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香港散文诗成立15周年

　　美索不达米亚有一件八千年前的雕刻，上面是一个女孩子闻着从地上捡起来的一朵花。现在宋庄的艺术家也会创作这样一件作品。但这个审美不是今天才创造或发生的，八千年前人类的艺术品里已经有了。“大漠孤烟直，黄河落日圆。”诗人任洪渊在他的汉语文化诗学中写到：“直到1987年，王维的长河落日依然圆在我的黄昏。”王维落日圆的宁静与浑茫，是他的生命达到的无边的空明，同时给自己和自己之后的生命设下了一个逃脱不掉的美的围困。他说：我要从我的天边抛下王维的落日。词语的落日只能由落日的词语击落。

　　对艺术的追寻，没有止境，这是艺术充满永恒魅力的一面，也是它严酷的一面，造型艺术如此，诗歌艺术亦然。20世纪初“诗界革命”，新诗（现代自由诗）诞生，这是中国向西方学习结出的果。中国诗歌经过近百年的狂奔，古体诗僵而不亡，新诗磕磕绊绊、一路高歌，其抒情诗象西方一样成为新诗（现代自由诗）的基本形态和典型范式。叙事诗、史诗、诗剧、朗诵诗、商籁体、悱句等诗体未有脱离新诗的母体，惟散文诗欲从母体新诗中分离。如今，新诗（主要指抒情诗）、古体诗、散文诗三坛鼎立。仅就散文诗而言，我们是否写出了散文诗体式的经典诗歌？散文诗，是同新诗一样从格律体诗词解脱而形成的自由诗体，是比自由体诗更自由的一种新样式，早已形成共识。诗，是“文学中的文学”，是文学中的精品，散文诗理应是“诗歌中的诗歌”，是文学精品中的精品。然而，我们是否无愧于散文诗这一称号？世界最早创立“散文诗”这一文体的波特莱尔认为他的散文诗《巴黎的忧郁》比他的诗歌《恶之花》更自由、细腻，这也意味着其美学品味与价值地位更高，事实也是如此，《巴黎的忧郁》早已成为世界诗史上的一部经典。其后出现于20世纪的诸多散文诗大师和作品，显示出了散文诗强大的生命力和散文诗文体无限的创造空间和可能性。中国散文诗发展较晚，也形成了一条从鲁迅、冰心——郭风、柯蓝——耿林莽、彭燕郊、昌耀、王家新、西川、许淇、李耕、刘虔、王宗仁、周庆荣等具有标识性诗人和作品的清晰脉络。我国散文诗虽然是一个新的文学样式，但她同新诗（抒情诗）一样同样要面对和突破数千年历史审美的围困，用落日的词语击落词语的落日，进行诗美的再创造。然而，实践并不完全尽人如意。鲁迅是作为一个文体家、新文学运动的旗手影响至今，散文诗《野草》并不比惠特曼《草叶集》对中国新诗乃至散文诗的哺育更多，冰心《寄小读者》也未能超过泰戈尔散文诗对中国读者的持续影响力。不久前我和箫风去看望京城名编、散文家张守仁先生，他告诉我们，郭风的《叶笛》引用次数达160次。他说，有三个人到晚年文章越写越好，一个是孙犁，一个是汪曾祺，再一个就是郭风。郭风的散文、散文诗写出了清谈的文体，炉火纯青。可见，郭风也是一个文体家。许多人把当代散文诗领军人物耿林莽的散文诗当作“枕边书”，但，我们能让喜爱网络、游戏机的青少年人手一册吗？周庆荣是一个努力弥合传统与现代、使古典人文精神回归于当下的儒者，在他身上重新体现了古代人与文合一的生命方式，散文诗照亮了他，他又用散文诗照亮他周围的世界。王宗仁是一个用散文诗开拓出一片别一样散文境界与天地的散文诗人。西川显示出一个用比自由体新诗更自由的散文诗体创作“诗歌中的诗歌”，怪异的是他无意栖身散文诗坛，散文诗界也无视他的存在。当下散文诗独步诗坛勘忧，理论研究犹甚。几十年前写出《散文诗的世界》的学者王光明教授等专家早将散文诗研究的目光他移。《文学报》散文诗研究专刊主编箫风将刚刚创刊的报纸送诗评家谢冕教授，请他谈谈散文诗，他诙谐地说：你要考我啊？他直言不讳地说：新诗已经完成审美的建设，散文诗还没有，散文诗需要美学上的突破。

