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女人
在干旱的阳台上,她种了几盆沙漠植物
她的美可能是有毒的,如同一株罂粟
但没有长出刺,更不会伤害一个路人
有几秒钟,我爱上了她
包括她脸上的倦容,她身后可能的男人和孩子
并不比一个浪子或酒鬼爱得热烈、持久
这个无名无姓的女人,被阳台虚构着
因为抽象,她属于看到她的任何一个人
她分送自己:一个眼神,一个拢发的动作
弯腰提起丝袜的姿势,迅速被空气蒸发
似乎发生在现实之外,与此情此景无关
只要我的手指能触抚到她内心的一点疼痛
我就轰响着全力向她推进
然而她的孤寂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
她的身体密闭着万种柔情
她的呼吸应和着远方、地平线、日落日升
莫非她仅仅是我胡思乱想中的一个闪念?
但我分明看见了她,这个阳台上的女人
还有那些奇异、野蛮的沙漠植物
她的性感,像吊兰垂挂下来,触及了地面
她的乳房,像两头小鹿,翻过栏杆
她的错误可能忽略不计
她的堕落拥有一架升天的木梯
她沉静无语,不发出一点鸟雀的叽喳
正在生活温暖的巢窝专心孵蛋
或者屏住呼吸和心跳,准备展翅去飞
2001年
林中
落叶铺了一地
几声鸟鸣挂在树梢
一匹马站在阴影里,四蹄深陷寂静
而血管里仍是火在奔跑
风的斧子变得锋利,猛地砍了过来
一棵树的颤栗迅速传遍整座林子
光线悄悄移走,熄灭一地金黄
紧接着,关闭天空的蓝
大地无言,雪就要落下来。此时此刻
没有一种忧伤比得上万物的克制和忍耐
2002年
吐峪沟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
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
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
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
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获得
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
2003年
占卜书(仿突厥文)
1.
人说,我是白花斑隼
来自一张毁掉的花毯
丢了婚戒,羽毛也掉了一半
我卧在香树上高兴
……你们要这样知道
2.
人说,老太婆梦见红发暴君
在沙漠边养一百只黑猫为伴
她的屋顶被风掀掉了
她的馕吃完了
她留在家里,舔油勺子的边
活了下来,脱离了死亡
……你们要这样知道
3.
人说,乌鸦的翅膀遮住了天空
老鹰只好去地上散步
吃了玉米、田鼠,又吃掉了孩子
这是老鹰替乌鸦犯的罪
你们要把乌鸦绑在树上
牢牢地绑,好好地绑
……你们要这样知道
4.
人说,我是伸懒腰的老虎
我的头在荆棘丛,斑纹在光焰里
我打着哈欠,得了点伤风感冒
但我英武,勇敢,色彩斑斓
犹如火焰的雕像,黄金的灰烬
……你们要这样知道
5.
人说,天上有雾,地下有土
小鸟飞着飞着,迷了路
孩子走着走着,丢失了
他的母亲哭瞎了一只眼
胡大保佑!第七年又在喀什噶尔相见了
他带回一位撒马尔罕新娘
大家看了都高兴,都哭
就喝穆赛莱斯,围着一堆火跳舞
……你们要这样知道
2003年
月亮
月亮有着敏感的嗅觉
闻到大地上无边睡眠的悲伤气息
他的缄默,是一粒尘土的缄默
他的疾病,被月亮治愈
年轻时,他将孤独储蓄在月亮上
到晚年,利息连同本金可以一起滚动了
瞧啊,他的嫦娥在逃亡
那一点点消逝的光的裙裾
和桂花的芬芳
他储蓄美、荒凉,却没有一把扫帚
去清扫天空的灰烬
一次又一次,月亮那么温驯
一次又一次,月亮被支付给死亡
莫非它是前世遗忘的一只眼睛
古老目光含着冷霜和鞭痕
仍在将他久久凝视
如同一个银制的咒符
在泥泞人生中,不是伸手可及的一切
爱情,友谊,居所,窗外的草坪
影响了他的面容和个性
他发现,他是被失去的事物
被一只死去的月亮,创造着
2004年
楼兰美女
死亡是一种隐私
我们却将她公布于众
死亡是一种尊严
我们却在她身边溜达
嘀嘀咕咕,指指点点
如果我能代表盗墓贼
考古队员和博物馆
那么,我将请求她的原谅
原谅人类这点
胆怯而悲哀的好奇心
我无法揣度她的美貌
也不能说,她仅仅是一具木乃伊
如果我有一辆奇幻马车
就将她送回沙漠,送回罗布泊
在塔克拉玛干这个伟大的墓地
让她安息,再也不受
人类的惊扰和冒犯
死亡是她的故乡,她的栖息地
我们岂能让她死后流落他乡?
