接近于弗罗斯特,她总能在轻描淡写中让我们感受到宁静带来的力量,而事实上,这种力量源于写作者内心的漩涡和风暴,它们在那里生成,传递到我们眼前却蜕变成了和风细雨……她的诗不仅仅是她打探世界的触须,更是她对自我的发现或启发。因此,对眼中所见事物的描摹只是一种表象,诗人更看重的是隐匿在表象之后的思辨的力量。
——《我不忍告诉你,我更早地明了命运的处境》,张执浩
月夜闻鹧鸪
溪对面的山崖上
瀑布在唱歌,在月下
溪这边的人儿,睡着了
梦里头听见鹧鸪声
一只鹧鸪住进身体里
心儿飞过柳树梢
随你骑马过山崖,随你撑船
下河滩,掐一把虎耳草绿莹莹
歌声再好莫当真呦
今天唱给你来听,明天唱给别人听
溪对面的瀑布,唱了三年零六月
溪这边的月光,碎了一身
孤独的约书亚树
荒漠和天空之间
这些树在奔跑
这些有着圣徒名字的约书亚树
它们虬曲的枝条,像一种挣扎
挣扎中向上祈祷
每十年一英寸,它们的生长如此缓慢
慢到让你确信,它们并不急于获得高度
所有进入过枝干的阳光,水分,和沙砾
最终都会渗入根须
在暴烈和严寒的时刻,成就生命的真相
它们守着脚下的砂石,一棵树
遥望另一棵,一棵树,望不见另一棵
把自己活成一块活化石吧——
在这速朽的世上,孤独是应该学会承受的
真理。看,它们挥舞的手臂仿佛在布道
“抵抗死亡的唯一保护
是爱上孤独。”
庭 院
去菜场的路上,总经过一座庭院
铁栅门虚掩着,野草安静地生长
我放下装满蔬果的菜篮
在石阶上坐下
仿佛一瞬间就从俗世中抽离
头顶的樟树像升腾的绿火焰
把我拢在它的宇宙之下
从栅栏间我打量路过的麻雀
从蒲桃花的轻柔里触到婴儿的呼吸
与黄昏的宁静一同洒落的
还有虫声,潮气
和闪烁的内心的光斑
多么好,这片草地,这个时辰
一种缓慢,纯粹
独属于我的一种好的孤独
或者丝毫不觉孤独——
我深陷在樟树的浓荫里
与一个看不见的声音独语,对白
一枝一叶,搭建一座云中的庭院
没有人知道这种虚构和专注
带给我怎样的意义
这一派清波也是我的源头
——在边城遥念沈从文先生
在沅水,跟随一条小船
转柳林岔,泊鸭窠围
看尽那一点寂寞的山水和林梢
就到了叫作常德的码头
这一派清波也是我的源头
我也曾站在这样的甲板和渡口
看艄公在暮烟里拉篷,摇橹
无穷无尽地往来于此岸和彼岸
是什么时候,橹歌已消失
河底的流沙改变了它们的航道
那长着黑翅膀的鬼脸蜻蜓
早已飞入没心没肺的水草
唯两岸的吊脚楼仍守望着河水
庄严地忠实于它们的“分定”
唯烈而痴的血性与爱恨,仍一点就着
如渔火,在这条河上流淌
从你的脚印和文字里看见的预示
已在时间身上一一印证
生命的困境一如你的年代,总悬在
美善与不能诉说的悲苦之间
在渡口,无论我的眼睛
湿成什么样子,都唤不回那条渡船
我把手伸进水中,在秋天
沱江的水仍是温热的
与海浪鸥鸟共度一个下午
面对大海尽可放弃言辞,
平静或激荡,都有海浪替你说出。
只需走进薄薄的潮水,加入到
那网一般倾覆的鸥声中,
立定,看细浪一遍遍安抚沙滩,
远处一只鲸鱼突然喷射水柱,
撕开海面柔软的蓝绸。
或者踢掉鞋子,当潮水收拢夕光,
与奔跑的影子追逐,
偶尔被贴地而生的海草或贝壳
轻轻扎一下,如同遭遇生活
暗藏的尖刺:一切都是馈赠。
仿佛听从一种神秘的自然教义,
巨大的美与安详将你俘获,
令你噤声,失忆——
没有痛苦值得想起,也没有夙愿
需要许下。直到天空矮下来,
鸥鸟栖落又飞起,为你停留在
一个合适的高度。
松 针
在梦里,我走上常走的那条山路
在一棵松树下,痛快地哭
那哭声,好像把紧裹的松塔也打开了
我太专注于自我的悲伤了
以至我忘了这是梦
以至我没有发觉,身边的松树
一直在沉默地倾听
将它细密的松针落满了我的周身
我醒来,已记不清松树的模样
但那种歉疚,像松针一样尖锐
秩序与悬念
傍晚的厨房,让她想起祖母的厨房。
一样的夕光从窗口涌入,锅盆碗柜各有定局。
炉火生动,菠菜已洗净泥土。
她站在火炉前,等待一钵土豆慢慢成熟。
这逼仄的空间里已无悬念,
该完成的已经完成,进行中的正在进行,
生活的秩序正展现它清晰的面容。
她会在这厨房里,老成祖母一样的祖母。
她感谢这一钵土豆,给她短暂的出神,
让她像个局外人打量她措足的方寸——
杯盘洁净,瓜果安宁,它们在寂静里获得神圣。
她甚至感谢这时从窗口掠过的一只鸟,从最深的秋天飞来,
在密实的香气里,带给她一瞬间
振翅的幻觉与虚无。
安静时就能听见它们
春天里站在窗口的这棵树,秋天时,还在。
整整一个夏天,没有走远,也没有靠近。
有月亮的洁净的晚上,能看见星星。
但在黑夜,或阴沉的白昼,星星们也在。
早起听到鸟鸣,知道鸟儿藏在木兰枝里。
但这些下雨的清晨,鸟儿们和木兰一样安静,它们飞去了哪里?