　　就世界维度而言，散文诗的文体优势必将有散文诗体式的经典诗歌和大诗人不断出现。但丁之后有另一个但丁，《吉檀迦利》之后有后《吉檀迦利》，我国散文诗也会有她的春天。刚刚撒手散文诗坛的郭风生前与许多心仪散文诗的诗人一样，把散文诗的地平线推向了远古。《水经注》、《山海经》等都是郭风要逃脱的美的围困，都在他要用落日的词语击落词语的落日的目标之内，不独唐诗宋词元曲，胸怀何其博大！从散文诗诞生至今，散文诗人的目光并不固守海内，同样孜孜不倦地汲取西方文化和诗歌的奶汁。作家肖复兴知道郭风喜欢法国象征派诗人果尔蒙，曾写信向郭风请教戴望舒翻译的果而蒙《西茉纳集》的有关问题，没想到已至耄耆之年的郭风很快为他复印厚厚一叠《西茉纳集》寄给了他，令他感动和不安。肖复兴用果而蒙的诗句喻郭风：“他将长生草留给水，又将石楠花留给树木。”他说，郭风将岁月留给了美丽的文字。郭风读屠格涅夫、读泰戈尔，他从柏拉图的《理想国》读出了散文诗，从阿左林的自传体小说《一位小哲学家的自白》读出了散文诗，从基督教《圣经》的创世纪读出了散文诗。鲁迅提出“拿来主义”思想尽人皆知，耿林莽说：吃了鸡不会变成鸡。正是散文诗视人类文化成果为全部精神遗产、突破既往审美围困的文体需求和其从自由诗体解放出来比自由体诗更自由的文体特性，散文诗自会迎来她自己的春天。

　　如同油画媒质一样，散文诗的体式也是借用西方的，但并不是一切照着西方讲、跟着西方走，她的灵魂始终是中国的。与西方张扬个性和欲望不同，我国的诗歌、小说、绘画等其他体式都是以道德为本位，人品与文（艺）品是一致的，散文诗亦应如此。德之不立，无以立言，有了超人之品德，方有超人之文章。古人以“文以载道”、“文以明道”、“文与道俱”为己任，追求“文道合一”的境界，以文施教化，以文表达心声，自孔子、孟子、杜甫、白居易，再到欧阳修、苏轼等无不如此。我国散文诗也做到了这一点，散文诗人们努力摆正我与世界、我与国家和我与自我的关系与位置。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经济全球化和高科技高速发展，世界面临着严重的危机与挑战。散文诗人像许多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一样，把关注的目光始终投向人类世界命运的走向，而不是仅仅为散文诗而散文诗，在散文诗的小圈子里打转转。公元前四世纪至公元十世纪生活在墨西哥的玛雅人创造了代表人类知识的诗歌、绘画、科学、哲学等灿烂的物资和精神文化，玛雅文明超过了同时代世界上的其他民族，然而，1520年西班牙人荻亚哥-德-兰达踏上尤利卡半岛时，却发现古代玛雅社会已经不存在了。法国诗人保尔-瓦雷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得出了一个结论：“我们这些文明，我们现在终于明白，我们总是会消亡的。”在上个世纪60年代苏联人登上月球发回地球的照片时，哲学家海德格尔凝视着像拳头大的地球照片，发出感叹：我们美丽的地球有一天终将毁于科技之手。在今天信息网络化的今天，世界正迎来人类第六次科技革命。16世纪以来的过去500年里，世界上先后大约发生了五次科技革命，推动了世界现代化的前四次浪潮。科学家预测到第六次科技革命大约在2020～2050年间到来。第六次科技革命预期将带来人造生命、人造子宫、两性智能人和人体再生等一系列突破，将彻底改变人类对生命的认识，引发重大伦理变化。第七次科技革命（新物理学和时空革命）也将在2050年以后发生，势必将进一步引发人类生活和生产方式的革命性变革。有抱负和使命感的作家和诗人，有责任用散文诗的方式或其他文体之思在作品中告诉身后一百年或更久远年代的人们今天世界遭遇的危机和痛苦。我们今天写的散文诗或新诗对于百年或更久远年代以后的人们来说应该仍然是一种新的东西，就像千年以前王维的落日之于今天的我们读来仍然有无尽的魅力和惊叹。同样，我们今天的为人为文对于百年或更久远年代以前的屈原、李白，也应当让他们理解或不致失望，我们没有重复他们，我们有不同于他们的诗美的创造。

　　当代散文诗人同以往历代诗人、作家一样心系祖国、关爱民生、忧思忧虑民族未来。仅仅为“易写、易懂、易记” 俯就迎合世俗、媚悦大众，进而惟我独尊，争名夺利，堕落为名利之徒应不为散文诗界所取。屈原的《离骚》、杜甫诗歌中的家国民族之忧思和民生的意象，今天依然引起我们的共鸣，就在于中华民族安身立命于源远流长、光辉灿烂的中华文化之中，这是中华民族之根、中华之魂的所在和载体，亦是中华民族生命延续和智慧开拓的源头活水，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散文诗在担当拯救中华文化使之焕然光大的历史使命中应该大有作为，用比自由体诗更自由的文体优势参与建构体现21世纪时代精神、化解当代人类所共同面临冲突与危机的中华民族新文化。而这恰恰为散文诗自身文体的建设提供了重要历史机遇，中华文化的命运，也是散文诗的命运，乃至包括诗歌在内的整个文化的一种命运。