岂能让美丽的亡灵继续受苦?
她的无言就是告白
她的微笑使我敬畏
因为我知道,她精通死
胜过我们理解生
2005年
达浪坎的一头小毛驴
达浪坎的一头小毛驴
吃一口紫花苜蓿
喝一口清凉的渠水
满意地打了一个喷嚏
它,在原野上追逐蝴蝶
沿村路迈着欢快的舞步
轻轻一闪
为摘葡萄的三个妇女让路
达浪坎的一头小毛驴
有一双调皮孩子的大眼睛
在尘土中滚来滚去
制造一股股好玩的乡村硝烟
它,四仰八叉,乐不可支
在铁掌钉住自由的驴蹄之前
太阳照在它
暖洋洋的肚皮上
2007年
对话
——你来自哪儿?
“我不是南方人,
也不是西北人,
是此时此刻的乌鲁木齐人。”
——你有什么悲伤?
“我没有自己的悲伤,
也没有历史的悲伤,
只有一座遗弃之城的悲伤。”
——你想说点什么?
“有形的墙并不可怕,
可推,可撞,可拆,可炸。
无形的墙却越升越高……”
——你站在哪一边?
“我不站在这一边,
也不站在那一边,
只站在死者一边。”
2009年
继续赞美家乡就是一个罪人
池塘干涸
河道里鱼虾死绝
公路像一条巨蟒穿过稻田
印染厂、电瓶厂、化工厂
纷纷搬到了家门口
镇政府圈走我们的地
两万元一亩,不许讨价还价
转身,以十二万元一亩
卖给各地来的污染企业
经济坐上了快车
餐桌上吃的多了些
所谓发展
就是挖掉我们的根
就是教人如何死得更快——
婶婶死于车祸
姑爹死于肺癌
儿时好友死于白血病
最小的表妹得了红斑狼疮……
继续赞美家乡就是一个罪人
但我总得赞美一点什么吧
那就赞美一下
家里仅剩的三棵树:
一棵苦楝
一棵冬青
一棵香樟
三个披头散发的幸存者
三个与我抱头痛哭的病人!
2012年
异乡人
异乡人!行走在两种身份之间
他乡的隐形人和故乡的陌生人
远方的景物、面影,涌入眼帘
多么心爱的异乡的大地和寥廓
在异族的山冈上,你建起一座小屋
一阵风暴袭来,将它拆得七零八落
回到故乡,田野已毁村庄荒芜
孩子们驱逐你像驱逐一条老狗
你已被两个地方抛弃了
却自以为拥有两个世界
像一只又脏又破的皮球
被野蛮的脚,踢来踢去
异乡人!一手掸落仆仆风尘
一手捂紧身上和心头的裂痕
2012年
沙
数一数沙吧
就像你在恒河做过的那样
数一数大漠的浩瀚
数一数撒哈拉的魂灵
多么纯粹的沙,你是其中一粒
被自己放大,又归于细小、寂静
数一数沙吧
如果不是柽柳的提醒
空间已是时间
时间正在显现红海的地貌
西就是东,北就是南
埃及,就是印度
撒哈拉,就是塔里木
四个方向,汇聚成
此刻的一粒沙
你逃离家乡
逃离一滴水的跟随
却被一粒沙占有
数一数沙吧,直到
沙从你眼中夺眶而出
沙在你心里流泻不已……
2013年
疆
1.