原谅我,那么长的时间里,我只知道
季节的诫命让树木学会了舍弃,从未想象
泥土中它们无法动弹悲欣交缠的根。
我的眼睛太久地习惯了太阳和月亮,从不曾闭眼
倾听过沉默的星辰。原谅我第一次知晓
下雨时鸟儿们从不闪躲,它们在风雨的巢中
垂头敛声,隐忍得像群苦行僧。
路遇收割后的稻田
这是收割后的稻田,它的丰饶
属于上个季节。它已过了扬花抽穗的日子,
谷壳已走向另外的用途。
我并不怀疑稻田的前生,每一颗被遗忘的谷粒
都反刍着光阴。我站在凛冽的事物中间,
捕捉到最寒凉的空寂。如果空寂
触手可及,空寂前的饱满也曾溢出浆液。
关于承受和消逝的法则,我与稻田
达成默契。谁的孤独都微不足道,
不会比垄上一丛稻茬更高。
走吧,从这片田野里起身,这里不会丢失
一颗谷粒,曾被我分开的光和空气
也会像暗伤一样愈合。
一天中我钟爱的时刻
早上六点半,我梳洗出门。
墙角一蓬芭蕉抽了嫩芽,新绿逼人眼。
晨风中的枝叶多么舒展,我忘记了
昨夜的骤雨和它们卷曲的忧伤。
下午四点,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
我缓缓走过山间,停在一棵樟树下。
随口打声招呼吧,向头顶一只小山雀。
满山的风声,顷刻化作鸟鸣与我回应。
六点钟我在菜场摊贩间,流连于
菠菜,番茄,和豆腐。我无意在蔬菜的叶脉里
找寻生活的意义,但的确是它们,
帮我一次次溶解,突如其来的虚空。
夜里九点,我走在浓雾的树荫下。
有时,我感到一阵孤独来袭。有时,又觉得自己
并非想象中那样孤独。我仰望夜空,
至少,我被满天星光垂爱着。
秋天的二元论
秋天肉体丰盈,而灵魂消瘦
带着番石榴和月亮的气息
在黑夜、睡眠或未知的死亡中蜷曲
从最深的阴影里爬出
孱弱如月光的一地碎银子
深暗处,谁是那隐形的天使,魔鬼,或一个
与自我抗衡的虚构的敌人,令我深宵独坐
投掷我到一个巨大的虚妄之中?
我听见流逝的时间吃吃笑着,像千万只昆虫
将它们的羽翅压过来……
秋天撕裂。哪一半
离我更近?我靠近我自己,又将自己
从自身中收回。我全部的奢望不过是
听着自己的呼吸,重新进入秋天
银杏
两年前的夏天,我站在成都的街市上
着迷于这些美丽的树
那时它们尚一片青绿,烈日下
活泼泼地摇着清凉的小扇子
那时我正从一场疾病中侥幸逃生
对一切饱满的生命都怀着珍爱
而此刻,从车窗前扑入眼帘的
是一树一树的金黄
如此明亮,像抱成团的阳光
将十一月的灰霾天空瞬间擦亮
它们是什么时候成熟,进入
如此蓬勃的盛年? 仿佛
只是一夜之间
所有的阴晴雨雪都不值一提
每一个不曾相见的日子都不曾虚度
它们在暗暗攒劲
将绿色筋脉中的爱与力
一点一点,捧上金色的枝头
最好的雪
最好的雪不落宫墙
不下辕门
更不委身幽暗的沟渠
最好的雪落在原野
落在松树之巅
落在一只孤独的羚羊
洁净的眼睛里
最好的雪,落在纸上
像一种令人着迷的虚言
越积越厚
砌一座雪的迷宫
或独自在太阳下化为乌有
一种清孤
无需取悦任何事物
诗脸谱栏目主持:宫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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