　　散文诗是成熟的诗歌文体样式。谢冕教授在给香港散文诗学会成立十五周年的贺词中写到：“散文诗只是散文的近邻，而确是诗的近亲。”耿林莽说：散文诗是诗，是诗的延伸。可见，散文诗与诗是一家，但他又有自己独立、独特的生命形式和价值。因此我们不必把她当作婴儿一再为其命名，不必为她的性别发愁，整天争论她是男是女、姓社姓资，走进越说越不象的怪圈。当下散文诗的现代转型还没有完成，新的美学价值观还没有完全树立，新的审美建设还没有完全建立。因此需要散文诗人们用比自由体诗更自由的方式进行语言和形式的大胆实验和创造，像已经完成审美建设的现代新诗一样注重智性、凝练和多维技艺探索，将散文诗人的自我与世界的命运和家国民族、民生之忧思相交融，在散文诗语言内部获取更新的能力，和当代人类的思想互动，再返回散文诗本身，进而达到“文道合一”的境界。散文诗很像一个容器，她从各种文体中吸取各种各样的东西，然后在里面搅拌，最后变成了和来源不一样的别样的东西。散文诗在思想深度、语言形态、抒写方式等审美建设上已经积累了很多财富，但它的欠帐太多，只拿不予的历史正在改变。散文诗人王宗仁是新时期散文诗发轫的干将之一，他将散文诗元素成功注入散文写作，他的散文《达赖出逃》多家媒体转载，影响深远，其文中处处闪现着散文诗的影子。他的另一篇散文《向藏羚羊下跪》也是成功借鉴了散文诗笔法，由于这篇文章的发表，在全国掀起了一场保护藏羚羊的运动。人大教授灵焚是一个研究柏拉图的学者，他也是将散文诗的诗性成功引入哲学写作的案例之一。当下许多小说、影视等作品充斥着暴力、性等负面杂音，污染着人们的心灵，散文诗是否也能影响它们写得像散文诗一样美？市场商品经济时代使当下整个世界文学的生存乃至它本身的存在都变得更加困难，散文诗也不可逃脱。所谓散文诗将有一场“运动”欲取代新诗只是自欺欺人、天方夜谈。眼下我国写古诗词的人有几千万，远大于写新诗的人，写新诗的人也远大于写散文诗的人。人多力量大是文革前大跃进的观念，拉几个西方写诗的大师进来也并不意味着就混进世界诗坛和大师的行列。文学包括散文诗写作是每个个体生命心灵的事情，靠号召或像牙膏一样挤出来的散文诗，多是雷同、语言浑浊陈旧不节制不干净、意义匮乏、缺少形而上的思考。散文诗人的尊严和高贵在于他胸中有诗，胸里装着审美和他的诗性人生方式，而不是要到处去张扬、像做广告一样吸引消费。殊不知自己的钱出自己的书自己来消费，依然是圈子化。唐代白居易至今是人们最喜爱的诗人之一，一生创作了近3500首诗篇，现存的有2800多首，他每做一首诗，自己反复吟咏，觉得可以之后，再拿去念给不认识字的老人听，如果听不懂，马上又回去修改，如此反复，直到他人能听懂为止。白居易的诗流传广泛，靠的不是操作，而是靠诗美的创造，才引来民间争相传抄吟诵，我们何不学一学白文公？不久前在浙江乌镇谢世的诗人木心也许同样带给我们许多启示。他作诗为文，一句话、一个字都是精心挑选，他说：“我一字一句的救出自己”，他何止在救自己啊，他是在默默地一字字一句句一行行一首首拯救汉字、拯救汉语诗歌、拯救汉语诗歌曾有过的高贵和美丽、拯救中华文化的命运。

　　新时期三十年来，散文诗一直在展露春天的曙光。刘再复称郭风是“背着散文诗十字架的人”，散文诗界有很多这样的人。新时期复出文坛后才走进散文诗队伍的耿林莽也是这样一个“背着散文诗十字架的人”，他用他的作品和人格魅力引领着散文诗队伍的发展和壮大。自《散文诗》创刊，散文诗媒体和阵地不断扩大，邹岳汉、冯明德等选家们不是将自己的庸作或私货塞进公器，而是一以贯之地以发掘独特散文诗作品和持续推出新人相伴生，忧诗匡救、扶危继绝、若播薪火，现在不论作品和人才都蔚为壮观。散文诗大有从大陆向港澳台和海外发展、形成世界华人散文诗共生共荣的格局。香港散文诗学会迎来了她十五周年的生日，此前，评论家、《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诗人树才、芒克等纷纷题词，对香港和海外散文诗界寄予厚望，这也是对我国散文诗的未来寄予的期待。

　　如今，我们已经感到散文诗的春风拂面而来。

　　2012年2月15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