住在弓上
住在土里
住在高山和盆地
大隐隐于疆
2.
持弓守土者
身旁的
疆
丢盔卸甲者
天边的
畺
3.
弓上的月光
土里的流亡
三山两盆的雪和沙
斯人嘘叹
恰在咫尺天涯
2013年
加沙地道
我们偷运糖、方便面、药品
衣服、电脑、手机、洗涤剂
水泥、钢筋、燃油、小汽车
石头、子弹、AK—24步枪……
这一切是为了喂养一个词:仇恨
我们从另一个拉法、埃及的拉法
偷运来了新娘、妓女和毒品
年轻人载歌载舞,彻夜欢庆:
“Insa,Insa……那就是生活啊!”
我们偷运一头狮子、一条眼镜蛇
去加沙动物园。半路醒来的狮子
吃掉一个忧郁、瘦小的同伴
地中海剩下三海里肮脏的潮地
那广大、蔚蓝、洒满阳光的部分
我们通过加沙地道偷运……
2013年
希腊悲剧
神有人的良善和狰狞
神有神的脆弱和伤悲
神也受到众神的迫害
埃斯库罗斯替普罗米修斯说:
“苦难飘来飘去,
会轮流落到大家身上。”
索福克勒斯替俄狄浦斯王说:
“谁的幸福不是表面现象,
一会儿就被消灭了?”
欧里庇德斯替美狄亚说:
“痛苦已使我疲惫不堪……”
看——
死而复生的的酒神
疯狂奔走在欧亚大陆
从狄俄尼索斯变成巴克斯
日神阿波罗要追上它
达成和解,合二为一
听——
命运撞击大理石柱的声音
响彻在节日的雅典剧场
哦,这恢宏的青铜命运
这汹涌的地中海心灵!
2014年
遗忘之冬
颂赞或诅咒,都不能拯救遗忘
第三条道路通往叛乱的星河
风景将继续传播,但是空寂无人
无人的群山,只是一座座覆雪的孤坟
幸存者飘泊,用余生将自己修补
他已分裂成一些大漠、戈壁和孤烟
他还会从雪里挖出蚂蚁的食粮
将巨犀和猛犸,从幽冥世界拖出
不可抗拒的严冬,这个史前庞然大物
一屁股坐下来,就占领我们的版图
在喉咙刮过太多的沙尘暴之后
飞雪的、冻伤的嗓子已没有歌
2014年
祈祷诗
1.
每天,需要一个攸关性命的时刻:
像一叶扁舟,驶离一双发臭旧鞋
像漫游者,带着内心强劲的马达
并且要热爱遗忘,祈求被人遗忘
这样,你就从被裹挟、被损害的
日常生活中,赢得了自由和想象!
2.
不是鸽子凯旋,而是羔羊没有死罪
不是刀斧锈蚀,而是炸弹变成哑弹
不是父亲健朗,而是母亲抹去眼泪
不是上帝在场,而是魔鬼忘记交易
请不要老哼哼我啊我啊,要想一想
世上同样忧虑着、祈祷着的他和她!
2015年
火车记
铁的意志穿过戈壁驶向南疆
铁的驼队,沉浮于瀚海
绿皮车厢内,六十种沉默
坐落于无休止的铁的咣当声中
坚硬的沉默一度被酒精打开
情歌和笑话也会决堤
汉语、维语、哈语、蒙语、俄语
外加大巴扎烤鸡、自带手抓肉
汇成一锅今宵的乱炖
咣当——咣当——
体面的人头枕公文包时睡时醒
上半夜梦见塔里木虎
下半夜梦见自己被雪和沙埋葬
醒来,已在千里之外
像羊群,卸在巴楚站台
在凌晨寒风中发抖
渴望麦盖提的一碗热汤面
下车,上车,乘大巴继续南行
发现头顶多了一群乌鸦
它们不被公文驱策
却被灰蒙蒙的天空监禁
饥饿的叫声,回应着初冬大地
无边无际的荒凉和孤寂
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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