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八岁那年，她做了童养媳
把他的丈夫，从肺痨里
拽回来。那时候
她养猪，养牛，养一屋人
也被人猪一样养

十八岁，被她男人卖了个好价钱
男人抽完大烟，去追刘文辉
得月楼，她跳了三次井
摔了三次楼，又三次被打断了腿

解放时，街头的癞子何二狗
带领流氓起义，杀县官驱守备
迎接大军进城。何二狗在老县城
掌大印，解放被压迫的妇女
她从得月楼，搬到了县政府

1976年，造反派揪出何二狗
这个深藏的三青团身边，还有
反革命布下的美人蛇
她的任务是拉拢党内的高干
这年冬天，她钉在公社的墙上
像一只，钉住脚的大壁虎

多年后，凤凰山上，一个老师傅
修了一座白衣奄。她每天
着白衣，种山竽，念佛陀
寺里山外，飘进，飘出
像一朵飘着的雪，又像开着的莲

2016年11月1日

秋兰

她是自己养的蛊
她是她自己种的兰

凤凰山的秋兰是一只秋天的猫
伏在一床绣花的被子上

一只看不见自己的猫
走在尘埃里，世界
就是一堵堵墙

她推倒了墙，也推倒了自己
秋天，她放开自己
像一朵兰花松开了枝条

腊月，迎亲的队伍
寒风一样拂过了凤凰山头

2016年11月2日

秀才

民国之后，秀才
从哲学的丛林里踱出来
他开始砍树，砸碑
他拿月亮当烧饼
每天啃一点。传说
从此以月黑风高
秀才开始练杀人之术
语言之刀，不见血痕
却刀刀不离命根
后来呢?后来你就知道了
他们把自己泡进酒缸
看上去像生物课上的标本
也像是一节弯腰的大虾

2016年11月3日

教区

宽恕是一只木桶
日日相见，却彬彬有礼
和教友们共享半块乳酪
在每一个黄昏的路口
探测，人世回归的温度
野生事物，都与我一样
和那些弯腰的稻穗，尊循
一个恒定的教义

有人会悄悄记下彼此的赊欠
也许他结绳以记之
也许他堆石为号令
远到生命之约，近到茶饭之恩
三下五去二，四上六进一
张三李四王五陈六
油盐酱醋，生老病死
所有的细节摊在石板上

一生的线条，铜钩铁划
画地为牢的人啊，从柴禾中
把自己取出

2016年11月4日

红头发的小芳

她坐下来的时候
目光总是落在很远的地方
几条牛也拉不回来

她在墙上画了一片海
又画上一艘尖头船
想了想，又画上一对小人儿

过了一会
她又添上一只鸟
孤独的一只，红色的

它和小芳一样
戴上红色的头发
妈妈，在很远的地方
就能认出这是她的孩子

我从地铁口走了三个月
妈妈，还没来认领
红墨水染过头发的女儿

2016年11月8日

我们这些穴居的人

你看看星子、萱草
还有盘结的树根
和我们那根生蒂固的顽疾

挖土挖土挖土挖土
我们在身体里
把自己挖掘出来
又在身体里把自己埋葬

无义反顾地向石头
索取爱情。向地下河
钉进欲望的钉子

这些光着身子的族人
用星星来洗澡
用土拔鼠的爱情来互相安慰

一万年以后，我回到地球
从石洞里，找到我久远的旧亲

2016年11月9日

和一株枫树站在桂山之阳

在桂山，睡着的人还没翻身
西风，从北边的崖口
摸过来。在石岐这个地方
你某一天醒来，发现房价
潮水一样高了。而昨夜西风
也悄悄地摸过了桂山的缺口
房市里的人和西风里的人
都在哆嗦着

秋枫不识故人
北边那片城廓连天的平原上
岐江河越来越瘦。车起来越多
只有愛情和乡愁，还在到处流浪
这尘世的路上，当你和枫树
牵手，迈进冬天的门槛
你才知道，不管你在山阳
还是盛世，你得到的越来越少
失去的却越堆越多。这岭上
每一棵站着的树，都有一颗
备受煎熬的心

2016年11月10日



阿克琉斯之踵

白天是那些人
夜晚还是那些人
过曲经涉山道入花园
穿州过县。喝玉液的人
拿耳朵下酒。一千颗钻石
也射不中美人之心

路上好多柴禾
王公悄悄地放入行囊
和流浪的人分完
最后半块玉米饼。阿克琉斯
是这样一种乐趣:万物即我
有你们在的地方，我在

2016年11月11日献给光棍节

午夜来电

陷入夜晚的沙丘
深植泥淖的人们
正努力地把自己拯救

走失的事物是散落的树叶
漂浮在大海上。人的一生
就是不断地寻找自己
寻找亲人。在苍苔里
在蝉蜕中，你看见世界倒立

我们从万物中
反躬自身。却不能在午夜
和一块漂浮的木板上岸
当铃声响起，岸上
站着那只旧年的豹子

2016年11月14日

看月亮的人

树枝开了一个杈
又开了一个杈
生活的树上，鸟一样
飞走了一个人，又飞一个人

秋天，苹果落下来
桔子落下来，还有柿子也落了下来
六年前，李泉去了深圳
两年前，杨应兵去了阆州

今年，月亮被思念泡胀了
我和石岐城的脸，煞白
假如燕子迷了路，她一定
被月亮带着回了家

2016年11月15日

早点

她们和他们
彻夜忙碌
云南的启鸿
学习老母鸡
牡丹江边的香香
守着雪夜的灯火
她们都收集光芒的人

比厨师还挑剔
他们用尽了浑身的解数
拣出腐叶，沙粒
将语言捋顺抚平
把每一件衣服打量
摆放的整整齐齐
和母亲厨房那些大白菜
西红柿鸡蛋和油条相仿

劳苦的人，织网的人
把鸡蛋里的骨头
孵出了一窝窝小鸡

2016年11月16日
穿过黑暗的蚯蚓在诗里安眠


世界是个黑匣子
我们分别从两端
穿过中部隆起的山脉
在血浆里回到溪流之上

我的神啊请还回我的跛足
我的眼，我的第三颗心
我的第一千只手
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吟唱
这即将掀起的波涛

风是断了骨头的士卒
从血污里抬起头来。河马
看见打着灯笼的人，找到
自己的皮囊。两只蚯蚓
穿过黑暗在诗歌的丛林里安眠

2016年11月17日

盗者

我要取出你身体里的铁
摘取你身体里的棉花
取出花朵和绿叶
让它们回归春风和旷野

在你的神翕上
逼迫你的神，交出你的慈悲
在你的河流上，撑开桦皮船
去收割，你内心的黄金

你是我的镜子，暮色的合欢树下
一个人收割一个世界，放开
另一个世界。我打开你多重天
像同时打开，几本翻开的书

江湖风传：昨夜走失了一位美人

2016年11月18日

三娃

二狗同学旁的位置
空了。三娃
终于在墙上的画里
牵着了爹娘的手

新疆，广东就像两块咸菜头
三娃拿它下饭，当枕头
半夜醒来，他看见满天都挤着
没有爹娘的星星

三娃砍春笋，种苞谷
他插的秧和他写得字
一样整齐。他存下辣椒
存下玉米，盼着冬天的到来

夜里的三娃和自己说话
给自己的家庭作业签字
打牙祭煮腊肉时，他吃一块
爹留一块，娘留一块

还有一块排骨，等着
走失的姐姐回来，和自己分吃
寒冷的冬天，三娃抬不起头来
就像从他身上碾过的那辆油罐车

爹从新疆回来，娘从广东回来
他们终于和三娃，在坟前团聚

2016年11月21日

致怀疑主义者

一条龙盘踞在茶杯中
大象从针眼里穿过去
蛛丝里，黑云涌动
你举着那条绳子
举着那道死去的闪电

你能从直线里
拐出九十九道弯
就象在纱巾上抽出一条
长江般的丝线
月光下的皮袍上
撒满了泪痕。燕子的翅膀上
压着，一个世界的悲伤

语言的刀锋，划过去
我在第十九层的地狱里
候着，你精心炮制的判决词

2016年11月22日

一棵树

孤独是一片海
在沙洲上。和远处
站着的礁石，守着
消失的鸟。以及铁丝一样
弯曲，变形的地平线

世界是手中的铁
生而为树，就是
一种行为艺术。把你
从炉中取出，煅成刀
划过大地粗砺的皮肤

我是这片咸湿的大地
你扎进根來吧，扎进疼痛
扎进固执的柔软。经受
你一滴水般的浇注，经年不息

此后，你长成了另一棵树

2016年11月23日

事件2

月光，是穿着新衣的旧人
她有一颗唐朝之心
兔子从她隐身的草丛
箭一样射进历史的深处

一株断草站起来
它将我内心的野兽逼退
十万大军弃城而去
露台上你能摸到流水之声

所有的荒芜都是这样产生的
相互扭缠又相互伤害
当我们拨完身体里的钉子
大地上剩下的全是庄稼

2016年11月28日

银行家

古老的集镇上
耍猴的人，敲着破锣
吐火的江湖客
吞着宝剑
新疆来的郎中
摆开一地虎骨酒

最好看的是魔术师
他把男人变女人
把丑树变美姑
空中一挥，茅台
是一股清泉。一把白纸
一晃就是人民币
再一晃是美金

他才是最好的银行家

2016年11月29日

铜口铁牙

他不喜欢狐媚的夭娥子
他天生是勇武的斗士
和泥巴战斗，和石头拼杀
如果天是一块锅盖
他也摘下一块，嚼的碎嘣响

以乱草为食，他卧于榛荆
他的箭头，涂满黄昏的血色
机巧的工匠，正在装配
杀人的机械。滚滚的铁汁
正从夜的边沿隆隆而过

我看见，他在人间
和青面兽，鳄鱼们引吭而歌

2016年11月30日